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推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倾身坐了起来。
淡淡的阴影投在屏风上,逐渐清晰,那支熟悉的乌木簪出现之后,我便知道来的是詹雪忧了。禁不住苦笑,这小子似乎从来就没有敲门的习惯,除了见王爷时他不敢乱闯,别人的门在他眼里简直跟空气没有两样。
"茗姑娘。打扰你休息了。"詹雪忧低垂着眼睑,并不愿与我对视。
我顺手取过长衣披起,起身走到茶几前,隔着茶杯试了试水温,虽不滚烫,也能入口,应该是侍墨清晨来换的,于是斟茶递给詹雪忧,笑道:"没什么。詹大人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么?请坐。"
詹雪忧在茶几旁边坐下,也不多废话,径自说道:"......我想见主人。"
我正缩在角落漱口,闻言只差没把漱口水全部呛进肚里,居然把这事给忘了!小心将水吐出,我取手巾擦了擦嘴,一面走向詹雪忧,一面斟酌着言辞,说道:"詹大人可曾想过,您如今的身份去见王爷的话,王爷......"
"我知道。"
詹雪忧静静打断了我的话。我看见他身子微微发颤,眼睑垂得更低,长长的睫毛也不断地抖动,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些痛恨自己的多嘴,他已艰涩吐声说道,"......我不怕。不管主人是继续留我在身边,还是......处死......我,都好。只要能尽快见到主人。"
微颤的声音,泄露了詹雪忧的惶恐。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去见王爷了:因为他害怕。云浅月带给他的记忆和身份,让他惊恐惶惑得无以复加。如今表面上看他似乎是镇静下来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伪装,他一直都在害怕。
一个从小就将一半灵魂交托给王爷的少年,从来不曾自己独立思考过,忽然发觉一直以来固执守护的生活关系,其实只是旁人(或者自己亲人?)设计的一个局,他却连找回自己失落的那一半灵魂的勇气都没有,只愿永远屈膝在主人的脚下,让他来替自己判定生或死,留或去。
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我有些心灰地看着詹雪忧,忽然意识到:王爷,也希望若水成为他这样的人。
可这太困难了。
貌似温柔的若水,一直都是最固执的一个。
詹雪忧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而若水则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如果若水不再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他根本就不会继续待在王爷身边了吧--他会带着他那支破碎的玉簪,回到暮雪山,回到叠彩岭,回到那个传说中无忧幸福的地方,拥抱着他和燕柔的回忆,度过余生。
王爷想要的若水,和若水存在的意义,根本就是完全矛盾的。所以王爷一直都在不满,一直都在刁难,而若水一直都在隐忍。一旦某天若水能做到让王爷不再不满,不再刁难,那么,也只能是若水不再存在于世的时候了吧?
自包袱里取出赤金盒子,放在詹雪忧面前。那少年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我。我将盒子打开,袅袅的馨香便如春雨一般透彻地飘了出来:"这香叫‘醉梦',拿簪子切出米粒大小,细细碾碎了混水服下,可以帮助你安然入睡。千万不要放进炉子里点--劲太大了,吸进去就会昏睡。"
盯着那盒子,詹雪忧很是沉默。
"其实我也不知道王爷的具体行踪。但我会尽快替你弄清楚的。可是在这之前,请您一定要善自珍重,王爷看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绝对不会高兴的。"我望着詹雪忧明显因睡眠不足而发青的眼膛说道。
詹雪忧站起身来,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便捏着盒子离开了。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方才坐了下来,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的局势让我觉得很尴尬。
尚阳城的秋袭军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纵然有,也不过是几百散兵,早逃得不知所踪。我昨夜看过若水追剿秀泽郡秋袭军的战报,虽然主将单若水被打不见了,但不可否认,那是很漂亮的一个伏击仗,一万兵士追剿敌军两万精英,敌军全军覆没,自损不到一成,伤员也只有两千。
这样一来,秋绶之危暂时告一段落。驻扎在倚飒城的秋袭军却是动向不明:尚阳城破关之战,他们应该收到消息了,却没有派兵支援的迹象。甚至,被薛冷刻意放跑的那支秋袭残军,也没有逃往倚飒城,而是困兽之斗似的反扑破关--究竟为什么?
