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弱了......一开始就不适合花家。爹爹没做过一件好事,他总是犯错,所以要连累我替他擦屁股......无命...无命......我不该让你吃苦......"
"......"
"你还不肯吭声么?你在不高兴?谁惹你生气?我替你出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说话吧!叫我一声哥哥!你以前不是叫得欢欢喜喜?!你难道怨恨我没有一开始就把你救出来!?"
灼亮的眼眸里,渗透着太多惊疑的惶恐!这似乎又是原来那个无是!--似,又不似。像,又不像......
吃力地掀起嘴唇,干涸的唇瓣无力地颤抖着。无命轻轻地扭过头,仿佛还像再次仔细地认清眼前的人儿。但他只是又一次发觉徒劳--他从未将这个人看清!他从未看清过任何人!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仿佛是他们爹爹的命判,但又何尝不是他的?!所以他流泪,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流泪,因为他不敢不信!
--
"哥哥......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花无是要活着?!
他不该死!但他现在更不应该复活!
若一切都是花错造成的孽债,那么花无命为什么不能甘心情愿地去偿还!?
但若这一切都只是另一个阴谋的前奏,那么,叫花无命拿怎样的东西去抵偿?!
欲哭无泪啊......
他的眼里,流出来的不该是泪,应该是血!
无是的身体,渐渐僵冷了。笔直而冷硬,像被突然冻僵!
他退开,慢慢地,从无命身边退开,缓缓站起身来,再次俯瞰无命孱弱的身躯,眼里的悲伤温柔已经变成得意的坚硬!
"我为什么不该活着?!难道你跟爹一样,都觉得我该死么?难道你跟那家伙一样,觉得我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么?!我活着,我还活着,我之所以还能活着,就是因为我根本不像爹所认为的那样!--我早说过了,爹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世上有我一个花无是,天生就是出来为花错犯的错来擦屁股的!"
晶莹的水滴微咸,从那无神的大眼里滚落,划下脸颊,从灼热走向冷寂。无命望着头顶上空的天花板,突然开始明白--谁都没有错......因为谁都会犯错......
暮色的彩云,已经披上黯沉的夜色纱衣。那暮沉沉的深蓝,幽冷苍凉,衬托着漫天群星--这才是北方该有的夜晚。
冷风吹过,飘过血味,冷凉得没有一丝希望,这才是一水城的夜晚。
抹过脖子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十三望着对方笑了,他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还差一点点,你便可以送我一程。"
对方也笑了,声音咳呛,像是胸肺遭受了重击,声音含混着,有些闷闷的杂音。
"这样做,是想你也能尝尝无命身上的痛苦!"
"这样的伤,很快就会好。"十三轻笑,依旧肆意轻松。但若看他的身躯,便很难相信他还能如此轻松!漆黑的府绸衣衫,已经布满猩色彤云,段非的刀,每一刀都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就像他的拳,每一拳都击中了对方的要害!
"但无命脖子上的伤口,却永远也好不了!因为是你给他的!"段非说的话太多了。
十三说的也不少。
就是因为他们都拿出太多精力去说话,所以他们都还没死!想要在终结对手之前,把心底的声音都痛快的宣泄出来,所以他们都还活着!
每多说一个字,段非的气息便要紊乱一分。
每多说一句话,十三身上的血,便要减少一点。
两个人都似快站不稳,摇摇晃晃,却又坚持着不倒,十三抬头看看天色,悠然地笑了笑:"所以你要我死?"
"对!我们并非不能共存的关系--而是......即使我死,也要拉你下地狱!"段非嘿嘿笑了,胸音浑浊,他原本挺拔的胸膛,似乎已经凹陷了一块下去,断裂的肋骨刺破内腑,一张嘴便涌出一口鲜血!
"看来......我们俩之间,谁想要解决对方,都是非常困难的事。"十三淡淡地陈述。
段非的刀,只有一招。漫天刀影,攻守兼备,让他的对手顾此失彼,不多不少,想要全身而退,必须躲过那十六刀!
