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乌鸦的花大少爷,我与你,似乎也有好大一笔帐得算一算。"段非不急不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月娘在此刻眨眼,被一片阴云遮挡了容颜,仿佛是在他的宝刀弧月跟前羞涩于人,悄悄地掩去了半侧面孔。
他的弧月,鞘也弯弯,刃也弯弯,充满了决杀的风情婉约。他的刀鞘上并没有血迹,像极了他的人--永远那么风尘,却又永远那么飘逸,点尘不沾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他的刀。
他身上的气息,与十三截然相反,清净而干爽,即使他同样也负了些不轻不重的伤。
"你没死?!"无是的问题显得十分无稽,因为那个在他口中已经死掉的段非,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但他不得不问,就像无命那不敢置信的眼神一样!
"我为什么该死?"段非喃喃自语着,目光与挺直身躯的十三轻轻交错,两人莫名地一笑,十三突然掀手扯掉自己身上的衣。
那血色的外套下面,是鲜活而灵动的肢体,交错的十六道伤痕新鲜赤红,却并没有存在于任何一个要害--也不知是十三技巧地避开,还是段非有意为之。
那些伤口,无法造就那么多血迹!
"这些血,只是林子里的乌鸦的血。"将外袍甩到无命身上,十三笑一笑:"会借尸还魂的人不止你一个,我早跟无命说过,人不一定要会打算盘,帐目放在心里,同样也可以一笔一笔地算的!"
"你怎么可能没是死!?"无是还在较劲!他仿佛百思不得其解,两个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的情敌,怎么可能放过那生死相搏的机会?!除掉任何一方,都可以功成名就,同时还能得到拥有无命的机会,怎么可能眼睁睁放手?!
"你不知道?"段非有些惊讶,反问道。
"你还不知道?"十三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意外的是,连无命也喘息着站了起来,裹紧十三的血衣,冷冷地残酷地笑。
那笑更像是心寒!
很鄙视,却又寒心!
"第一,我们决斗不是为了找死,也不是为了让对方死,我们只是想活下来,活得更舒服些。"段非笑意盈盈,抱着弧月,摇了摇头。
"第二,因为他们都不是傻瓜!嘴里说着别人傻的人,其实才是真正的傻子!"无命挺起胸膛,寒视着曾经熟悉信任的兄长,眼波里,已经再也没有多余的亲情。
顺了顺被乌鸦血淋得湿漉漉的长发,十三哂然叹息:"还有......也是你最失算的地方!你怎么就没想过,我会找段非对质?"
"对质?!"无是那舍我其谁的气概,在这一瞬间,全盘瓦解开来!
"没错!连小孩都明白的,谁是谁非,总要对质一次!你认为我和段非水火不容,所以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我们一见面就会二话不说地干起来。你假死那招的确很绝,我原本也以为你死在段非之手--只可惜,我这个人就算是死,也喜欢做个明白鬼!"
--在与段非交手的最后那一刹那,也就是彼此拿出全部绝学互拼之前,段非提了个问题。
临死前的最后一问。
[你为什么要用武器?]
抛弃了一贯的宗旨,实在不像十三的作风。
[因为我希望活着去见他的人,是自己。]
其实十三没有抛弃什么。
规矩是人定的,谁也没有权力要求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求存!他的目标始终还是一个,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而他活下去的目的,是为了再见那个‘他'一眼。
也许不是爱,也许也不是牵挂,也许更不是内疚。--那只是冥冥之中,内心里一点点小小的反叛。跳脱了以往‘生存'的框架,‘见他'成了最重要的目标!见到以为,也许什么事也无法做,什么话也没法说,只是见上一面,再见一面,能够永远地见着他,那就不是遗憾!
他跟段非,很像。
所以,十三回答了段非的问题,然后,他也提出了最后一问--
那个问题,即使是事过境迁,段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在那种全神贯注的场合,十三怎么还会有余暇去思考那看起来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
因为那个问题,实在太突兀也太无稽了!
比起生死决斗来说--
[当时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凤鸣城?]
行踪飘忽的十三,与游历天下的段非,要怎样才能撞到一起去呢?
没有十分有力的契机,这两个走着完全不同道路的青年高手,要怎样碰头?即使碰到一起,又怎能确定跑江湖的十三会接受武林新秀段非的挑战?!江湖与武林性质迥异,连高手榜的排列条件也完全不同!没有确切的条件与报酬,要想江湖人对谁拔刀相向,比叫江湖人放弃赚钱还要困难!
战斗并不是为了乐趣。
这便是江湖与武林的差别!
所以,当时的段非会出现在凤鸣城大张旗鼓地扬言挑战折枝堂的十三,仔细想来--其实那是很难实现的一件事。因为段非和十三,根本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即使段非有心挑战,十三也会因为缺乏理由与酬劳而高挂免战牌。
但这件事偏偏就实现了!
后来的事情经过,每个人都有亲身经历的感悟,但这个稍微细想便有漏洞的地方,却瞒过了花错,瞒过了无命,瞒过了诸葛先生,瞒过了丁四海等等一票老江湖!