夜流霜的死,让白水关守将之位登时空了出来。一个秋绶要塞,一个白水关,两个惟一通向王朝腹地的途径,半点轻忽不得,交给风翼旋那个清醒狠辣,处事却稍嫌稚嫩的少年,真的可以放心吗?
......想起若水大约下午就能回来,方才稍稍放宽了心。有若水在,这些问题又何必我来操心呢?他都能一一解决的。事实呵,我本来就是个只要管着令箭、狐假虎威的督军大人罢了。顺手取了杯茶,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对若水伤势的预料并没有偏差,刚近酉时,侍墨便匆匆窜了进来,说若水回来了。
我正在死命抓头皮,绞尽脑汁地斟酌词句写着给王爷的折子,我自己的主观臆断自然不敢胡乱结论上去,只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前因后果一一复述,可那些文绉绉的奏对格局,也足够把我惹得七窍生烟了。
等我将折子写好,吹干墨迹,已过了很久了。方才走出房门,想去见若水,却撞见急匆匆闯进来的薛冷,根本不等我开口,他已将手中湛蓝色的包裹递了过来:"洛大人!千寿皇庭急报!"
湛蓝色的包裹必然是战报。怎么会从千寿皇庭传来?......这个认知让我呼吸稍稍一窒,接过包裹便飞快地拆开,读过那重重封锁保护下的战报,终于在瞬间震惊中清醒过来:云浅月的推断果然精准!王爷引领的惊鸿非但切入了秋袭腹地,而且已然攻破千寿皇庭了!
这样可怖的速度确实很令人难以置信,但,若放在王爷身上,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何况,连敌军的三军主帅云浅月,也曾经预测过这样的速度。
"侍墨,去看看单大人,请他立即到这里来一趟。"
我原本是打算去看若水的,不过薛冷既在这里,我自然不能揪着他一起去若水院中谈事情,何况,若水院中还安置着云浅月,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太方便。
侍墨匆匆离去,我回头朝薛冷笑了笑,欠身肃手道:"薛将军请里面坐。"
与薛冷刚刚坐定,在院内帮忙的侍从便送来热茶。我不愿和薛冷多寒暄,言多必失是一定的,而夜流霜将军新丧,也不能岔开话题胡乱玩笑,竟是各自端茶,一室沉默。
不多时,若水便赶来了,刚刚换过的月白色长衫,束在身后却依然湿漉漉的长发,显然是刚刚沐浴后便匆匆来了。他素来知礼,也不管我是否受得起,当着薛冷的面便单膝点地朝我跪了下来,静静道:"督军大人急唤属下,不知有什么吩咐?"
薛冷在他进门一刻便站了起来。见若水跪倒,更是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侧身侍立在一旁。我知道若水这当面一拜是忌惮着夜流霜死后,薛冷坐大,因此不惜屈膝一跪,硬把我往台面上摆。
"单大人多礼了。"我示意他起身。
若水微微颔首站了起来,薛冷便极为恭敬地朝他低头致意,若水亦点头回应。我请这两位忽然变得很恭敬规矩的将军坐下后,将适才送来的湛蓝色包裹摊开,匣中的战报递给薛冷,另一纸明黄的谕旨交给了若水。
"千寿皇庭传来战报,惊鸿已经攻下了秋袭皇城,军政枢纽大臣一网成擒,国主古洌砚逃亡,不知所踪。"这自然是绝对的军事机密,因为王爷绝对不会让古洌砚逃亡的消息外泄,这只能是三军高层的内部机密。
看了若水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翻开谕旨,我补充道,"那是王爷亲手写给你的王令。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道谕旨我适才已经看过了。王爷已准备通告天下秋袭国破的消息,并且公然向秋袭各城各郡招降,那道王令是命令若水迅速清理西南战场,为瞳将军挥师南下,受降并入驻秋袭各军事重镇开道。
若水静静看了谕旨的内容,皱眉道:"既有王爷令谕,岂有属下置喙的余地。属下斗胆揣测王爷的意思,应该是想趁着古洌砚刚刚逃亡,未及与各地残部会合之前,震慑住秋袭上下,以全国胜之。不过,王爷下达此令时,应该还未知道秋绶这边的详细情况,如今的局势......实在不能冒险。依属下愚见,立即将破关的战报递交千寿皇庭,具体如何处置,还得请王爷定夺。"
