"从前,无论他怎么做、做什么,自始至终都是那么清醒、冷静。没有人比他更能把握住大局,也没有人能有他的绝情和坚韧。似乎很绝情,却比任何人都多情。似乎很多情,却比任何人都绝情。我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是否跟错了主子,无论王爷如何待我,我也从来没有离弃的想法--只有这样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的人,才能高高在上、玩弄天下吧?"
"可惜,他始终还是变了。"
若水冷漠地望着远方,声音中带着让我脊背都发寒的坚决。
"多情,心软,优柔寡断。瞳拓该死,柳泫该死,我也该死。偏偏,他一个都舍不得。我激他杀我,他也下不了手--如今的局势,他还有时间精力和我这样卑微的心情纠缠。讲什么忘情多情,他以为他是秦寞飞?"
王爷对若水失望,若水也对王爷失望?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若水冷漠的模样,很难想像,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一直都存着这样的心思。我以为他心里一定还对王爷的温柔有着某些幻想,我以为他心里一定还眷顾着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王爷,应该比如今更绝情,更冰冷。
想起王爷明明赐死詹雪忧,却又蓦然心软地放过了他,我不得不承认,若水并没有说错。从夜平川失陷开始,王爷就变得不那么果断了,若依着四五年前王爷雷厉风行的性子,莫说瞳拓、柳泫、若水,我也死了不止一次了。
"就算是如此,你离开王爷又能去哪里?"
左右无人,推心置腹之时,我也不欲隐忍,大方质问:"惟一一个可与王爷比肩的王者在九年前就已经死了,放眼天下,你能辅佐谁?!--为了瞳将军能舍弃夜平川的秦寞飞?还是已经丢了千寿皇庭的古洌砚?别告诉我,你想去轩辕辅佐那个还不满十岁的奴皇帝。"
若水望着远方,冷漠的神色逐渐变得平淡,极为无谓地反问道:"那么,照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留在王爷身边,做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日日等待主人临幸的男宠?"
听着若水平静的反问,我有些醒不过神来。
王爷既拿定主意不用若水,那么若水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若水不是柳泫,若水对王爷没有半点感情,若水极端厌恶被王爷压在身下,如果不是因为王爷可以完成若水的理想,若水压根儿就不会留在王爷身边。
可是,如果若水走了,王爷怎么办?......我、我怎么办?......
从小,就有若水与我一起形影不离地追随在王爷身侧,每每抬头都是王爷英伟潇洒的身影,每每侧目都是若水平静含笑的面容,这么这么多年的习惯,使我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一天,若水竟然会离开王爷?
凛然望着若水以淡漠平静伪装的情绪面孔,我明白自己不该太激动,可眼前依然有些水湿的模糊:"难道,除了你自己选择的宿命,于王爷,于王府,于......于我洛茗,你就没有一点点的眷念么?!"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患难相扶,我不会忘记,当我危难时发出响箭求援,是谁总是第一个赶到我身边,更不会忘记,多少次腥风血雨中,是谁拉着我走出死亡深渊--我丝毫看不出来,救一个卑微如尘的我,和他那千秋万代伟大壮丽的拯救苍生大业究竟扯得上什么狗屁关系。
永远不能低估若水虚伪的功力,此时此刻,他依然可以轻描淡写地回答:"没有。"
生生抑住气得几乎控制不住的眼泪,任它们从鼻孔中丝丝溢出。若水甚至还能云淡风清地看着我,一字一字的澄清辩白:"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益交换。王爷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便给王爷想要的东西--而所谓的感情,从来也不会存在于施辱与被辱间。"
我只能哑然。
"倘若你当真要走,也一定要答应我。只回暮雪山,绝不再涉足尘世,管什么天下苍生--倘若你辅助旁人与王爷争夺天下,那不会是什么美妙的下场结果。"颇为黯然地恳求着,"......我不愿与你兵戎相见。"
短短的沉默之后,若水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茗姑娘放心,就算我离开王爷,也绝不会为旁人效力。我希望的是天下早日统一,乱世尽早结束,不是再辅助一位主人,和王爷二虎相争,打得整个天下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那你是打算?"
