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骄阳似火,蝉鸣如海。
乱花扶径,疾步走来三四个青衣小厮,或捧纸笔,或端茶盅,细瓷杯盖磕碰时,发出清音脆响,稀罕杨柳风拂过小径,人影转眼即不见。大屋里,错落的几个人,坐着,站着,跪着。
"过了中秋满八岁,苏州人,本家姓韩......"
坐在正中眉目清朗俊秀的男子,懒散聊赖,似听非听,接过小厮捧奉的茶,脸上无甚表情地说道:"过来,抬头给我看看。"
跪在地中央的孩童向他膝行几步,停下来,慢慢抬起头。男子顿时屏气,好个粉雕玉琢!神情强做自若,心中不禁赞叹。伸手勾住孩童下巴,仔细端详,目光停在左眼下方一颗浅痣上,常人都称之"泪痣",因长在泪流的必经之处。
"爷,找人算过,此为福痣!"送孩童来的人连忙解释,"若不是这面相生的天下无双,小的不敢把他送到爷跟前儿!"
"上次送来的,你也这么说!"目光留连在孩童眉目之间,生得如此,不知是福是祸。
"爷您自个儿看,‘秋海堂'玉人如云,可找得出比这孩子姿色更出众的?"
"小时候水灵的,我见的多去了。"
男子只说半句,似不爱讲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于是,有人带孩童入了内堂,皮条客便知有戏,心中沾沾自喜。"秋海堂"乃京师风月之首,出手阔绰,非一般相公宅第能比。半盏茶功夫,验身的人单独走出来,点了点头。
"嗯,带他去账房领钱吧!"
男子说完,已不愿再多停留,拂袖而去。夜夜笙歌,白日里正是好眠时分,哪有精神与这等人纠缠?穿过内堂,朝后院去。正看见孩童离去的背影,正由一中年妇人牵着,走过一道道的门......高墙绿木,庭院深深。
韩昭(雪卿)八岁入"秋海堂",师从名满京师的梁誉(红地),遂成为"秋海堂"第三代当家。
1
晨曦初露,院子里传来鸟鸣,庞姨还没来,韩雪卿已经醒了。十五那天,敬了茶,爷赏了名,算是入门。庞姨说,爷是厌烦繁文缛节的人,一切从简。后来他才知道,在他之前,爷已经挑过两三个,都养在他住的这个院子里。
"这院子可不是谁想住就住得进来的,"庞姨跟他说,"等昭哥儿长大就明白了!"
韩雪卿知道的是,自他以后,再没有人搬进来过。
白胖的手拉来床帘子,露出庞姨圆圆的月亮脸。
"哟,昭哥儿醒了呀?"庞姨爱笑,凡说话必先露笑,"起来吧!今早儿去裴爷那里用早饭。"
曹嬷嬷送了水盆进来,庞姨伺候着洗脸穿衣,边给他套上外衫,边嘱咐他:"裴爷知书达理,是好说话的人,昭哥儿不用害怕。爷是他养大的,这‘秋海堂'的大门也是他开创的,回到十年八年前啊,这院里百十口人,都是裴爷养活的。"
庞姨似乎想往下说,又觉不妥,便闭了嘴。韩雪卿想起行礼那天,爷问他可知道买他来做什么?他说,来这里是为了伺候爷。爷笑得好看,却并不欢喜。
"三郎可会跟我去一块儿去么?"
韩雪卿端详着蹲在自己身前仔细系扣的庞姨。三郎是爷分给他的伴儿,从他进门第一天就跟着。
"三郎这会儿跟姚师傅学功夫,不能去,呆会儿我送昭哥儿过去,等用过饭,叫三郎去接您回来。"庞姨从头端详到脚,笑眯眯地说,"看咱昭哥儿长得多俊俏!"
刚出了屋门,庞姨乍想起什么,让他先等着,回屋去取。韩雪卿独自站在院里,盯着屋檐下挂的鸟笼,里面是只画眉,跳来跳去,叫得喜庆,心下喜欢着,看得更加专注。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荆哥儿等等,别乱跑!"
