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身契碰火就燃,火舌瞬间吞没,只剩黑黑的灰烬。
雪卿伸手,捉住红地儿的腕,没说话,眼泪却是簌簌地淌了下来。红地儿自然明白他此刻的心思,将他的手扯进怀里,心里独自叹气,当年自己下定决心的那晚,也是这般哭过,却说不清缘何落泪,这乱糟糟红尘俗世,还有何值得留恋不曾?
"怎么说你也不带听的,打你那会儿,若这么哭着求饶,又怎会受那皮肉之苦?哭也要挑时候,如今白流了这么多,谁疼你?"说话间,多年来的惆怅已然不见,"眼泪啊,真情,还有你那老是犯糊涂的心肠,都给我小心看管好了,别轻易就给了人。"
窗外起了北风,冲撞在格子窗上,呼啦啦地响。雪卿倚着门边儿,看着红地儿远去的身影出了那朱红的大门。院子里,庞姨忙碌着找帮手生个火盆,三郎张罗着搬柴火,下人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碎枝丫,他弯身拣起来,抬头正见雪卿靠门站着看他,红脸笑了。暮色降临,雪卿忽就觉着,这天地间,似乎变样儿了。
刚进腊月,陪同皇上承德游猎归来的一些王公大臣里头,和彭白坊,亲王府关系近的都聚在前院儿,离京两月,终日兢兢,更不敢随便沾惹风月,这一回到京城,都忙不迭撒欢儿地犒劳自己。梁红地早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的底摸了明白,见雪卿身子也养得差不离,早早让他做主,准备招待的事宜。雪卿做这些,已经驾轻就熟,哪怕红地儿没点破,心里也多少了些谱。
当晚"秋海堂"席开十几桌,整面戏台拉幕,富丽堂皇,小官儿小唱儿全部盛装待客,流光逸彩,觥帱交错,世间繁华,淋漓尽致,似是梁红地华丽铿锵的告别。那晚之后,雪卿便是"秋海堂"的"爷"了。
第五章
还在雪卿当家之前,毕荣风尘仆仆刚回京,就收到三郎送来的口信,说是让他得空儿去一趟。雪卿这人对他向来不冷不热,少有主动邀他的时候,毕荣觉着怪,初回京谢恩领赏,应酬频繁,还是推了不紧要的,趁着夜色赶过去。
事先知道的三郎已经在侧门儿那候着,请了安再没外话儿,直领他进了雪卿的房门。两三月不见,这人果然清减不少,此刻靠床捧书看着,又似有所思,听见他进来也未抬头,略带嗔怪地说:"不是跟你们说,别扰我清静......"见来人是毕荣,惊诧了,"你,不是去了承德?"
"刚回来,"毕荣在三郎的侍侯下脱了外袍,习惯地往雪卿床里一蹭身坐过去,"过来得匆忙,给你捎的东西也没来得及带过来。"
雪卿吩咐了三郎弄些茶水吃食,两人依偎坐着说话儿。几个月没见,毕荣的肩膀似乎更宽阔了,他一横手,搂着雪卿,问他:"怎瘦成这样?"
"不是病,天冷没胃口就是。"
"人家忙着贴秋膘,你却瘦得皮包骨。"
毕荣没点破他,说了些游猎的趣事给他听,待三郎换了火盆,撤掉炕桌,周围清静无人,只剩外屋的地中间白花花的月光。他翻身躺下闭目养神,雪卿也缩回身,轻声问他:"天不早,你又刚回来,不好在这里留宿吧?"
见毕荣不理会,雪卿继续问:"你怎么来的?我让三郎去给你备车马?"说着就要起身,却一把给毕荣捉住,朝怀里一扯,团团抱住,瞅着他的眼睛,毕荣问:"挨打了,怎不跟我说?"
雪卿没想到毕荣知道这事,楞了一下,突然有点难以自制,眼泪瞬间奔涌而来,在眼眶里打转,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了。毕荣心里也不好受,他向来自负,却万万没想到,若不想他知道,有些事可以瞒得滴水不露。他是因为三郎忽传口信来,才觉得起疑,责问多少人,才隐约得了些说法。
"我明儿个就去找你们爷,给你赎身。皇上赏了我处院落,你搬去与我住!"