"王爷不准我来劝降乌昭城,我不也来了吗?"容色虽是淡淡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我清楚地看见他淡漠的眼中,居然露出一丝柳泫般狡黠的神色。
"你少胡闹了!"察觉到若水的意图,我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一次、两次王爷还容得你,以后要都想这么干,王爷哪儿饶得了你?"
以若水对王爷行事的了解程度,事到临头纵然王爷不亲自授意,若水也知道该如何去办。可如今王爷就是摆明了不许若水再插手任何事务,日后若水事事都自顾自地照着从前的规矩办妥帖,只怕非但不能获取王爷的赏识恩恤,反而要因轻慢君上获罪。
"他若真能狠心杀我......"若水嘴角勾起一丝颇为哀伤的笑容,"始祖眷顾。"
取出准备好的秋袭贵族裳饰,若水细心地指导我换上。
他准备将我装扮成千寿皇庭的贵族小姐,从纠缠在发丝上的钻饰,到袖口一角的花纹,甚至腰带束结的细微褶皱,若水都极为熟悉讲究地替我装扮着,一面讲着秋袭贵族小姐们的禁忌讲究,一面纠正着我手动不动就往腰带扣的动作。
"......这么多年的习惯,你叫我半个时辰之内就改掉?遇到危险我还是......"我习惯地将手扣住腰间软剑的地方,示范给他看,"--忽然叫你不要拿着剑,你不还是下意识地要握紧左手。"
若水无奈地看着我,忽然转身,从马褡子里取出一把精致的翡翠玉扇,"你手里拿着这个,便不会乱抓了--记住不要说话,你不懂秋袭语,一出声就会露马脚。不过好在乌昭城现在多数是奴兵,贵族素来是不屑和奴隶说话的,你只要装出不耐烦的模样就行了。"
"我不说话,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贵族?"我有些错愕。
若水淡淡一笑,"当然是主人您的奴隶--我,来说了。"
"你会说秋袭话?"我怎么不知道?
"秋袭二十九族土话我都会说,这倒不劳茗姑娘费心。"若水默然微笑着,取走了我浑身上下最后一件不似秋袭贵族的物件--我的随身软剑,"我会随时在你身边护卫,软剑先交给我保管。"
"秋袭的贵族小姐都骑马?"
我这时才发现,若水临行时挑的两匹马,都显得相当神骏优雅。在若水将马鞍上残旧的皮革扯开之后,我意外地看见了皮革下风尘仆仆却依然华丽非凡的宝石鞍座,辔头皮缰焕然一新之后,两匹骄傲却落难的名贵乌云驹就出现在我面前。
"秋袭贵族风行尚武,贵族小姐们都有一身极好的骑术,巾帼不让须眉者不计其数。出门需要车驾的女子是会被耻笑的,所以,不骑马才会惹人疑窦。"若水极为熟稔地解释着,开始为自己易容换装。
在很短时间内,若水就将自己扮成一个形容颇为清秀,却又普通得叫人看了一眼,再看第二眼也不会觉得熟悉的奴隶模样。不得不承认,若水在这方面确实是行家,放下手中的易容药丸,他就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那一身清澈如水的气质完全抹杀,甚至连多年习武的身姿动作,他也能极为细心的隐藏起来,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之所以让我扮贵族小姐,就是因为我未必做得到这一点吧?......就算我一味怯懦扮着奴隶模样,也总是无法像若水那样,将自己装成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又磨磨蹭蹭说了许多要小心注意的细节,直到天色将暮,若水方才牵过马,指明方向之后,与我一齐向乌昭城奔去。
因为秋袭与王朝交战正处于劣势,整个乌昭城都戒严封闭了。巡防岗哨设至三十里外,我与若水刚刚翻过大舟山,才看见乌昭城的所在,便有十多个秋袭奴兵策马而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大约是看着我的装束和神气,十多个围上来的奴兵都不敢轻举妄动。一阵对视之后,一个头目模样的奴兵走到我面前,侧着脸,小声的用秋袭语说着什么,态度很是恭谨。我知道奴隶侧着脸和贵族说话是秋袭的规矩,可是那奴兵到底说什么我就完全云里雾里了。
我知道此刻惟一要做的就是学颜知将军,用小指勾着马鞭,优雅地挥动着若水替我准备的翡翠玉扇,冷冷的目光鄙夷地看着奴兵们,仿佛看见的是比老鼠还卑贱恶心的东西,接着就是等若水去狐假虎威了。
若水自然不负所望地扯着缰绳靠了过来,马鞭子指着那奴兵头目,疾言厉色地一阵叽里呱啦,吼得在场的奴兵个个噤若寒蝉、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喘,当若水最后一个总结性的鸟语迸出之后,那个奴兵头目居然"唰"地单膝点地跪倒,又是一阵叽里呱啦......
