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童————幻影莉[下]
幻影莉[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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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在械斗的僵局中杀出了一条猩红的路,像烧红的刀子切进猪油一般撕开了敌人的阵营,在不是[红袍]死、就是[折枝]亡的关键时刻,他的表现改变了一场腥风血雨的结果--从此以后折枝堂稳居北方的龙头,门徒和分堂的数量节节攀升--渐渐成就了现在的折枝堂。
那一年,那一天,十三刚刚到十四岁。
清点着战场的时候,花错终于出现,他似乎只是为了获得胜利消息而来,踌躇的步伐显得那么沉稳,而他身后那抹小小的白色身影--莫非就是自己?
啊......
他看到自己了!
没有错,十二岁时的自己,还站在爹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踏着步子,生怕踩到躺在地上的身体或伤员,因为他怕脏。
血很脏。
没有任何一种颜色,比混合着汗味、泥污的腥臭血迹更脏!
但他深深记得,那个站在最前面的少年,身上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辉!
那一刻,他深深的觉得,自己喜欢那个人。哪怕那个人,是所有刀子里最肮脏的一个!长发束在脑后,被粘稠的血液纠结成一绺绺难看的形象;脸上涂着鲜红,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鲜血溅到,层层叠叠,最后像油漆一样干涸在上面;折枝堂制式的无袖短褂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黑色,晃眼望去还以为是以红衣做标志的[红袍会]还留下了最后一人。

十三最脏!
但他却喜欢。
贪婪地看着,不知道移动一下目光,哪怕对方的视线,根本没有集中到自己身上。

花错也没有在看十三。
他的视线扫视了全场,几乎每一个参与了械斗的刀子,都接受了首领目光的赞许与洗礼,却惟独没有落到十三身上!
但这却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在花错的眼里,只有两种人,是不需要他牢牢盯梢的--一种是对他最有用,最可靠的;一种则是对他完全没用,最不可靠的。
十三属于前者。
若没有他带领一票年轻的刀子出现,那么,先前打前战的人已经死在了[红袍社]的圈套中!
江湖帮会的械斗同样需要敏感与智慧,对契机的把握,甚至不亚于高手决斗时的招式比拼!
所以花错不看十三。
他根本不需要看!
眼前的少年已经没有他能教导的余地了!

所以,众人都等待着花错宣布折枝堂的胜利,都等着花错宣布日后的奖赏!
但就在这时,花错的声音,却阴沉沉地冒了出来,隐含着怒火,与一丝丝难堪!
‘你,给我出来!'颤抖的手指,指着站在另一边的高挑身影,那种无法隐藏的愤怒,似乎就要在在喝一刻爆发!
年轻的身影傲然地站出列,不屑地瞪着浑身血色的少年,目光同样是深沉的黑色。
‘混帐--!'花错二话不说,突然给了年轻人一拳,猎猎呼啸的拳风,昭示着折枝堂的大当家雄厚的功力,无可避免的,年轻人被打飞出去,在肮脏的地上扑腾两圈,挣扎着起来。
意外的很,以花错出手的样子,年轻人没有裂掉下巴已经是幸运!而现在,对方却仅仅是揩掉嘴角的鲜血,一脸不逊!
花错留了手。
在场的人都知道。自2由2自4在
对这个人,花错都不留手,那便很难相信,花错还会对谁留情!
‘混帐王八羔子!你冲在前面找死?!'花错厉声怒骂。
‘我带的队本来就是敢死队,当然冲在前面!'年轻人实在不服,冲着花错大声辩驳。
‘是啊!他娘的差点给老子我变成[赶死队]!你娘生你的时候没把脑浆给你?!红袍摆明了下的铁笼子,就等你去钻,你看看你带的人还有几个活着!'抬手又是一巴掌,打这个年轻人,花错似乎越打越顺手,就瞧着对方不会还击,花错责骂简直天经地义!
‘我有把握可以灭了红袍子!'年轻人实在太桀骜,被连打两次,吐出一口血沫,恨恨地瞪向站在一边的十三。
‘可这小子坏我的事,想跟我抢功劳,你怎么不打他?!'
‘他比你聪明十倍不止,老子我怕把能干的儿子打傻了!'花错也不退步,当着众人的面,奖惩实在分明得厉害!丝毫不给犯错的人一点余地,硬生生地撕下年轻人的脸皮。
‘我才是你正牌的儿子!'一声近似哭泣般的恶嚎,年轻人的眼中盛满怒火,喉咙里哽咽起来,却碍于众多手下,硬挺着,没有露出悲怆。
‘少给老子我分什么东宫西宫--'花错厉眼微眯,突然抬头面对所有人,雄浑的声音在这段浴血的长街上回荡:‘给我记住,只要是为折枝堂好好出力的,便都是我花错的好儿郎!你们都是我花错的好儿子,随便少了哪一个,老爷子我都不高兴!我花错赏罚分明,从今天起,凡是跟着十三来的人,都归十三管辖,与他们两个平起平坐!想当上主子,十三就是榜样!'指着小小的无命和年轻人,花错沉声道:‘你们也给我好好学,跑江湖首先要动脑子,眼睛要利!什么时候出面、什么时候出手,都要看仔细!否则白白损失了弟兄,丢人又丢命!'
小无命乖乖点头,看着爹爹挥手让大家回去,只留下清场的人手,而十三和年轻人却依旧伫立在原地,谁也没有率先离开。
这似乎是一个隐形的默契。
那一战,十三爬了起来,而另一个人跌了下去。十三爬得很快,另一个人也跌得很惨!年幼的无命深深记得,自己那时就站在两人中间,不舍离去,也不忍离去。