惟独十三凭借那野兽般的直觉,从花无是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中感到了一点点不协调!
这一点不协调之处,成就了后来的更多变数,十三死也要明白--这个造就往后变数的‘不协调',到底是哪里不恰当!所以他问,然后等着段非答。
就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决斗前的问题,两个男人都没有保留,段非面对十三的问话,显得异常错愕,浑身充盈的战机迅速下降,因为他实在不懂,为何在这里,在这时,会被这样问?!
[我只知道有风声说,段非会在凤鸣城与折枝堂的十三决一死战,所以我这个还在三峡淘浪捉鱼的段非,只好快马加鞭地赶去那里吹沙子了。]
然后,十三突然发笑,笑得快流泪!
一个没有泪水的人,突然想哭得很,偏偏又哭不出来,那脸色自然是很难看!
然后段非也笑。
笑得也快流泪!
只是段非想哭的时候,偏偏喜欢喝酒。只可惜那时没有酒,一个想喝酒的酒鬼遇到没有酒,那脸色也同样难看得紧!
然后他们一同倒下。
直挺挺地,像用光了所有力气,像玩累的小孩一样,双双向后一倒,倒在土坡的草地上,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苍穹,半天发不出声音。
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很多事。也许,就是因为他们都能在同一时间领悟,所以,他们觉得决斗本不应该有。
"我已经领教过折枝堂的十三的厉害了。"半晌过后,段非才一字一顿地说。
"我在凤鸣城也已经和段非打过一次了。"十三慢吞吞地接着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打?"
"是啊......我们为什么还要打?"
他们都没有吃得太撑,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干?!他们在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小气吧唧的男人,事实上他们俩同样有些视钱财如粪土的恶习--可他们却都不是那么喜欢被人设计、陷害、还要白给别人便宜!
他们都是聪明人。
只有聪明人发蠢的时候,才会显得特别苯!
当然,发蠢的聪明人一旦发现自己在犯傻的时候,也可能会突然变得更聪明!
--所以,那一瞬间,在那片寂静的山坡上,他们让彼此都或多或少地受到点伤害后,才恍然大悟,他们不是敌人......
他们已经明白,所以得把拳头和刀尖对向彼此共同的敌人--那个愚弄了自己、欺骗了自己、陷害了自己的敌人--
"带他走吧,我随后就到。"闲话已经不提,十三的脸上撤去那懒洋洋的笑,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看也不看无命,对段非冷冷道。
他们都受了伤。而花无是还正值颠峰状态,与其三个人都死在一块儿,不如换得某个人的存活。
--他想起那个老是叫他‘兽儿'的女人。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在最后要骂他,把他赶走!
他突然就明白!
"不......我不走!"拼命摇着头,无命惊惶地尖叫:"我不走!"他留下来并不会得到好处,但他却不想走!仿佛此去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他脚下恨不得生根!
"我也不想走。"段非也摇头。他很大方,的而且确。但并不代表他的肚量跟他的酒量一样大!他也不想放过花无是,很多时候,报复的确不能创造什么,但更多时候,没有报复会让人无比痛苦遗憾!
刀是用来杀人的!
不杀不足以解恨!
不亲手杀更不解恨!
不亲眼看到仇人被杀更加不解恨!
"叫你带他走!快滚!"第一次,十三的声音以怒吼的方式传出来,那是一种石破天惊的震撼!至少对在场的两人是如此。瞪着段非,十三的眼里明明燃烧着火焰,看起来却是那么温柔的颜色,无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突然扯起十三送他的丝带,胡乱绕在脖子上,嘶哑地说着:"我恨你!知道吗?!我还是恨你!只要你让我留下,我就原谅你!"
不要叫他走!
他生怕这一走便再也看不到他!
但他却总是不看他,这一刻,他竟再也不看他!?
而就在此时,花无是的身形突然一动,幽暗中衣袂翻飞,动作的残影一晃而过,像利箭一般冲向窗口,十三箭步上前,却被对方震破窗户的气浪弹开,花无是竟逃了出去!
"追!"无须言传,十三与段非双双要追上去,无命却大叫一声:"不要!"
"为什么?!"段非愕然,而十三则默默地停下,黝黑的眼瞳盯着无命,木无表情。
"他一定是赶去南山!"无命裹紧手足道,脸色苍冷地道:"之前他不在意乌鸦的生死,是因为他十拿九稳会重新入主折枝堂,但现在却发生变化,他不能再回去了,自然会舍不得原来跟随他的乌鸦!"
就像一个原本只有一碗白饭的食客面前,突然多了一份鱼翅,他自然会舍弃白饭去吃鱼翅。但若后来发现鱼翅是别人叫的,不是给他的,他就只好回头去咽自己的白饭!
"南山?嘿......那也是自找死路,对吗?"段非冷笑着,看向十三,突然上前拍拍后者的肩膀道:"别想了,南山那步棋也是你先布下的,最后赢的还是你!无命都在跟前了,你还磨蹭什么?!"
