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些水,爷要净身!"三郎对庞姨说。
"知道,都弄好了啦!"庞姨将床上的被褥铺开,"你帮爷更衣,我出去瞅瞅。"
庞姨是怕值夜的老妈子看见,明日里碎嘴给说出去,总得提点提点,她刚要出去,三郎对她说:"麻烦庞姨弄些安神汤来,怕爷要睡不着!"
雪卿牢牢抓着三郎不放手,脸深深埋在他怀里,三郎无奈,顺着他躺下,紧紧将他抱着,哄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放松,在他耳边说:"爷,喝了汤药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雪卿抖得跟风筛叶儿一样,就是停不下来,也没话,这让三郎有点担心,他跟了雪卿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一时有点摸不清,也不知相爷是不是伤了他,又或者伤到什么程度。这时候热水,汤药都弄好了,庞姨又走进来,使眼色询问如何,三郎摇了摇头,如今就只有弄睡他,再慢慢来。
"爷,来,把这喝了。"他手上用了点力,转过雪卿藏匿的脸,一边儿端着药的庞姨也吓了一跳,脸色青白,半点血色儿都不见,惊恐的大眼黑洞洞的没神采没人气儿。她算算时辰,这大半夜地折腾下来,相爷若不是什么温柔之辈,加上爷这多少还清高孤傲的性子,也难怪折腾成这样了,不禁担忧。
三郎几乎是将那药汁强灌下去的,拿被子层层裹了又抱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怀里的人睡过去,眉头依旧皱着,双睫却是湿了。三郎见状,心如刀绞,回身见庞姨已经将沐浴的东西都弄好了,伸手解开雪卿的衣服,胸前累累的都是痕迹,触目惊心。
从里到外洗干净,折腾到天亮,怕汤药力浅,睡不实,庞姨又点了宁神的香烛,这么迷着哄着,总算睡到快点灯才醒,脸色恢复了些,不似昨夜归来时的无神,送上来的清粥也喝了几口,可依旧不吭声,冷冷的,跟换了个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他在盘算什么。
雪卿睁开眼,昨夜发生的种种跟场大梦一样,素不相识的人,无法掩饰的夹杂着鄙夷,垂涎,和流连......血肉,性,和尊严,如风中残絮,齐刷刷破败。从他跨入"秋海堂"的门槛的瞬间,从爷扬指端起他的脸,从第一次教他如何取悦那些冰凉的玉势......从他初见毕荣踯躅的回身......从毕荣温柔进入,呢喃"卿为荣恩......"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他韩雪卿,是命里注定要走到这一步的,他这一辈子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心肝肺肚子里一顿乌糟糟的乱疼,却也不知究竟为的是哪一桩。
红地说晚上找雪卿有事谈,打点了琪珠在前头看着,琪珠人憨厚,也没多问什么。红地故做轻松地到了雪卿的院子,见三两个嬷嬷凑在角落里交头接耳,脸立刻甩长了,对庞姨说:"把这院子里的嘴都给我管紧了,谁敢嚼舌根,就把她的舌头割了喂狗!"
雪卿似乎算准了他会来,也没打招呼,只轻轻瞄了他一眼,红地当然知道这会子雪卿心里是怨恨他的,昨天晚上自己虽没逼他什么,但有时候若是别人强迫的,总还有些借口给自己个台阶。雪卿明明推不了,却还得伪作自愿,才是要他命的症结呢!
"我现在跟你说什么都白搭,这事儿得你自己想开!"红地儿在他身边坐下,无端端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跟破烂儿一样。可这么多年过来,再回头一看,也没什么!这世道,谁不活得跟破烂似的?"
"爷,这其中道理我明白。我,我没怪您。"雪卿狠压着心里的情绪,没透露,"但有些事,您不能瞒着我。"
红地心里一惊,难免无措,他抬头略了雪卿一眼,这孩子心思越来越深,不好对付了:"对你好,该跟你说的时候,自会与你说,怎会存心骗你?"
"爷有这心思就成,不论以后如何,别让雪卿死得不明不白。"
"呸!怎说这不吉利的话?有我在,自不会让你有事!"红地凑近雪卿,拢了拢他的衣服,低声说:"如今这些厉害关系,我日后定会讲给你听,将来若有风波,就算靠不上相爷,也不能忤逆了他。"
说到这里又不禁觉得一阵辛酸不定:"没谁能保咱一辈子平安,雪卿,一辈人靠一辈人,你将来也是!"
