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晓渠
晓渠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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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白坊似乎并没有把状元郎放在眼里,一心与梁红地厮磨。伶官唱着,唱着,都唱到别人怀里,哝言暗笑,一室春光。梁红地最烦就是这时候,嗔怒着让他们再找地方去,一回头,却发现雪卿和毕荣不知什么时候没影儿了。

19

月浅浅,风渐渐,烛光晕黄的室内,韩雪卿与毕荣两人,头挨头坐在一处,同翻着一本书,那是雪卿刚从裴玉亭那里借来的"烟花集",里面介绍了各式等样的极品烟花。庞姨帮忙准备的茶点,就放在身边的小炕桌上,雪卿顺手拿过一盘,端着与毕荣分着吃。毕荣显然是见过不少了不得烟花,随便拿出一个,他都叫得出名字,雪卿听他讲得津津有味,吮着沾着蜜的手指头,几乎带着崇拜的目光听着毕荣。他早已褪了靴袜,露着雪白双脚,烛光里欢喜地叠在一起。
梁红地在窗外悄悄地转身离去,如今的雪卿,一次次地提醒他自己十五六的时光,那是他最不舍得回首的一段。人非草木,偶尔看着雪卿带笑的容颜,梁红地也会犹豫和迟疑,真的要把他带上自己走的,不归路吗?
韩雪卿在京城几乎一夜成名,之前"容庆王府"六爷的"一掷千金",早就把他的名字唱得响,掖藏大半年,如今终于出门见人。"秋海堂"门庭若市,夜夜笙歌,来的都是为了一睹昭哥儿何等芳华绝代。陶荆的名字,被提得越来越少了。
雪卿这日醒来,照例是庞姨笑眯眯一张脸相迎:"昭哥儿起啦?"
"今儿初几?"洗漱完,雪卿问她。
"十月初一,拜神的供品都准备好了。"
初一?那是陶荆的生日,往年帮他庆祝的也如过江之鲫。自中秋之后,爷一直关着他,不准出门,也不准人去探望,好在自己随便些,偶尔过去,爷没怎么责问过。雪卿和陶荆并无甚感情,不过雪卿少与人为敌,如今见他给深囚着,再无往日得意,多少有点同情和自责。
用过早饭,他让三郎去准备了些蔬果点心,亲自提着,想去陶荆的院子看看,临走前又嘱咐三郎要厨房煮些寿面来。门口看守的三四个院丁,见是他,也不阻拦。他不常来,陶荆刁钻的很,言语上从不给他好日子过。果然,见雪卿丰神俊朗地走进来,陶荆已经不带好脸色。
"你又来干嘛?看我死没死?"
雪卿不以为意,"今日你寿辰,我送些东西给你,过会儿三郎会送些寿面来,你吃了算应景吧。"
"我又老一岁,你乐得睡不着觉了吧?还正大光明地过来气我,用得着吗?我就不信爷那青春水能保你一辈子年轻。刚红没几天,就不知道北在哪儿。谁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拿走!"
雪卿偏也不是什么滥好人,冷笑着就迎过去:"谁能不老?象你这样怕得孙子样的,倒没几个。我要是你,有人慈悲对我就算给面子,管它真假?"说着,手里东西往桌子上一放,人也坐下来,见陶荆吃了蹩,不再咄咄逼人,放轻语气:"你何苦跟爷斗?服个软儿,认个错就得了,还用弄得这么难堪?"
"说我是内贼藏钱,拿出证据,把我送官啊!我就这么大的院子,让他掘地三尺,看他找得出银子不!"陶荆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关上门,坐在雪卿身边,"爷早看我不顺眼了,当年他红的时候一呼百应,众星捧月。如今老了,没人疼了,最看不上我们这种嫩的。你看着吧,等你翅膀硬了,他不见得能待见你。"
雪卿最烦陶荆的就是这一点,两面三刀,给爷制成这样也不知改,不由得厌恶地皱眉:"你是爷买回来的,这么多年养着你,留点口德行不行?再说了,你偷没偷银子,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那些银子做什么? "
雪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他和陶荆这样的人,与一般小唱,相公识不同,进门时签的是死契,这辈子到死,也不能赎身。
"他有那么一大户人养呢......"陶荆突然闭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连忙调整了脸色继续说,"跟人要钱花,和花自己的钱,当然不一样,我老了可没人养,将来你当家作主,还能把我当回事?"
雪卿心里"咯噔"一下,却并没有刨根问底,说实话,陶荆的话,他也知道不能全信,这人心眼多得很,故意轻描淡写:"你眼里没好人!"
"好人?哼,这胡同里还真没什么好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给关一辈子?先把钱交出来再说,爷养你这么多年,不会落井下石。"
陶荆嗤之以鼻:"别傻了!‘秋海堂'多大的买卖?你当爷真拿那三两万的当回事儿?无非是找个借口制我!"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哐当"一声,门猛然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梁红地。
陶荆和雪卿都是一愣,梁红地施施然走到跟前,脸上似笑非笑,轻蔑地看着陶荆:"你说得没错!我梁红地就算昨日黄花,这三两万,我也未必看得上眼!倒不象荆哥儿这样,红的顶尖儿呢,却还得为五斗米折腰!"
"爷这模样,谁敢说您是昨日黄花?"陶荆说得言不由衷,反倒多了嘲讽,"爷是握着卖身契的人,当然说了算!想制谁就制谁,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梁红地见他如此,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当着雪卿的面儿,再不给留情面:"陶荆,你当暗地里那些勾当,真瞒得过我梁红地的眼?我今天就跟你说明白,玖哥不会白死!当年我为什么收雪卿,你心里一清二楚!这些年我留着你,是不想白瞎了养你的银子,我梁红地从来不做赔钱的买卖,你吃我的穿我的,就得把那些银子一文一文地给我挣回来!"