"你不理他,我可要先下手为强了!"压低声音,段非出言恐吓。虽然他眼中的失意是那么明显,但却表现得异常轻松肆意。
他的话,让十三微微抬起头,凝视着无命那惴惴不安的眸子,他突然露出一抹涩涩的笑,走上前去。
"你不希望亲手杀了他吗?"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好吗?他......其实是我的哥哥......"
其实是自己的哥哥啊!
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地说出杀亲的话来?就像爹爹说的那样,世上只有自己的亲人才是自己人!
但......说着这样的话的爹爹,最终却不是死在叛变的神行太保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下!
他却依然相信爹爹这句话。
或者说,他宁愿相信。
勇敢一点,他牵起十三的手,那修长的骨节上满是淤血伤痕。爱怜地抚摸着,无命哑着声音:"带我回去好吗?即使我恨你,也带我走好吗?你欠我的,不是吗?......你不还给我,我会记恨的!你知道我会算帐的......我会记着,一辈子都记着......你欠我......你要还我的!"
他的手,放在十三的掌心,像一片莲瓣。他很想放得久一点,其实一直这么想。只是太多东西充斥了他们彼此的世界,为何就无法更单纯些呢?
他始终是算计着人的。
绞尽脑汁地想要困住他,绑住他,不让他一个人走!有些话当在心里就好,只望他能明白,望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无命决心不再哭泣。
哪怕......
他下一秒会立刻甩下他的手,然后追击而去,他都不再流泪!
"知道了。"
知道了。
哑哑的声音,低沉地蔓延开来。没有挣开,反而更加紧握!执起无命的手,十三看向苍茫的夜色,只淡淡说了一句--"回去吧。"
回去。
他其实没有特别需要回去的地方。
折枝堂从一种权力欲望的象征,在他的心里,已经演变成了一种责任的代名词。
他回折枝堂,与无命回折枝堂,意义完全不同,但他选择了一起回去。
掠夺者和仇恨的债主一同回家,这似乎过分无稽,但那一刻,就如段非所说--无命已站在他的面前,他的选择已经不多--要么留下无命,要么,便是失去他......
当三人穿过郊外的破落民居,接近一水城城墙的时候,段非与十三齐齐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同时看到了天空的一侧染上绯红的彤云,那耀眼的红光,实在不像节日里的庆典--
"怎么回事?!"段非沉声低叫,按住刀柄。北方的夏日依然天干物燥,城内喧嚷拥挤的声音里纷纷纭纭,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急!
"那是火吗?"无命惊疑不定,他看到城门外竟守着不下四十人的小队,城内喧嚷不已,城门却严缝密闭,守城的官兵严阵以待,太不寻常!
空气中,突然酝酿起一丝末日的硝烟气息!
"这一水城的晚上是这般模样?"段非难得地还要幽上十三一默,只是目光扫到十三那冷峻的脸上后,尾音自动消失。
"不对!那火光是在折枝堂的方向......"低沉沙哑的声音也染上了些许烟熏火燎气,瞪着那漫天的火光,听着城内百姓的尖声呼喊,像是一道白炽的光芒突然打入脑海,十三的身体瞬间僵冷!
--那绝对不是战争!
北方边城最害怕的战火,并不是西边那火光的注解!
北方蛮夷来袭时,城门后门会大开,疏散百姓,而不是现在这样紧闭城门!
"十三......?"无命也惊疑不定。
[该死!每年都省不下的‘秋风',今年竟然不要了!]
那时,在无命的房间里,被退回来的金银,怎么就没有引起自己足够的重视呢?!
在花错时代被一再提及的问题,为什么他就没有把这件事想透呢?!
--狗咬狗,一嘴毛!到最后得利的人,难道不是朝廷吗?!
"十三!"段非适时地拍拍十三的肩膀,将三人的位置挪到城门外的小杉树林中,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有人!"
城门外的确有人!而且就藏身在小杉树林中!一阵西西簌簌的声音响过,两道身影朝十三他们逼来,段非沉声喝道:"谁?!"
"十三哥,是我!"清朗的声音有些沙哑,少年从树丛中矫健地跃出,两眼炯炯,脸色却是异常的败坏,身后跟随的清癯老者也是须发蓬乱,一身烟尘!
"小九?!"此时看到重九,十三心中已明白八九分,而少年藏不住事,竹筒倒豆,恨不得把一切重现--
"十三哥!折枝堂完了!"
"啊?!"无命险些厥过去!父亲的折枝堂,在重九的话里,就两个字--完了!?
"甲申两字按您吩咐的时辰,刚刚离开折枝堂一盏茶工夫,城总兵就由赵典那老小子带着,将折枝堂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放火箭焚烧,官兵满城抓人,四下搜捕,凡是和折枝堂沾上边儿的一律被捕,说是折枝堂非法聚众,一律按大逆律论处!我当时正和诸葛先生在外边喝酒边等您,城里突然闹了起来,诸葛先生立刻就说我不能再回堂里去,我只好带着先生先跑出来......十三哥......"
话到这里,少年忍不住呜咽,热泪含在他大大的双眼里打转,那是多么耻辱而又悲愤的枷锁!堂堂二把手,竟不能与兄弟们死守折枝堂到最后一刻,少年的心,想来已经几近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