段十六刀!
谁都知道这个绰号,但知道也没用。
他的拳,只有一种。全攻全守,浑身皆做凶器,以体术而言,他不伦不类。想要躲开他的拳脚,除非身体条件比他更柔韧、更灵敏、更强悍!
兽儿!
记得这个称谓的人,都化作大漠草原的阴灵游散,要抵挡他的攻击,除非斩掉他的手脚,让他断气!
此时似乎应该惺惺相惜。
自古英雄气短,人间能寻到一个如此相似又对立的个体,本该仰天长笑,当浮三大白!
但他们也知道,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不是段非,便是十三。
无论是谁,江湖都会存在,他们改变不了任何事物,一切照旧运行!
没有段非,武林还是会冒出又一个出类拔萃的新秀!
没有十三,江湖照样会出现一个异军突起的枭雄!
他们只能代表他们自己,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更舒服,他们走到一起,注定是为了拔刀相向!
所以,当十三这样感叹的时候,段非再次笑了,没有声音,而是冷冷的笑起来--
"没错!你说的对,段十六刀要不了十三的命!"
然后,他站直身躯,修长笔挺的姿态犹如临风幼树,将弧月之刀缓缓回鞘,垂手而立。
很松弛,很自然,像极了决战开始时,十三的备战姿态!
他凝望向十三,眼中没有杀气,只有平静。缓缓开口,唇边荡漾着一抹浅冽:"所以,我必须用第十七刀来对付你,值得庆贺,自我用刀以来,你是第一个能看到段十七刀的人,应该喝酒的!我很高兴!"
第十七刀!
人人都知晓的段十六刀,还藏着第十七刀!
要命的第十七刀!
行走江湖,没有人能不防备的,在最后关头必须拿出来救命的最后一招!
所以段非说他高兴。
因为刀会寂寞。
没有人能领略欣赏的第十七刀,会因为太寂寞而生锈。
第十七刀不是前十六刀的后续,因为一开始的出招姿态就不一样!看着这样的段非,十三突然也笑了起来,笑得很肆意,很强烈,响亮的声音激起林间的风云,树叶似乎也兴奋起来,摇曳得沙沙作响!
"你笑什么?"段非问得气定神闲,因为他已拿出必胜的决心!
"没什么,大概是你的表情很好笑吧!剑煮酒无味,现在喝,不如活着回去陪无命喝。"撩了撩脑后的马尾发辫,十三轻轻松开束发的细绳,一头青丝,散乱地飘扬在猎猎风里,突然为他的形象添上狂放而浓重的一笔!
这一瞬间,让段非的眼里掠过一丝疑惑。他不明白十三这么做是何意图,也不明白十三为何突然提到无命!只看着那长长的发丝在空中飞扬,像夜色的锦缎,却又有丝不属于人类的野蛮气息!
因为,当十三的头发解开束缚之后,他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走样!若说以前的十三,是一头野兽伪装了人皮,那么,现在的十三,则是剥开了那层虚伪的束缚,直接展露出他最原始的形态!
--他的眼里有杀气!
一种完全没有恶意,只留下绝对渴望的杀气!
那是决绝的!没有退路的!毫无选择的!不是他死就是他活的断然!像一头野兽在受伤之后,面对生死抉择时最后一次反噬!
那必然是毫无保留的一击!
段非有自信在这一击中存活!--在他看到十三的双手之前。
十三的手,难道有什么玄机?
他的筋骨柔韧异常,硬如钢铁!他的双手即是武器,谁都明白,十三的攻击最简单,也最难逃避!
他的手里,应该不会有玄机。
但此时此刻,段非却看见十三的双手里,各摊着一枚纺锤形的尖利小物。见多识广的人会知道--那很像西藏密宗武僧使用的法器‘荡魔杵'。
只是比真正的‘荡魔杵'要小上许多,横躺在十三宽大的手里,只超出了两端尖锐的一角,甚至如同女子使用的纺锤,根本不像是武器!