20

那日之后,梁红地狠数落了顿雪卿,骂他吃一百个豆不嫌腥。于是,雪卿好一阵子没敢过去看陶荆。听曹嬷嬷她们瞎聊,说荆哥儿如今彻底给囚着了,三顿饭都没好吃的,这些天,谁也没见过他。还说荆哥儿是要疯了,半夜老是神神叨叨。雪卿心里有点难受,他觉得如今荆哥儿这般下场多少是自己撺掇的,不管下人是不是添油加醋,荆哥儿如今过得不好,是板上钉钉的事,以爷的个性,一时半会儿都不会饶了他。
另一头,毕荣来的越发勤了,他尚未封官晋爵,时间多得很,似乎旁人一句"昭哥儿是六爷的人,我等只能远观而已。"让他十分受用,倒真天天来看着雪卿,似怕给人抢去一般。这天午后,天气阴沉,两人围炉饮茶的时候,见雪卿郁郁寡欢,问他道:"什么事烦得你愁眉不展的?"
雪卿没说话,放下手里的空杯,转身躺下了。毕荣连忙凑上去,玩弄着雪卿颈后的嫩发:"该不是荆哥儿那事儿吧?"见雪卿回头瞅他一眼,肯定了心中猜测,继续笑说到:"你倒是有操不完的闲心。在你们爷跟前儿给他说情的人多着呢,前些日子,查吉还潜人送了大礼过来,求得就是让你们爷放他一马。荆哥儿不白给,可不用你挂着。"
"查吉的礼,被爷给退回去了!"雪卿会身对毕荣说,"那王府的人过来说都不好使,爷这回是铁了心要整治荆哥儿了。"
"那你就更别瞎操心,反正又不是整治你。"毕荣说着,拍了拍雪卿的心口,"困了,睡一会儿。"
雪卿叹着气,直到身后的毕荣并没睡,低声道:"你说荆哥儿藏钱,是不是因为外头养了人?"
毕荣没睁眼,含糊地说:"谁知道,相公外头养人又不是少见的事。当年裴爷不也养着状元吗?"
如今雪卿也认识不少人,听过不少闲话儿,裴爷当年的韵事,并非什么秘密,风月场合的行家似乎都有耳闻。状元高中之前,穷困潦倒,空有其才,却不能果腹,裴爷一路资助他,连他家乡的妻儿也一并养着。据说后来夫人入京,也因裴爷多年扶持,从不曾因为状元与之的断袖情结,给过裴爷半句狠话。
"那荆哥儿也不容易,"雪卿说着,想起前段时日的事,转身问毕荣:"管家给赶出门之前,来找过我。痛哭流涕地求我关照荆哥儿,说荆哥儿给他的钱,都没敢花,是留着哪天爷开恩放了荆哥儿,他们要去乡下过日子的。"
"你信他的话?"
"他倒是像个老实人,不过荆哥儿......"雪卿噘了噘嘴,"有时难免觉得他活该。"
"那不就结了?以后别有事没事地往他的院子跑,眼不见为净。"毕荣说这揪住雪卿的肩膀:"我看你不困是不是?小嘴巴巴地讲个没完!"
雪卿笑了,眼波荡漾:"腰疼,睡不着,再说,当个个如你,刚喝了茶还困成这样?
"小小年纪长腰了么,还跟人学腰疼?"虽然嘴上这么说,毕荣一撑身子坐起来:"那边疼?我给你捏捏。"
雪卿翻身,任毕荣的大手颇带劲儿地在后背上游走:"晚上庞姨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馍馍,留下来用过晚饭再回去吧!"
"成。"
毕荣没说完,就给窗外庞姨的声音打断了。一般毕荣在这儿,外头人不怎么敢过来打扰,雪卿觉得肯定是有特殊的事,于是借口下了地,出门问庞姨什么事。
"裴爷找您找的急呢!"庞姨说,"让您马上过去。"
雪卿心下感到这突然召唤的蹊跷:"你跟裴爷说六爷在这里没有?"
"说了,"庞姨说着,凑近雪卿耳边,咬着耳朵说:"裴爷让您快把六爷打发了,晚饭留您在他那里吃。"
雪卿隐隐感到这事不妙啊。