胸前一片湿了,眼泪无声,雪卿沉默不语,毕荣只静静拥抱,窗外北风低吟,红烛摇曳,满室此明彼灭,飘摇不定。雪卿长叹了口气,没抬头,手紧圈着毕荣,他们合衣同眠过,床上打闹玩乐过,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接近,世间事,命里注定,尽心就好。
雪卿亲上唇的瞬间,毕荣短暂地迷惑,雪卿迷恋的双眸,点染着犹疑的情色,脸颊上那颗淡淡的痣依旧挂着泪光......是邀请,更是肯定。毕荣从他的黑瞳中看见情难自禁的自己,越发地接近,渐渐便融入那无边的黑瞳中了。
当空明月,分照两院,梁红地此时也有访客,正是那让他又爱又恨的江家二爷。虽然梁红地没与他商量,江道远觉察到他似乎又交权给雪卿的打算,近日来的准备,似乎都是雪卿在说了算。"秋海堂"每年这般大阵仗也没几次,银子花得海去了,红地疑心重,一般信不着别人,如今却似乎倚靠着雪卿,难不成打出感情了?
前些日子,他把红地得罪了,在家窝了好几天,不敢来找他,今晚熬不住想得紧,拿了重礼来讨好。不想红地将那物什往旁一丢,没看上眼,夹枪带棒地噎他:
"你还真把自己当嫖客了?我跟你说,就算你出银子,我梁红地儿还不让你睡呢!给我滚远远儿的!别在这儿碍眼。"
江道远对此习以为常,不退反进:"不睡就不睡,说说话儿也成!"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说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自己个儿慢慢想吧!"
梁红地说完就往外头走,江道远从后面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冲着他的脖子亲下去。红地儿一巴掌扇过去,回头骂他:"你这人怎这么不要脸啊?"
"我今晚还就不要脸了!嘿嘿,"江道远依旧嬉皮笑脸,将红地儿强摁到床上,"我错了还不成么?心里要是不疼你,你跟彭白坊如何,我才懒得管!外人都看得出,你怎就不明白?"
为这事,两人争了多年,梁红地都懒得再和他吵,凭什么他江道远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却让自己一个出来卖的相公为他守身如玉?尤其当下这人高大沉重的身躯,压得他喘不过气,更觉得气血汹涌,他也没挣扎,冷冷地说:"如今睡我,每晚一万两银子,你那破东西恐怕不值这个价儿吧!"
江道远脸上终是挂不住,讨好的笑容僵住,顿时来了少爷脾气,气呼呼地,转身拂袖而去。
年关将近,裴玉亭要去山上斋戒,梁红地嘟哝着抱怨半天,不愿意跟着去。裴玉亭向来不怎么勉强,这次执意要他陪着,也是想他离开京城,和江道远各自冷静一段再说。红地儿当红这么多年,相好的恩客不少,但好到床上的并不多。江道远对红地儿意味着什么,裴玉亭旁观者清。
临出发前,雪卿去找红地儿,碰巧红地儿正在沐浴,室内氤氲一片。雪卿扬手打发了伺候的人,挽了袖子,坐在红地儿身后,拿起手巾,给他擦背。水里泡的药草熏香给热水蒸得满室芬芳,雪卿伸手在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揉捏,红地儿鼻子里发出舒服一声叹:
"你今儿倒有空来看我了?"雪卿当家以后,红地儿便让他不必日日过来请安,雪卿却还是三不五时地常到他的院子与他做个伴儿,前些时日,夜夜丑时才得入睡,早上起了身上也还是觉得懒,才怠慢了。
"爷您别挑我的规矩了,等我习惯以后见天来陪您,您到时候可别烦我。"
"我还靠你养活,哪敢烦你?"红地儿说着,扭头看了看雪卿,"我要是知道你要来,让他们准备大池,与你一起泡,大冬天的,没有比这舒坦的,你这脸色是怎么了?药没按时吃?"
"吃着呢,"雪卿漫不经心地问:"您和裴爷什么时候动身?"