还没韩雪卿等回身,被人狠狠撞了,一个站不牢,朝着面前的台阶摔下去,腿上一阵疼。院子里忙活的曹嬷嬷连忙过来扶起他,庞姨听见声音跑了出来,见状张口便骂:"一大早儿地,赶着投胎呐?"
韩雪卿认识那男孩子,他叫陶荆,听三郎说住进来有两年多。挨了骂,他也不害怕,过来哈腰帮雪卿掸了掸衣上的土:"我不是故意的,以后看见昭哥儿,肯定格外加小心!"
"不劳烦荆哥儿,"庞姨语带不耐,拉着雪卿进屋换衣,小声跟他说,"以后防着他点儿!荆哥儿那人可是长了一万个心眼儿。"
裴爷的院子在"秋海堂"最僻静的一角儿,平时似乎少有人来,那门一拉开,"嘎吱吱"地响。看不出裴爷多大年纪,面白无须,不带一点血色,似乎并不康健。见他来,老远冲他招手,庞姨在他身后轻推了一把,韩雪卿走上前。
裴爷来得比爷不知和气多少,盯着人看的眼神,那么温暖慈祥,总让人觉得他是喜欢你的。他打听雪卿住得是否习惯,询问他功课何时开始,又安慰他不要想家。
"不想,"韩雪卿诚恳说,"早记不得家里什么样。"
裴玉亭风月里摸爬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皮条客的江湖伎俩,摊开韩雪卿的手掌,白里透红,莹润剔透,生得一双富贵手,他心里叹了口气,若非是经年调养出来,便是原本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
"你日后跟我习书画吧!" 临走时,裴玉亭对雪卿说,"就当跟我做个伴儿!"
三郎果然已经等在门外,刚习过武,额头上还冒着汗,太阳一晃,亮晶晶的。他比雪卿大四岁,今年已经十二,家里饥荒吃不上饭,卖过来打杂儿的,但护院姚师傅看中他的体格,收了徒弟,传授他武功。
"裴爷人好不好?"三郎问他。
"好,"雪卿毫不犹豫地回答,又觉得奇怪,问道:"你没见过他?"
"哪是想见就见的?就是爷,我一个月也就见那一两把儿,昭哥儿跟三郎是不一样的,昭哥将来会是这里的主子!"
三郎也是听别人这么说的,爷这两年不知挑了多少人,为的就是将来象裴爷一样有依靠。这京城一家家相公堂子,当家的哪个不是十五六岁的?爷今年十八了,他们背后都偷着说,爷红火不了几年了。
2
韩雪卿想起大早儿上庞姨那说了一半的话,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甚明白,所谓主子,是什么意思。他毕竟还小,很多事想来费劲,便不去追究,一心放在三郎给他讲的故事上。三郎是个豪爽人,有什么话都不瞒着他,前院的事从他口里说出来,格外生动有趣。
那里是爷招待人的地方,是不准雪卿去的。就连后院戏班子住的院儿,没爷的准许他也不敢靠近。三郎最喜欢那院,说里头成天可热闹呢!新近出了个小唱儿,曲儿唱得可好呢,这几晚,夜夜都有达官贵人来捧他的场。
"前院那才叫富丽堂皇呐!"于穷苦出身的三郎,"秋海堂"的正院,真是金子银子堆出来,"等三郎有了钱,也带昭哥儿去听小曲儿......"
说到这儿,三郎卡住了,一时兴奋,他似乎忘了韩雪卿的身份,将来,这整片园子都是昭哥儿的,爱听什么曲儿,想让谁来唱,还不都是他一句话。少年心性,终还不太明白这金堆银堆后面,究竟藏着怎样一番世态!
爷要接近傍晚才会起,因此晚饭前,韩雪卿都要重新梳洗换衣,去给爷请安。"秋海堂"上下百十口人,也独独雪卿一个人要守这规矩,这多少都意味着,他在爷心里的地位不一样。陶荆站在帘子后,从门缝里见庞姨领着小人儿又出门了,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庞姨也不一般,爷当年就是她伺候的,这前院后院多少下人,都得叫她"奶奶"的,这韩雪卿一住进来,就交给庞姨打点,不是摆明了他就是"秋海堂"将来的主子吗?陶荆惺惺然出了门,走到隔壁窗下,问了句:"玖哥在吗?"听见里面有人应,才又说道,"那我可进去啦?"