21

裴玉亭性好清静,院子里从来也不留杂人,底下人忙完都识趣地早早撤了。天凉得快,送茶上来的人,带着一股逼人冷气,雪卿不禁打了冷战。裴玉亭看在眼里,拿起托盘里的水壶。
"喝点热茶暖和暖和。"
喝菊花的杯子总是较一般的茶杯大些,水沏进去,本来小小的浅白一朵,吸收了清水,渐渐盛开,眨眼功夫漂浮着,占了大半的水面。雪卿楞楞瞅着,半天端在手里,细细闻了闻,依旧带着菊花的香气。
"裴爷找我来,有话要交代?"
裴玉亭明白,以雪卿的性子,心里恐怕已经有底。他这几年跟在红地身边,察言观色的功夫是学了个十之八九,象瞒他什么都难了。裴玉亭放下茶,侧头看着雪卿。在京城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雪卿的模样绝对是数一数二,红地私下里跟他说过,雪卿之后,"秋海堂"怕是要关门,找不到更出色的孩子来接班,盛衰不消时日。
裴玉亭犹豫了好半天,心里的话欲言又止,他想雪卿是个聪明人,有些话是不用说得太透,他能听懂,也知进退,于是镇定地问了句:"六爷,他,最近是不是来得太勤了?"
雪卿外表波澜不惊地:"这几天是,裴爷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裴玉亭盖住雪卿落在桌上的手,抚慰地拍了拍,"王府的人,有人给我传了些话而已。"
"他们想我怎么做?" c
裴玉亭没想到雪卿这么痛快,又如此顺从,从容得不象个十六的孩子,他暗自地叹了口气,他看得出来,雪卿和毕荣在一起,都有点孩童心性,倒是搭配得很,有点两小无猜的意思。
"雪卿,六爷和一般人不同,"裴玉亭决定和雪卿交个底:"他生在世袭罔替的亲王府,姑姑是生了大阿哥的贵妃娘娘,六爷和阿哥们一起长大的。他额娘是开朝元勋济尔哈朗的外孙女,舅父是当朝‘护国将军'......雪卿,象他那种出身的人,如何能随心所欲地任性?"
毕荣的家世,雪卿辗转听别人说过一些,因毕荣本身是从不提这些的,裴爷如此这般详细地与他交代,他自然是明白其中用意,毕竟裴爷和王爷的交情放在那里。
"雪卿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裴爷为难。"
"我是为你好,"往事总在出其不意的瞬间冲撞出来,裴玉亭诚恳地告诉雪卿:"哪怕是王爷本人,哪怕是他想,他愿意做的事,有时候也由不得他。"
从裴爷那里回来,雪卿早早洗净上床,倦倦地躺了。他想毕荣虽然还收不住心,但成亲是迟早的事,他确实从彭白坊那里隐约听到些传言,说毕荣在王府为这事闹过。如今他频频地来找自己,王府自然要迁怒,好在有裴爷的关系在,才会如此这般给自己个警告吧!
入夜,庞姨总是在门口放盏灯,正映着那"春江花月夜"的屏风,雪卿侧身楞楞盯着看成行的流畅文字,心乱如麻。他不晓得如何阻止毕荣来,那么说一不二的人!然而,他的担忧似乎多余了,第二天,毕荣没出现。
午饭过后,梁红地找来裁缝,帮雪卿做新衣服。师傅拿来十几匹布,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却是挑得心不在焉。量尺寸的时候,就见三郎在门外迟疑犹豫,便知道这人是有事与自己私底下说。裁缝一走,就把他叫进来,问他什么事。
三郎吞吞吐吐:"也不知道该不该和昭哥说......"
"说吧!"
叹着气,三郎递给他张纸条,有点焦急地补充道:"昭哥可别淌这浑水,省得自己吃亏。"
雪卿猜到,展开纸条,果然是陶荆的。
22