他记得,那个被爹爹责骂得很惨,丢失了手下的信任与拥簇的年轻人,正是自己的兄长--最疼爱自己,最保护自己,最宠溺自己的......无是。
有时候,他总是在想,无是哪里都好,为什么总不讨爹爹喜欢?
无是也很聪明,也很能干,甚至连样貌也是一水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哪里都好,为什么爹爹不更信任他一点?
那一天,他似懂非懂。因为还太小,十二岁,不是能仔细思考的年纪,只能凭着性子判断,哥哥一定做了很坏的事,让爹爹太生气,又不得不给下面的人一个交代--于是骂了无是,当着许多人的面,用打的。
死生
爹爹可以任意地责打无是。
只要他认为无是有错,不管任何情况,他都有资格教训他!
因为他是无是的爹!因为无是是他儿子!

那么十三呢?
十三是爹爹的下属,将来也会是无是的下属。终其一生,不管他爬到怎样高的地位,压在他头顶上的,始终会有姓花的人!
只要折枝堂的主人一天姓花,那么十三便永远只能处于卑微的地位!
哪怕爹爹给予了他很大的自由与权力!

所以,当目送着大队人马远去,当看到无是那咬牙切齿的神情,小无命的心里,突然生起了一种无力的伤感--就好像自己眼前,已经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在兄长与十三之间断裂!
想来,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断带吧?
所以......当无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突然抡起拳头,朝十三脸上狠狠一砸的时候--他咬紧了双唇,把热泪含在眼眶里,掐紧自己的手指,拼命对自己说着,不要哭!不要哭......

无是有他的怨恨,他是十三的主人!
他无论怎样对待十三,都是他的自由!哪怕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倾倒在没有错的十三身上!
不应该去阻止他!
自己还没有资格!
就算知道十三是无辜的,自己也没资格阻止无是!就算错的是无是......自己也没有为十三说情讨饶的资格!

也许,十三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默默的承受了。
当花无是那愤怒的电压完全辐射到他的身上时,他甚至是完全没有反抗的!
第一拳,直击面门!原本就浴血的面孔,在染上新血后,显得更加狰狞!像幼树般挺拔俊秀的身躯,一个踉跄险些滚在满地的泥污血泊里。正在清理战场的人们,眼巴巴望着,敢怒不敢言。

他们是最下贱的一种人。
任何时候,只要主子高兴,用怎样的方式对待他们,都是主子的问题!
他们没有说。
他们都不敢说。
折枝堂未来的主人要撒气,除了折枝堂现在的主子能阻止以外,谁都没有本事,也没有资格!
然后是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
无是像是把花错施加在他身上的屈辱,原原本本地施加到了十三身上!像是面对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反抗的沙袋!终于将十三打倒在地,飞身骑上去,继续!