他见雪卿低头不语,再问了句:"你是不是怕六爷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能如何?"雪卿话语间,眉头紧蹙,乌七麻黑的眼睛里,似又水雾,又不曾流出来,氤氲着,深不见底。红地见他如此模样,难免心疼,伸手摸上他的脸颊,那颗泪痣终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碧空海海,莲叶田田,画舫凌波而过。船上没闲人,江道远和红地靠着窗,合衣相拥,享受水面上掠来凉爽的风。刚刚还因为提到即将临盆的夫人,惹得红地使性子。好在江道远早修炼成惊人的缝补之术,便安慰他说:"她若这一胎得了男,也省得他们以后老拿你说事儿!你当我那么想要儿子?还不是想给你点清静日子。传宗接代我也完成,以后就抱了你种田去,也理直气壮的。"
"哪个要跟你种田?"红地嗔怒地瞪他,"你呀,也不去照照镜子,要不是这江的姓氏,谁稀得要你?"
"照就照!"江道远凑进红地的眼,直瞪瞪往里瞅:"竟是如此俊美无敌!真是便宜了梁红地那相公啊!"
红地给他逗得笑:"臭美吧!你呀,整个儿一猪八戒!"
两人一追一躲,在凉塌上翻滚玩闹,红地觉得热,额头沁出汗。江道远伸手拿手帕细心地擦了,又拎了把小扇替他打扇儿。这难得的温柔,不禁让红地的心一阵酥软,便朝他怀里凑了凑......两人沉湎在宁静之中,直到外头有小船接近,上了几个人,摆了半桌的酒菜,红地才觉得玩乐半天,是有些饿了。
桌子弄好,来人又撤走,江道远见那小船摇得远了,想起今日用意,这才问道:"胡家的事,你和雪卿说过没有?"
"没仔细说过,他倒猜出不少。"红地若有所思。
"哦?猜出多少?"
"他知道我的身世,再说,胡家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在我身边儿了,这前后一对缝儿,估计也盘算到胡家的事是我折腾的!"
"当年我就劝过你......"江道远说到一半,后面自己吞了,红地的脾气他怎能不了解?这人是有仇必报,何况灭门那么大的纠结,尽管他不赞成,也不好太过干涉,当时的红地恨胡家恨得顶顶的。但是更让他后悔的是,因为彭白坊帮了红地那个忙,两人混得那叫一个近乎!
红地没理会他,独自说:"雪卿这孩子现在了不得呢,我本来还怕陶荆找麻烦,如今看来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俩真斗起来,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这事他能帮你?"i
"帮我就是帮他自己,他心里透明白的!再说,官场欢场盘枝错节,雪卿早把其中道理参透,不用我教他。"红地说着,略有所思:"不过有些事,他倒是挺出我意料......"似乎又不想继续说下去。
两人边吃边聊,对饮的双唇越来越近,渐渐放低了声音,细碎地,辗转地,象是说话,又象是浅笑,轻轻地,挠人心肝。纵有千重烦心事,如此风月帘笼的缱绻时光,也是难让人等闲......
毕荣明显还未得知,两日后兴高采烈而来,雪卿内心天人交战,也不知如何与他详说,面对面的时光成了煎熬一样。他强颜欢笑的本领是越发了得,毕荣楞是没看出他的异样,还留下来和他同用晚饭。
向来毕荣来,若要留膳,雪卿总是在自己的小院里招待。毕荣在家里锦衣玉食,在外并不挑剔,通常准备些满人爱食的饽饽点心,加些清粥小菜,他就吃得很乐。
夏日暑热,过了傍晚稍见凉爽,依旧将桌子放在院里,庞姨吩咐将晚饭摆好,都散去一边各忙各的。雪卿在青瓷的杯里斟了酒,送到毕荣面前:"我敬你一杯!"