这也许本就不是武器!自1由2自23在
只是那‘纺锤'黝黑无光的外型让人疑惑,到底是怎样的材质制成。
只是那‘纺锤'静静躺在十三手心里,让人明显感觉到一种类似危险的萌动开始!
"吃惊吗?我会用武器?"十三没有笑,他似乎已经不想再笑!目光里透露着决战前的狠绝,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猛兽!
"那是武器?"段非笑道。一寸短、一寸险!
"不是,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手掌慢慢握紧,‘纺锤'的针尖暴露在拳头两侧,幽幽的黑光那么晦暗,看不透的玄机!
拳头唯一的弱点,便是无法放血!
不能真正隔开敌人的咽喉,终究不够痛快淋漓!
只有鲜血溅起才能激发凶性,十三闻到了自己和对手的血味,似乎开始明白战斗过程中的享受。
"原来你也会用武器!"冷笑一声,段非摇摇头。
"我从没说过不会用,只看对手值不值。"不再多言,十三一改常态,俯低腰身,弓步向前。他的身体埋得极低,像极了野兽猛扑之前预备的姿态!一拳回握,一拳平探向前,黑幽幽的两支纺锤的针尖,在他手心之外萌动着锐利的锋芒,风儿突然静了,像是摒住呼吸,段非突然明白,武器对十三来说,并不是一定要符合常例!
十三本就是个不符合常例的个体!
两支纺锤的尖锐,已经为十三打开了前所未有的攻击路线--他的攻击范围变得辽阔,无远拂界,只要他的肢体能够承受激战中拉伸蜷曲的极限,那两支纺锤便可以为他带来决定性的战果!
段非这下真的笑了。
只是有点苦而已。
这个笑,笑得无比潇洒,苦味在他嘴角蔓延,他选择了笑看生死!
他把身体松弛到极限,那是第十七刀必要的前奏--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用武器?"
十三没有笑,他的身体已经绷紧到极限!所有的动能都在他的躯体里酝酿,准备那最后的爆发!他考虑了片刻,才决定回答--
"我希望能够活着去见他的人,是我自己。"
段非闭上双眼,松软地笑了一笑:"我的问题问完了。"
十三眯了眯眼眸,突然双手交叉,将纺锤的针尖往身侧两边的沙地上一划!粗糙的地面与坚硬的物体之间摩擦出两道簇亮的火花,他再次收起双手,摆出最富攻击力的形态--纺锤已经变得更加锋利,黝黑的刃尖上甚至冒出因摩擦生热而产生的青烟!
滚烫的黑铁!
与冰冷的弧月。
"那么,我也问一个最后的问题--"就在段非准备好迎战最后一刻的瞬间,十三突然发出了声音,沉沉的,像他手中的黑铁纺锤一样,黯沉而滚烫的声音--
段非看到了一头野兽,在生死关头所抉择的瞬间......丝带与温柔
"来,乖一点,我扶你起来。"无是搂着那冰冷的身躯,将人偶般的男人轻轻地扶起来,往赤裸裸的身子上披一件丝绸的褂子,掩盖住那无力的苍白。
无命显得很乖顺。
因为无力反抗,所以乖顺。
他也没资格没理由反抗--那是自己的兄长,他凭什么抗拒?
即使那双熟悉而温暖的大手,此刻像爬虫的触感一般,黏湿而幽冷。
是的!透入骨子里的幽冷!
无是还活着,但在无命心中却已形同死人!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让人这样不寒而悚!恐惧打从心底里蔓延出来,喉咙里奋涌着一股类似呕吐的欲望!
顺着弟弟披散的发丝,无是心情很好地把那浓黑柔顺的发绺拢在手心,顺手从床头小案上取来一把木梳,细心梳理着,嚓嚓嚓......细微的声音绵连不绝。
"段非根本不懂怎么伺候人,看看他,把你弄成什么样?"他叹息着,手势熟练:"想起来了吗?你小时候,总不喜欢老嬷嬷为你梳头,闹着要我替你梳头发,我都只会扎辫子而已,所以你从小看起来就像女孩子。"
"......"