"后儿个走,呆不了几天,我就得回来。山上苦,我可受不住。我本就是酒肉情色之徒,偏要拽着我,扰人家佛门清静......你们裴爷是越老越顽固了。"
聊着话儿,过了一盏茶功夫,雪卿伺候他穿上宽袍,红地儿躺在竹塌上,任由雪卿帮他修脚趾甲。虽不怎么太精神,雪卿这段日子却是出落得更水灵了,他不似其他相公身量矮小,他体态颀长,举止风流,如今这么安静坐在那儿,也怪招人喜欢的。
"这两天前头不忙?"
"年关近了,都在朝上家里充君子呢,我们这儿倒落得清静。"雪卿说着,想起什么,"爷听说过富源钱庄的事没有?"
钱庄的老板卷了钱跑没影,虽然生意不大,但也坑害不少人,传得满城风雨,红地儿自是也听说了:"要不怎么说,钱财不能往不相熟的钱庄放。"
"银子放哪儿都不周全,人心隔肚皮呢。"
红地儿笑了:"说吧,你那肚子里藏着什么想法呢?"
雪卿脸微红,却也没迟疑,说道:"我核计着在琉璃场附近买些房产,再租出去,那附近热闹,不少收租呢!"
"房产这事我不在行,你买归买,别给人骗了,外头的人见你手里的银子来的容易,都盯着呢!"
"我一定小心,明天我去账房看看去年进了多少银子。"
"若我和裴爷不在这段时间你买了,文书就写在裴爷名下,他年轻时赚那些银子都搭我身上了,这人从不知为自己打算,这些年我自己也存了些老本,今年院子里的进帐,都算你的,你虽年纪小,也得为将来打算,近日可有人送孩子过来?有看得上眼的没?"
"都忙着过年呢,年后的吧!"
"要多看,我也是买了多少个,才定了你呢!"红地儿说着,揽住雪卿的手,"来,别忙活了,跟我躺一会儿!"
雪卿顺从地躺下,幔帐渺渺,雕梁画栋模糊起来:"昨晚二爷来了,在前头一个人喝了整晚的闷酒。"
"只要掏得出银子,他爱喝多少喝多少,拣贵的给他上。"
雪卿扑哧笑了:"您就原谅他吧!我看他是想过来看您,却又不敢的。"
"你少管我和他之间的事儿!管得住六爷就好!"s
似乎说中雪卿的心事,他不吭声了,呆呆看着头顶的檩梁,眼前朦胧,心底那缕浅流样的柔情,慢慢地,象迷药般催人入梦......眼皮一合,幽幽地睡沉了。
果然如红地儿先前说的,山上呆了三五天,已经烦得不行,催着撵着,回到京城了。腊月二十八那天,忽然来了访客。梁红地引退以后,并不怎么经常露面,见得着他的,也就彭白坊之流,况且强调要在私宅见面的,又不是什么熟人,红地儿隐隐觉得此人怕是要来者不善!
名字不陌生,罗苇常,只是与他并不十分相熟,记得以前是彭白坊的门客来着,这几年不知因何似乎疏远了些。梁红地请他坐,估摸着大过年的,必定是有事要说,也没敢怠慢,叫人上茶水点心,却被罗苇常委婉拒绝了。
"我看这事,还是和梁爷单独安静地谈,比较好,这礼节之事就免了吧!"
"梁红地待客,哪有免了礼节的,何况罗大人亲自前来,好茶好酒,自当备着。"
于是依旧叫人上了,彼此寒暄推委一番,又遣下人都撤下,才又静下来,已觉得罗苇常略带烦躁,红地儿心里冷笑,表面和颜悦色地说:"罗大人有事便说,我这里清静可靠。"
罗苇常从怀里掏出一本名册,递给他。红地打开一看,心里顿时翻了个儿。罗苇常凑进他,小声地说:"不用我多废话,红地儿你也明白这本名册的重要性!这可是贩卖私盐,外加私通乱党!江家势力再大,也未必保得住二爷!"