爷住的是"秋海堂"最宽的一处院,最大的一间屋。韩雪卿在门口等候的时候,正碰巧有人从里面走出来,还不待韩雪卿反应过来,一边的庞姨已经推了他一把,说:
"还不给二爷请安?"f
虽然没见过面,但韩雪卿想,这人一定就是京城江家的二少爷江道远,三郎说,他是爷的恩客里,唯一能想留宿就留宿的。雪卿连忙躬身行礼,跟他问安。江道远拉他一把,笑了:
"你们爷的眼光还真是越来越高!进去吧,他等着你呢!"
爷每日这时候都不清醒,也问不上两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心情好的时候会留他用晚饭,偶尔江道远也会在。虽然他是赫赫的江家二少爷,爷对他并不怎么迁就。
初三送神那天,下了场大雪,屋檐上厚厚地堆了一层。先生也回家过节了,韩雪卿不用上学,于是到隔壁找玖哥。这院里住了三个人,虽然陶荆总是带着笑,可雪卿觉得他并不喜欢自己,他的笑就跟爷一样,好看是好看,但并不能表达什么。但玖哥是好人,他比雪卿大六岁,身体总不舒坦,常年在床上躺着。他知道的故事,比三郎还要多。
"玖哥,三郎出门给雪卿带了糖葫芦,分给你吃!"
"我吃不了那东西,昭哥儿自己留着吃吧!"玖哥摸着他被风吹红的小脸,"外头冷不冷?"
"冷,"雪卿坐在床边,荡着两条腿,好奇地问道,"玖哥去过前院吗?听说过年办堂会,可热闹了。"
"我身体不争气,要不今年就够去前院的年纪,说不定......"
韩雪卿觉得玖哥的眼睛蒙蒙地,象是怀念什么,半天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昭哥好福气,长成这模样,是老天爷赏饭吃!这底下都传遍了,说爷要如何如何栽培你......你呀,就是太小了,不知道爷能不能让‘秋海堂'撑到你长大那一天。"
那时候韩雪卿还不明白为什么人人净跟他说这些,他其实更希望他们能给他讲讲外头的新鲜事儿,又或者带他去小唱儿住的院子,偷看他们习武练唱。裴爷最是善解人意,看见他微嘟着嘴,欲语还休,便一眼看到他心眼儿里去,格外准许姚师傅带他出门看热闹。
那年元宵节,烟花瘦,灯如昼,沉醉在京城车水马龙之中的韩雪卿,第一次遇见了容庆王府的小王爷,毕荣。
3
手里捧着还热乎乎的炒栗子,闻起来香喷喷,还暖手。韩雪卿站在捏面人的摊铺前,好奇地看着,孙猴子,猪八戒,十二属相......管是什么物件,到了那老板手里,半盏茶的功夫不到,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地跳脱出来。
心下喜欢,想问三郎还剩银子没,还不待他转身寻找,一绽沉甸甸的银子"啪"地扔在老板面前,接着是句硬邦邦,略显傲慢的话:"你捏出个象他的面人,这银子就赏你!"
韩雪卿楞了,这人说的就是自己。他毕竟小,也没怎么接触过生人,这一惊,就忘了找三郎的事。老板整个年关,日日风吹雨打也赚不出这么大块银子,喜出望外,出言挽留雪卿:"这位小爷您留步,等我捏好,摊上的面人儿随您挑!"
韩雪卿也想知道他捏得象不象,自然不会走,将栗子塞进袖子里,揣着手看热闹。趁老板忙碌的当儿 ,他扭头瞅瞅身边的人。这人比自己高出快一个头,穿着富贵,身后还跟着家丁模样的随从。他本来也在偷看雪卿,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他生硬地避开了。
老板手艺好,一会儿功夫捏出来,一亮相,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那人接过去,撇撇嘴:"不怎么象!"不过他也没要回银子,将泥人举在韩雪卿跟前:"给,你留着吧!"