"可惜你怎样也不能成为女人。这么白皙的皮肤,这么幼细的身子,你偏偏是个男孩......觉得不甘吗?你无法生成女孩子。女人理所当然能享受到的,你半点也得不到!你都不会觉得不甘心?"
"......"
"所以我说爹总是做错事!他干吗不干脆给我生个妹妹?无命若是女孩子,我不知会有多高兴!可惜却偏偏是个男儿......"低叹的气息微微吐在裸露的脖颈上,无命轻轻掀起微垂的眼帘,默然看向他,伸手握住兄长正在编织发辫的手腕--
"我没有希望自己生为女人,从来没有。"
是的,从来没有。
他憾恨过自己不是女人,因为没有可以给予十三拥抱的柔嫩躯体。
但他从未悔恨自己是现在这样。
他是花错骄傲的儿子,也是被十三拥抱过的男子,他并不遗憾,从未遗憾!
无是不懂他。
无是大吃一惊!
不。
与其说是他大吃一惊,不如他的表情简直是惊骇莫名!
仔细检视着无命那洁白无暇的面容,仿佛想要找到一丝动摇的蛛丝马迹!他失控地摇头,用力捉住手里的发辫,生生拉扯着,像要连根扯下弟弟柔软的头皮!
"你撒谎!"他大叫。
"随你怎么想!我是男人,我没什么残缺!"拧着脖子与兄长较劲,脖子上的伤口汩汩地渗着血丝。被无是细心换上的新绷带,再次变得姹紫嫣红,血珠子像红烛的泪滴一般,顺着莹白的胸膛滑下。
无是摇摇头,突然狂笑,英挺的面容,僵硬而狰狞起来--
他咬牙切齿,瞪着自己的弟弟,眼里同样渗出血丝,像快要哭--
"你是残缺的!你不是我弟弟!"他开始嘶吼,手指却以相反的温柔力道细细婆娑上无命的面庞!在那微凉而细腻的肌肤上,粗糙的指腹摩擦出一道深深的红痕--温柔而坚持的力量!
"你该是我的人!像花家的一切,你本就该是我的!可你像爹一个样!你们都瞧不起我--我傻吗?!傻子怎能像我一样活下来?!"
"你做的事件件都傻!爹爹的一切本就归你,你枉作小人--"
残破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无是一巴掌扇到无命嘴边,手段利索得毫不考虑!就像当年,他们他爹如何对他一般,今日也把同样的手腕用在弟弟身上!耳光扇得又脆又响,无命的嘴唇立刻就噘了起来,牙关渗出血丝!
"......"白白一颗臼齿,突然从无命嘴里滚落,望着自己的牙落到面前,无命的眼神空荡荡,惊讶的茫然压过了疼痛的尖锐。
牙齿......
当年的花错,一掌能开山,也没扇掉无是嘴边一根毛,因为那毕竟是自己儿子--打在彼身,痛在我心。
如今的无是,干脆利索的一巴掌,轻而易举打掉无命一颗牙,因为他说过--无命才不是他弟弟!
--他们原本是一脉相连的亲生!
握紧那颗臼齿,无命的腰身弯下去,像被谁踢了窝心一脚,痛不欲生,不住颤抖,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无命?无命?!"无是这才慌了。那一巴掌仿佛恩断义绝,覆水难收!他慌忙从背后抱着无命,惴惴不安地贴着那凉凉的后颈,嘴唇擦在那僵硬蜷缩的背上,像条惟恐失宠的小狗。
"......我说了,花无是,你枉作小人......"不再是哥哥了。他只是个叫花无是的男人!他曾经那么好,为他梳过头,为他牵过马......更小的时候,他每天的生活内容甚至就是为小小的无命四处逞凶,在各个堂口树立花家小儿子的威严......再更小时,自己不爱坐车,惟独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荒废那童年的时光......
那个人曾是他的哥哥!
他原本和十三一样,在自己心里,占据着无上的光荣。
但他的无是死了。
死在凤鸣城的那条河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