"哦?敬什么?"毕荣把酒端在手里,含笑望着他。
注视着毕荣闪亮着霸气的眸子,雪卿道:"玉堂有际,风月无边。"
毕荣爽朗笑起,这八个字,正是雪卿写在当年送他这把折扇上,他总随身带着,时时琢磨,见之如见佳人。雪卿常取笑说如此便宜之物,他怎的还视如珍宝?他也不善言辞去解释。
如此花前月下,浓月薄酒,与喜欢的人食一碗米,饮一杯羹......但愿此生夜夜如斯,雪卿心中百感交集,却只怕这等良辰美景,过一个少一个,明日怎一番风雨,谁有晓得?他举杯同饮,酒入喉,浇在一片火辣辣的赤痛之上。毕荣却在这时扭头,展颜阔口而笑,雪卿顿觉双眼迷离......那之后多年,他都没见毕荣如此笑过。
那以后,相爷又叫了雪卿几次,每次都是遣贴身管家领轿子在雪卿侧门外等,没有格外声张。但这等事,本来就瞒不久,更何况一个当朝为相,一个京城红得顶尖儿的相公!渐渐总有暧昧的闲话传来传去,从欢场到官场,从床第到朝堂。雪卿这日还未起,昨夜宿醉未醒,就听见外头吵嚷,接着,毕荣满身酒气冲进来,凶神恶煞地,一把将他从床上拎起来!
雪卿本就不甚清醒,那一副迷醉此刻看在毕荣眼里,更是无比淫乱媚惑,心中嫉恨交加,手上力道也失了准,待雪卿神智稍微恢复,已被毕荣狠摔在地上,十分狼狈。他楞了片刻,慢慢自己爬起来,对匆忙赶进来的三郎说:"院子里别留人了。"三郎没敢多说,离去前,忧心忡忡地瞅了雪卿一眼。
"你等我穿件衣服......"雪卿想,既然要谈,总不能如此衣冠不整。
"哼,"毕荣鼻子里冷冷哼了声,"怎么?穿上衣服就是贞节良人了?"
一句话顶得雪卿哑口无言,他欲说又止,哆嗦着摸了件袍子披上,背对着毕荣,强行稳了稳心气,再回头时问话已经又能和颜悦色:"干嘛喝这么多酒,有话不能好好说?"
"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让我如何好说?"毕荣阴鸷地盯着雪卿温和面容,向来喜欢的纯净温柔,在如今这情境里,倒显得雪卿毫无廉耻之心。想起此刻还在自己面前,转眼就陪笑去伺候别人,那股无名之火又再燃烧起来,"我被你坑骗得好苦,你这些日子周旋得也累了吧?不给自己辩解几句?"
"你要我如何辩?"雪卿冷着性子,嘴角难免苦笑,"我本就是欢场之人,这我从没瞒过你。"
"那是你自找的!"毕荣耳边一遍遍都是文武百官窃窃私语,将雪卿说得如何不堪,"我早说过帮你赎身,脱离这里,可你就是不肯!你爱慕虚荣,舍不得众星捧月的排场,好似大家都帮你当回事儿,岂不知,他们不过都是玩弄你,而你,竟毫无自知之明,廉耻之心,一面与我虚情假意,别人只要一勾手,你就迫不及待爬他床上去!"
别人说他如何不堪,雪卿都不往心里去,本就没真心待过别人,谁稀罕他们明不明了呢?可毕荣是不一样的,雪卿就算看得再开,他心里依旧有一丝渺茫的希冀,毕荣也许能体会他的处境......而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高台明月,空有千里。
"就算你赎了我,保了我清白之身,就能天下太平?"雪卿虽然是尽了力地心平气和,终是有气的,本就不是什么忍辱负重之辈,口舌上向来不是善茬,从不吃亏的主儿,这会儿还是忍不住顶他一句:"若日子能过得如此轻巧,你阿玛又何苦多年来依旧与裴爷欢场相见?怎不见他也买个院子,也将裴爷养一辈子?"
"你!"毕荣没想到雪卿搬出阿玛这一招,顿时气结,他和雪卿虽偶尔斗嘴,这般撕破脸样地吵却是头一遭,彼此都显得陌生,"你何有裴爷的气节?也没见裴爷如你这般轻浮随便!"