我虽不太清楚这当中的权衡,但若水的意思却很明白了。秋绶要塞这边的兵力被分散折损,若瞳将军不能立即举师南下,纵然秋袭各城纷纷举降,若水也绝对不敢轻易分兵去受降--且不说倚飒城还有秋袭敌军,单只古洌砚还未死这一条,便足以使秋袭大地处处都有可能是陷阱。
幸好我适才就把折子写好了。我顺手把收在桌上木匣的折子取出,递给若水,说道:"这是我呈给王爷的折子。单大人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若没有,现在便可以送去千寿皇庭了。"
若水静静翻看着,忽然抬头看了薛冷一眼。薛冷很识相地找理由告辞之后,若水方才将折子递还给我,说道:"此事刻不容缓,快马驿报恐怕耽误军机。烦劳茗姑娘重新准备一份,简单叙述秋绶的情况就好,我去唤信鹰。"
我便取出特制的青藤冰绡卷,研墨提笔重新具折,尽量精简词句,"臣茗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云云,全部删了个无影无踪。写完重新看了一遍,并无错失遗漏之后,小心塞入竹筒,以火蜡细细封了,就等着若水来取。
若水回来了,王爷也已破了秋袭皇庭,西南战局立刻就可以收拾结束了吧。仿似放下心中大石,我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只等王爷下谕召我,便可以安心回去做我的小侍女,不用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旦思及秋袭国破,自然就想起了薛冷,当然也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如今还在夜平川生死未卜的颜知将军。
"颜知将军,千万要平安才好啊。"我轻声喃喃。
虽然颜知将军狠辣骄悍,爱拈酸吃醋的毛病发作起来总有人要倒霉,可他是王爷喜爱的人。一旦颜知将军遭遇不测,王爷一定会很难过。正胡思乱想着,若水不知什么时候已走了进来,竟然微微笑了笑,说道:"放心吧。"
"恩?"
"寒瑚那边有圣女殿下安排斡旋,此刻应该已经无暇顾及夜平川了。柳煦阳手下叛军虽众,可如今秋袭已破,王爷随时可以腾出手来平叛东北,一旦秋袭国破的消息传出,他们更会明白当中利害。"
若水如此说着,竟又是一笑,道:"以颜知将军的无双智计,既无腹背受敌之虞,又有敌军军心散乱之利,纵然不能破敌致胜,自保当是绰绰有余。茗姑娘可以放心了。"
"明珀圣女从中‘斡旋'?"我有些迟疑。
若我未记错,寒瑚上下笃信佛教,暮雪教在寒瑚国信徒并不众多,明珀圣女在寒瑚国应该没有在王朝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吧?她竟然也有办法"从中斡旋",让寒瑚国暂时不遣兵力压境夜平川?
若水正待说话,一个轻飘飘地人影宛如幽灵一般荡进屋来,如此诡秘的轻功,竟然超绝到连我和若水都不曾发现他是如何靠近的,我下意识地扣剑,若水已侧身护在我身前。
一道银光闪过,破空之声几不可闻。只那物事猛地钉入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以若水的谨慎,自然不会分神去照顾无害的暗器。我趁空侧目,打量那墙壁上的东西,只见银光璀璨,竟是个银质的精巧酒壶,这暗器用得可当真奢侈雅致了,我闷在心里暗笑一声。
"......星光教第一道格杀令,砸在你头上了。"
那个身法宛如幽灵的男子,说话虽懒散,神色却恁地斯文腼腆,他个子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穿着粗布衣裳,一身质朴,脚上却是一双极为华丽的掐金绒靴。整个人看起来不伦不类,让我震惊地却是他的气势。
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出色的身姿,除了那一身希奇古怪的装扮,简直平凡得一无是处的人,居然、竟然、赫然,有着和王爷相类的气势,那一种不用言辞、衣饰来拼装的傲、尊、霸,那一种令人望之生畏、不敢鄙视的隐忍风华!