很沉闷的声音,混合着血溅起来的细响。
那个片段,那一瞬间,无是的动作,在小无命的眼中,渐渐变成一段破碎的残像,凝固......
‘住手!不要这样--'
当回神过来时,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扑倒在十三的身上!头顶上方的无是拳风霍霍,险险一刻在自己脸前戛然而止!

那一刻,在一种充满铁锈味的风中凝滞。他突然发现,那一瞬间,从无是那狂乱的眼瞳中折射出来的影象,正流露着一种冰冷的、嘲弄的、藐视的轻笑。
十三在笑?!
那张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面庞上,浮现着一种奇妙的表情。一种诡异的怜悯,居然在一个被殴打、被当作撒气的对象身上,幽幽的渗透出来!
他的嘴巴微微的掀起,幽亮的眼眸里没有笑意,冷淡的目光,有些黯沉,却又有一种轻飘飘的邪肆......

--
"啊......"一股阴凉的气流突然挤压入肺部,在那淤塞的器官里冲撞着、盘旋着,倒灌出喉,冒出一声沉闷而破碎的呻吟。
那个呼吸的须臾之间还残留着血味,颈项间的裂痕隐隐作痛,眼帘掀起之前,他似乎感到梦中的景象在自己跟前重复,无是那愤恨的怒拳,换了个目标,一次又一次,砸到自己的脸上。

他看到了无是。
那张熟悉的脸庞,似乎近在咫尺。曾经是那么亲密无间,他们是世上唯一的兄弟,他们身上有着彼此共同的血缘--谁都可以离开,惟独无是不该。他们的身体里,有着互相不可断绝的联系,同样的鲜血,可以经过他的身体流向他的......
无是是牺牲品。
他是第一个离开他的亲人。
在那漫天黄沙的边城,无是成为了十三的复仇欲望里,第一个牺牲的供奉。他的身体泡在冰冷的水里,浮肿、苍白、伤痕累累,连面目也不法分辨--这是他听爹爹说来的。
他一次也没见过无是的死相。
那一定不好看。
因为无是曾是个最爱面子、最会打扮的人。
英俊又时髦,还又一身好武功,如果没有十三,他才该是爹爹最疼爱的长子。

所以他会看见无是,无论是在梦里,亦或是在睁开眼帘片刻之后的迷离中--他又见到无是。
还是自己认得的模样,俊挺的眉毛与闪亮的眼睛。下巴那里跟爹爹简直一模一样,棱角分明,曾是多少女子爱慕追逐的对象。
也是了......
因为他不曾见过无是的死相,所以无是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爹爹没有让他看见无是最后的样子,或许便是对无是最深切的爱......
因为爹爹知道,他的长子,最最无法接受,败者的落魄与颓丧......

所以现在他又看见无是的脸。
微笑着,那么宁静,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回应,等待着他把仇人的头颅供奉到自己的面前--无是那样笑着,他便越发难堪。因为他还躺在这里,无法动弹,哪里也去不了,活似死人!

他像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在这里苟延残喘的,不过是花无命的灵魂。
但无是却像活生生的,似乎还有温度,笑容柔软得不可思议,甚至辐射出了一股脉脉温热的呼吸--
他好希望,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与无是替换一下,成为十三的欲望供奉,他心甘情愿!
但死的偏偏是无是!
明明该活着的,死了;明明该死去的,却还活着......十三好残酷,他要他啃噬着永久的憾恨度过一生!
僵硬的牙关碰撞到一起,紧紧咬着,格格作响!他好想死掉!他好想消失!--无是!无是!原本你不该这样离去!