雪卿便知毕荣口不择言,强词夺理,与他强碰也是无用,但心中早被他一句句诟病诋毁伤得狠,灰心之意排山倒海,不禁想起辈辈小官小唱被包养从良以后,哪有一个得了可心的下场?就算敦厚痴心如裴爷,不过也是红尘俗世走一遭,还不是要终老在这勾栏画苑之中?
"毕荣,你若如此看我,日后别来找我了吧!我终是以色侍人,"雪卿想说心虽付你,但身不由己,又怕毕荣不信,嫌他矫情做作,不说也罢,"伺候人睡觉的相公而已!你又何苦为难与我?"
"你真决定从此呆下去,作践自己?"毕荣握紧双拳,他毕竟年轻气盛,雪卿的态度让他甚受挫折,他从小到大,没这么窝囊过,好似给人打了一拳,自己却软绵绵不能还手。
雪卿说完,倒觉得心里轻松了,他抬头再看毕荣,这多年来的朝朝暮暮总是难忘,他想,自己独一份儿的真心,都给了毕荣;毕荣对自己的好,恐怕以后也再不会有人给得起......却怎的走到这一步?要撕破脸,戳个你死我活?他长叹一声,终还是忍不住低头:"毕荣,你今日回去醒了酒,我们改日再谈。"
还不待毕荣回答,门口有人仓皇地喊:"爷!不好了,不好了!琉珠上吊死啦!"
雪卿一听,心下顿时冰凉,转瞬听见三郎斥责的声音:"哪院子的?谁让你在这里扯嗓子喊?"
外头乱了一会儿,雪卿却没动,此时匆忙走出去,无非泄露了自己的慌张。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毕荣,无奈毕荣此刻恨他入骨,并未给他任何同情,相反面色似乎更加阴鸷,雪卿也就不指望他能帮衬什么了。
没想到琉珠还这么个倔性子,当初若知如此,也不会逼他,胡思乱想着,雪卿见外面没了动静,抬脚往外走,才发现这衣服还没穿齐整呢!好在这时候三郎走进来,低身帮他穿戴。
"这事儿不用爷操心,我一会儿过去看看就成!"
三郎觉得双手下的身体有些抖,生怕两桩事冲在一起,雪卿受不了,按着他坐下来,才回身给毕荣行了礼:"六爷,您先回吧,这里也乱,别扰了您!"
毕荣酒性未过,气冲冲瞪着雪卿,见他也不理睬自己,恨恨地说了句"害人害己",才拂袖而去。雪卿静坐,沉默不言。三郎唤庞姨进来,打了水,伺候他洗漱,雪卿勉强回过神,嘱咐三郎去看衙门是否来了人,如何联系琉珠的家人等等,心里乱糟糟一团,不知从何梳理。
"您别跟着烦,前后有人照应,我都办着呢!"
三郎不想雪卿去看,就是怕他伤心自责。照理说,就算雪卿以后不提拔琉珠,养他活命不成问题,没想到是个刚烈要强的,不红就不活!要是这么折腾,这院子里冤魂可多去了!三郎这些年见惯相公小官一代代更替轮换,这种事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但外头闲言碎语地都在议论,说爷心狠手辣,逼死了琉珠,这勾栏画苑里最喜欢飞短流长,再添油加醋地,还不知要传什么样儿!
雪卿自不想出面处理这种烂事,而且三郎前脚出门,红地后脚就进来,正好找他。来之前,红地还怕雪卿沉不住气,跑过去搀和,可雪卿小小年纪,死人的事儿也坐得住,还真不白给了!琉珠是红地买回来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人,一对大眼总是贼溜溜地转,红地看中的也是他伺候人的功夫。琉珠不得雪卿欢心,他也有耳闻,不过,当家的压迫个小官算什么?活该他琉珠不长眼,还以为雪卿是个心慈面善的软柿子!
"倒看不出他是个舍得死的货?"红地和雪卿一起用饭,说着话,"前几天不还好好的?"
这话说到雪卿心坎上,他也这么寻思过,以他的估摸,寻死觅活的把戏琉珠会做,这人爱自己爱得跟什么似的,但真是要他的命,他哪里肯!但这结骨眼儿上,雪卿也没法仔细琢磨这些,不管他表面装着多么不屑,这心眼儿里总是不好受,他没想过要去逼死谁。
"你和六爷怎么说的?"
"没说呢,"雪卿幽幽回到,"等他酒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