若水已蹙眉道:"顾偷欢?"
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是星光教顾偷欢了罢!若他亦只是星光教的走卒,那么,从前对这个星光教的失察将会是王朝最大的遗算。
"我杀你一位将军,你就杀我一个义妹。旁人算起来,咱们是彼此扯平,都不太吃亏。"
顾偷欢好整以暇地说着。一句话落脚,忽然敛眸盯着若水,眼中暴绽而出的精光映得四下都为之失色,听他冷冷继续道:"......可是,就我看来,死在破关那个脓包将军,连东漓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所以,你欠我一条命!"
惟我独尊到近似无赖的口气,我禁不住好笑。若水没有笑,因为他无暇玩笑。因为顾偷欢已经拔出了他的刀!
一把弯如新月,刀尖似泪的刀。
我素来自负目力,高手拆招时,只要我在当场,便绝对不会瞧不清楚招式来往。纵然是王爷那样快得超越速度极限的剑,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看清十之二三。然而眼前这一番缠斗,却让我彻底瞎了眼,除了看见不断变换身法的残影和若水长发舞起的乌黑残晕,他二人拆招时的一举一动,我竟然完全看不清。
但我知道,这样的近身缠斗于若水很不利。一则若水带着伤势,身形必然不如往常般灵动,一旦近身便容易吃亏。二则弯刀原本就是近身兵刃,无论是套路格局都该是顾偷欢所擅长的,贴得太近若水的凌烟剑舞便很难施展。
若水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忽然引开刀锋,跃出战圈,人已宛若风中不住旋转的败叶般落在了院中。顾偷欢在同时跃了出去,那一瞬,我看见宛如新月般逐渐燃亮的刀光,自空中一点划开的完美圆弧,最后仿佛又将回到原点之上。
刀,真实、锋利、拭之可流血,斩首可断命的刀。
刀,又不只是刀。那一道自虚空中清晰划出的弧线,自始之犀利,盛之暴怒,终之决绝,最后又回归原点的坚决,当中蕴涵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不可言传、不可领悟的东西,沉重得几乎超越了生命的重量。
这,就是王爷从前论及天下武学时,所说的刀之道。始于此,终于斯,无所有,亦无所不有,谓之天圆,亦称其为,刀之天道。
似凝若浮的刀光最终在空中划圆,浩瀚的锋芒便脱势而出,惨惨朝着若水袭去。若水原本沉着的容色在瞬间凝重起来,我意外地发现,在若水意欲捏起剑诀时,真气竟无法聚拢,两指缓缓相扣,还未碰着指边,整个人便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一口接着一口往外喷。
伤得再重也不会无法聚气啊。纵然无法聚气,也不该一提气便牵动伤势如此剧烈地呕血才是。究竟出什么事了?......当然这些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咬牙拼出一道剑气,生生去阻顾偷欢袭向若水那一刀,人已抢步扑向若水,但愿能在刀锋袭拢之前,将若水拖开。
然而,以肉身和刀锋比速度,究竟能有多少胜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
龙颜 第五八章 妇仁
我那一道锋芒毕露的剑气,碰上顾偷欢挥出的刀锋,登时宛如百川汇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距离若水还有九尺之时,顾偷欢惨烈的刀锋已近在若水眼前--那一瞬,我出奇地没有感觉到惊慌,因为冥冥中有一种感觉,若水并不会有危险。
果然,顾偷欢那一刀,落空了。
坚实的青砖被刀锋毁得支离破碎,掀飞五六丈高,埋在青砖地下的泥土也扬了起来,搅得院中一地的狼狈烟尘。地上仍旧残有若水呕出的鲜血,但,若水人已然不在了:他避开了那一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