反正我是一个字都不懂,保持着若水教我的仪态,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背上。若水交代的,非但不能长时间地注视任何一个奴兵,也不能长时间地将目光流连在若水身上,因为没有哪个贵族会对自己并不出色的奴隶那么感兴趣的。
最后若水终于悻悻地回头,我便照着先前的约定,装着极端不耐烦的模样,"唰"地一马鞭抽上若水肩头。狠狠一鞭子下手,看着若水下意识地颤动身子,我心底也很痛,脸色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声鞭响再来一张臭脸,贵族的脾气轻而易举地吓唬住了奴性深重的奴兵们。若水状甚卑微地回到我身边,满意地看着一个奴兵将"千寿皇庭的贵族小姐驾临乌昭城"的消息,诚惶诚恐地传回城里。
第六十二章
以我的使鞭手法,要和若水合演一出苦肉计,原本不必叫他这么痛苦的,偏偏若水再三叮嘱,以谨慎计定要我真下手,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对自己人动过粗?......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若水肩头的鞭伤,看他毫不掩饰痛楚地紧蹙着眉头,我心里只觉得劈里啪啦一阵火花乱绽,焦躁得难过。
看着我越来越阴郁的脸色,若水适时地屈膝过来,叽里呱啦又是一阵谄言媚笑的鸟语,我不知道他到底说什么,只冷冷盯着他,他装做自讨没趣地退了下去。于是我们一起看见了周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奴兵们胆战心惊的神色。
若水到底给我胡诌了个什么了不起的身份?
我禁不住迷惑地寻思。若是平常的落难贵族,不可能让这些野在边陲的奴兵如此忌惮才对啊?怎么我只是稍稍冷眼沉默,就把这十多个奴兵吓成这样儿了?
原本以为乌昭城未必那么快有消息传来,岂知才不过半个时辰,护城河上的吊桥便缓缓放下,城门轰轰烈烈地打开,不下千名戎装佩剑的骑兵踏着烟尘,声势骇人地朝着我们所在的岗哨冲来。
黑甲佩剑的骑兵,如此奇怪的装备,应该不是正规作战部队,奴兵们也没有佩剑的资格,这应该就是秋袭国地方二品以上官员才有的私人亲卫队吧?我装出漠然的神气,冷冷望着那支队伍的临近,颇为迷惑地猜测着。
忽然有些头痛起来,碰到奴兵我自然可以装着满脸不屑,不开口不说话,可倘若来的是同样有着贵族身份的乌昭城城主,难道我也不说话?......莫非叫我装哑巴贵族?......悄然看了若水一眼,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提点,却见他尽职地扮着谄媚卑微狐假虎威的奴隶,眼角一丝余光都不曾递给我。
忍下心中的浮躁,心中暗忖,倘若之后当真露了马脚,恰好扯了若水杀回秋绶去,只要还没真正踏入乌昭城,王爷便没理由问罪若水。打草惊蛇之后,若水自然也不能再冒险潜入乌昭城,自然就得在王爷身边再耽搁一段时日......
尽管一厢情愿地想让若水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却丝毫不曾顾及若水的想法,显得很有些私心,但我总是很难想像,一旦王爷身边不再有若水的身影,一切将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
事情并没有如我所想的发展,近千骑兵在五里之外便逐渐放缓了脚步,极端熟稔地分列两队,夹道而行。我心知此刻来的必然就是驻守乌昭城的城主了,果然,才一眨眼,一匹云龙驹便驮着一身布衣的中年妇人出现了--乌昭城主居然是个女人?!