--"无命......"
‘无是'还在微笑着,然后发出轻轻的声音。还像记忆里那么温柔,那么沉厚。他的无是,原本就只对他一个人温柔......他记得的!他记得的!那个在别人眼中怎样不好的哥哥,在他面前,永远是个温柔的兄长--
所以,他睁大了眼睛,泪水悄悄地滑下来。
那并不是感到的泪水。
听到死者阴灵的呼唤,他本该感动的!他一直忘记了,自己其实很想再见无是一面,因为他们分别的那么突然仓促!
但他现在,却无法让自己感激上苍!
他流泪......
是因为那声音太真切,真切得不可思议,真切得跟往昔毫无区别!就像那场浩劫从未曾有过;十三从不曾来到他们的身边;爹爹的信任依旧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无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是十三出现之前的完美无缺!
就像记忆里某个春日的午后,悄悄来到他午眠的榻前,扶着他的肩,轻笑着呼唤他--
"无命......"

他不得不流泪。
当他听见那一声呼唤时,他知道,自己终将又一次面临心碎......

"你总算肯醒过来。"
玄色锦袍,襟前绣满展翼飞龙,还是昔日那般精心修饰,精神焕发,他的哥哥,还是那活生生的模样,倒是他已经形同枯槁,身边一切物似人非。
那暗红丝线纹绣的飞龙锦簇,花样繁复,线条缤纷,像渐欲迷人之眼的乱花,错综复杂,渗透到他的瞳孔里混淆着眼前的面庞,纷繁芜杂,看之不清。
像,又不像。
似,又不似。
那依旧是无是,却又不太像是无是。无是不会那么从容,也不会那么平静,无是的情感,应该像梦中那个人一样,直接而纯白,喜怒平常,一眼便可看透!
那才应该是无是。
而不是现在这样,平静微笑,俯瞰着他残破赤裸的身子,不动声色。

嘴唇掀了掀,想说点什么,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在喉头,牵扯伤口,痛上加痛,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可怜了,好好的何必伤了自己。我总会来接你,干吗这么焦急?"无是笑着,包容一切。宽大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那脖子上的一圈白布,指尖轻戳在喉间那抹殷红之上,微微用力,满意地看着新一滴血红漫漫浸润上来。
"......"
无是的手指是温暖的。干燥而平稳。小心翼翼地掀起那圈浸透血色的白布,慢悠悠地将那雪白的脖子展露出来,狰狞的血痕还横亘在那里,鲜艳淋漓,喉头微微滑动,便是一片猩红的濡湿。
"怎么老是不结痂?你用什么划伤的?"
"......"
"宁愿伤自己,也不愿杀他吗?"话音落在此处,无是的眉头轻轻舒展开。像是早已明白个中含义,所以毫不意外。只是他的手指上渐渐蔓延力道,温柔的抚摩变了形状,像掐住了无命的脖子,深深挤压着,像要迫出一句完整的回答!

"......"
鲜血开始奋涌!这绝色的伤口从不停止流泪,而这一刻,那红色蔓延上兄长的指间,像茹毛饮血的怪兽,生擒着弱小的猎物,生与死,全看一念之间。
"不会说话了吗?太惊讶了?还是说不出来?"俊朗的眉头逐渐挑高,阴鸷的气息弥漫开来,熏染着那双深邃而熟悉的眼睛,平静的外皮下挣扎汹涌着勃然大怒的波澜!
"说话啊!你不会说话了么?!你的哥哥问你的话,你就是这样回答的么!?"
颈项间的软骨与强硬的指关节互相比斗着,对峙着,疼痛的感觉最是鲜明!但那痛已经麻木,像针尖刺入大脑,破坏了一切回忆的影象,模糊了太多原本认定的真实!
猛然摔开手,细弱的身躯带动着无力的头颅,狠狠撞到榻上,发出砰然巨响!无是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瞪着木然的人偶,那仿佛已经不是一具鲜活的身体,而是一个只剩下体温的人形!
眉头跳了跳,无是喃喃自语:"不该的...不该的......你怎么该被生下来......?"
他迟疑着,再次靠近床榻,曲腿半跪下来,轻轻伏上无命那细微起伏的胸膛,以脸庞柔柔摩擦着,感受那细腻而冰冷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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