度过起初刹那的惊讶,红地将手里名册朝桌上一摔,冷笑出声:"罗大人随便拿出本破册子栽赃,我便要信你不成?江道远好歹也是江家二爷,没必要犯着满门抄斩的罪!再说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要捞好处,你也找错人了。"
罗苇常"嘿嘿"笑了:"红地儿风月场这么多年,朝廷上拿出个三品二品,都未必有你的机警智慧。这事还用我明说?作奸犯科的事,未必是故意为之,皇上面前毁个人,毁一家子,也不用真凭实据,江家占着半个京城的财富,这......多招人嫉恨啊!"
这些道理,梁红地比谁都明白,这名册若流出去,捕风捉影,加油添醋地传到上头,就算现在没法儿治你,日后找碴儿毁你一把是肯定的。红地儿心里正琢磨着,听见他继续说道:"至于说红地儿你和二爷的交情,外人可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彭大人在你心里的地位,也比不得二爷啊!退一万步,朝廷上想拿这名册的说事儿的多少人?若非是看在当年,红地儿在彭大人提拔过我,今天怎会来找您?"
红地儿突然想通了:"罗大人原来也是情痴一个啊!想云(陶荆的字,提醒一下,汗。。。)什么时候勾搭上大人,我竟然蒙在鼓里呢!"
"红地儿你果然是聪明绝顶!"罗苇常笑道:"只可惜我是无福消受美人恩,受人之托而已,今日就用这么个要紧的名册,换荆哥儿一纸卖身契!"
这贱人能耐倒是长了,红地心里愤恨,沉思着没说话。罗苇常不想耽搁太久,催促道:"说不好听的,荆哥儿也就一相公,那卖身契能值多少钱?这名册官场用途多大,你心里透明白的,要不是荆哥儿贴这后台我得罪不起,迫着我把这事解决了,我也不会用这么重要的东西来和你换!"
"伪造的名册值什么钱?外头有人想给二爷下绊子,你好歹算和白坊相识一场,倒胳膊肘朝外拐!"
罗苇常官场上混的,自然明白红地这话的意思,只得顺着他:"没错,这就是有人想黑二爷,你也不想这脏东西在外头传不是?至于我今日出了这大门,就忘了这一纸造谣生事的东西。"
红地儿冷面盯着罗苇常,一字一句阴寒地说:"若以后你拿这东西生事儿,我梁红地保证你有命求钱财,没命享富贵。"
罗苇常听了,身上不禁一哆嗦。
雪卿当家以后,依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闲杂人等都忙了出去,西厢房那里重新拾掇修缮了,做他平日办事见客的书房。院子里伺候他生活起居的,还是庞姨说了算,其他出入事务叫给三郎。三郎虽沉默寡言,遇事心里是有主意的,最重要他真心待雪卿好,无论如何都会护着雪卿。
这日难得起早,给裴爷请安后,又陪他喝了会茶,回来的路上去看红地,却被告知昨夜睡的晚,还没起呢!雪卿这才转回自己的院子,已经看到新请的账房等在院里,正和三郎说着话。自从陶荆那事以后,一直就是找人盯着,这人是江道远介绍的,说是老实人,靠得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雪卿知道这事马虎不得,挑得格外仔细。
此人四十多岁,模样斯文,貌似忠厚实在。雪卿与他说了几句,尚算满意,便留他先做几天,心里想着总要观察几天再说。虽然有二爷的情面关系在,他却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得亲自摸摸他的底细才好。这人刚走,三郎端药进来,早上懒得吃,如今又端上来,雪卿心里不耐烦,也不与他浪费口舌,皱眉一口气喝了。
"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接过三郎递来的漱口水,雪卿一边问。
"闲聊,问他以前哪里做事,家中还有谁。"
"你觉得此人如何?信得过吗?"
"爷怎么看?"
雪卿凝神想了想:"乍看还行,你去查查他背景。"
"成,"三郎应承到,"六爷叫人传口信,说他晚上要过来。"
"嗯,知道。"
雪卿挥手将三郎打发了,手抚额头面露为难。裴爷今日的冷淡,他不是感受不到,毕竟裴爷算是专门和他说过这事,为的就是他适当地疏远毕荣,而自己非但没有,反把初夜给了他。原本只是想报答他一片心意,做个了断,每每想起那夜毕荣的激动,到好像把他拉得更近了。裴爷怎会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