门上了锁,守门的见来人是雪卿,还是有点为难,互相对看了看,没敢忤逆雪卿,只嘱咐尽快,切勿耽搁太久,他们也怕被爷知道挨骂。雪卿明白他们的苦处,应允了。
大冷天也没关窗,陶荆坐在窗口朝外张望,似乎等他很久,见他走近,却又恢复老样子,傲慢地转头关上窗。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陶荆青白的脸上,半两肉都没有,只剩骨碌碌一双大眼。雪卿心一抽,面前人哪里还有以往荆哥儿风姿绰约的模样?任什么样的人如此深院里关着,来往也没几个人,总有疯去的一天吧?
"你欠我个人情,"陶荆也不拖沓,开门见山地说,"几年前我在外头遇见过六爷,是我跟他说你在‘秋海堂',他后来才找得到你!"
雪卿当然知道陶荆提这么一出为的什么,直问道:"你要我如何还?"
陶荆转身,费劲地挪开床头的柜子,拿出个锦囊,里面是颗绿翡翠,成色极好,半点瑕疵都没,显然是心爱之物,才故意藏起来,怕给人搜了去。在手里攥了好半天,才缓缓递给雪卿。
"爷找到那笔银子后,把他送官了。"陶荆说着,眼里露出怨恨之色,雪卿知道他依旧责怪自己,只当做没看见,听他继续说:"你帮我把这个拿去当掉,银子送牢里打点,别让他太委屈。"
雪卿当然知道有江家二爷的关系在,在京城查笔银子还不是什么难事,但听陶荆如此一说,不禁动容,将翡翠推了回去:"我手头有银子......"
"谁稀罕你的臭钱?" 陶荆尖锐地打断了他,将翡翠粗鲁地塞进雪卿怀里:"拿去!从此我跟你谁都不欠谁,两清了!"
雪卿知道陶荆就是这脾气,上来一股劲臭得很!他收了东西,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都自身难保,何苦还管他?"
陶荆冷冷一哼,满脸不屑:"我才懒得管他,只不想将来死的活的,纠缠个没完。"
若陶荆做作真情,雪卿不会去相信,他总觉得陶荆这人是不会把喜爱憎恶挂在嘴边的人,这么多年,身边恩客也没断过,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动过心。可他对人越是刻薄,就越是认真,如今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为那人打点,嘴上也不肯服软,更不会承认自己喜欢他,这倒是象陶荆的。
往外走的时候,雪卿心中闷闷有点疼,虽然向来不怎么和得来,但毕竟看过陶荆光彩照人的年月,无法不去同情如今憔悴不堪的人,再这么关下去,陶荆还能好活多久?多半是要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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