我还在斟酌要不要下马,面前那个颇为丰腴的乌昭城主已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恭敬却极端谨慎地打量着我浑身上下。我就怕她冲过来和我叽里呱啦,更怕她一眼看穿我的伪装,想着不能心怯地露了马脚,便刻意在眼中现出一丝不露声色的不耐烦。
最后,乌昭城主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翡翠玉扇上,我正担心是不是我哪个动作出了差错,她已上前两步深深拜倒于地,接着便看见列队四周的骑兵们齐刷刷地落地,屈膝跪下,齐声高呼着"妙梓"。
在乌昭城主殷勤却不敢有丝毫逾越的迎接下,我无须花费一言半语,便威风八面地策马走进了乌昭城。心中却是忍不住的疑云重重:若水到底给我瞎掰了个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这看起来不怎么蠢的乌昭城主,一声不吭一句不问地就这么相信了?
进入乌昭城之后,一直策马不紧不慢地跟随在我身后的乌昭城主,指挥着一群侍卫极为殷勤地簇拥着我,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我犹豫着是不是就该下马,乌昭城主已极为谄媚地凑了过来,哼哼唧唧说着什么,我做着不在意地四下张望,眼角余光扫到若水身上,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便准备下马,乌昭城主脸上登时笑出了一朵花,谄言媚笑地引着我走进那深不见底的华丽府邸之中。看惯了帝都的奢华作派,这样的繁华所在并不太惹我吃惊,叫我惊讶的是秋袭贵族们奢侈的骄傲,像乌昭城这样一个处处设防的军事重镇,当中居然还存在着一个华丽得不知人间天上的府邸,当真就不怕饿得头晕眼花面黄肌瘦的奴兵们临阵倒戈?
牢记着若水教导的秋袭贵族仪态姿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走进一个宽阔华丽的大厅。扑面而来的沉月香息让我略略敛神,目神为之一清,人已绕过了叠彩流风画屏,纵是狠狠拿捏住的从容自若,也禁不住为之眼前一亮。
偌大的雕花厅中,没有一扇窗户,数百柔和的烛光透过水晶灯罩,映照在华美的锦绣幔帐上,金丝银线所勾勒出的浅草花晕,根根剔透灿亮,流光溢彩地折射极端璀璨的光芒。就是这样一个紧闭的室内,却没有任何气息浑浊的迹象,我随处一望,果然看见了秋袭独有的云纹白玉控风仪。
入室坐定,香茗奉上。我以为此刻乌昭城主必然要坐下来,和我唧唧歪歪说话,没想到她只是恭敬地欠了欠身,朝若水殷勤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屈膝施礼辞了出去。坐在那软若白云般的椅垫上,颇为迷茫地看着乌昭城主离去的身影,我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她怎么也不奇怪?
"因为邪真妙梓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就再也不能清晰流利的说话了。"
若水轻柔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他已然极端卑微姿态地摸到我脚边,轻轻脱下那双他亲自替我穿好的奇怪繁复的马靴,熟练地避开了远处侍从的耳目,解释道,"妙梓是郡主的意思。古邪真是秋袭国大马浑王的掌上明珠,她父王的封地在大马浑草原,手握重兵十七万,在秋袭国内有极高的威望--如今千寿皇庭失陷,古洌砚很有可能逃去大马浑草原了。"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样身份的贵族小姐,居然就叫我这么临阵磨枪地假扮上了?
"茗姑娘不必担心。古邪真大病之后,脾气变得极端古怪,她在两年前离开了大马浑草原,四处流浪,七个月前,她染病在古稀山去世,消息已经被我封锁,没有任何人知道。你手中的翡翠玉扇,就是她的遗物。"
看着若水谄媚的样子,我心里直犯堵,不过如今更担忧的是现下计划得并不周密的骗局,小声道:"秋袭的贵族小姐都是足不出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