韩雪卿楞楞地接过来:"你不喜欢?"
"没你好看,"少年说,终于直视着雪卿的脸,"我叫毕荣,你要记住!"
人潮几乎立刻就把他离去的身影吞没了,韩雪卿并没有留恋不可一世的少年,他转身跟老板要了个"骏马"的面人儿,三郎属马呢!想起三郎,才发现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三郎和姚师傅的影子了!他转身寻找,茫茫人海,川流不息,尽管花灯烁烁,白夜如昼,可来来往往的面孔里,找不到熟悉的脸。雪卿慌了,他连回去的路都不识,这可怎么好?他焦急地在人群里穿梭,不停叫着三郎和姚师傅的名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昭哥儿!"身子忽然给人搂住了,"昭哥儿你跑哪儿去了呀?真急死人了!"
雪卿抬头一看,正是三郎,他扁扁嘴,终于"哇" 地大哭出声。三郎连忙抱着他哄:"是三郎不好!昭哥儿不要哭!"
姚师傅也挤过来,连声问,"找到了?伤了没有?"他们是瞒着爷悄悄出来的,万一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刚才也是吓得不轻,"找到就好,走吧,走吧,得在爷之前回去。"
他们敢偷着出来,是因为那晚刑部尚书何大人在家中宴请同僚,特意邀请爷过去。那正是爷红得顶尖儿的时候,一般的应酬是不去的,何大人费了不知多少银子,这才请得动。
三个人赶回去,果然爷还没回来呢,前院依旧有客,歌舞喧哗,趁乱回屋就歇了。第二天,庞姨过来,一边伺候他吃药,一边担心地叮嘱:"以后可不能这么任性!给爷知道要罚的!"
韩雪卿乖乖地一口气把药喝光,陪笑说:"雪卿不敢了!庞姨别跟爷说。"
"我自是不会说,可不敢担保别人不告状。"
第二天,午饭刚过,爷那院就有人跑过来,说爷要见昭哥儿。庞姨心下立马儿明白,连忙跟雪卿说:"爷脾气硬,无论如何别顶撞他!昭哥儿别害怕,我去裴爷那里求求情!他的话爷还是听得进去!"
韩雪卿慌慌张张跟着来人去了,一路上,忐忑不安,连忘了穿御寒的棉袍也不觉得冷。雪卿听说过爷的规矩,下人犯错,是管都不稀得管,直接赶出门了事。爷素来面黑,也从来也不给人什么机会,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白花花的银子请来的,做不好就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三郎该不是已经给撵出门了吧?
爷今儿个起得格外早,拉长着脸,让人情不自禁脊背发凉。韩雪卿进了屋,走近爷,小声地说:"爷,您,您找我?"
"跪下!"
清脆一声呵斥,就象青瓷碗狠摔在地上,瞬间破碎般的尖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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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清脆一声呵斥,就象青瓷碗狠摔在地上,瞬间破碎般的尖厉,"我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您的准许,不可轻易出门......"
"昨晚去哪儿了?"语气平静下来,却越发让人心寒。
韩雪卿没回话,低着头,手搓着两边的衣襟,这会儿才觉得冷了。
"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这院里上上下下,有哪个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才来几天,小小年纪,主意正,敢骑我头上啦?"
"雪卿不敢!是......是太好奇......"
"外面的世界热闹着呢!可那些喜庆都是别人的,跟你有哪门子关系?梁红地冷冷说,不耐地挥了挥手,"去外头跪着,跪到我心里舒坦为止!"
韩雪卿跪在冻得结实的卵石地上,硌得膝盖疼到跟不是自己的一样。风在五脏六腑里穿行而过,从里到外都结冰了。三郎肯定已经被撵走了,一大早上都没看到人影,想到这里,委屈的眼泪"刷"地流出来,泪流过的地方给风一扫,象要裂开似的,又疼又冷,又没人管他,难受得不想活了。他开始有点想家,虽然他的记忆中,并不知道家是什么,他只想要个庇护的怀抱。
院子里的雪还没化净,因为梁红地今日起得早了,底下人甚是忙乱。他住的是最宽的院,最大的屋,庭院正中是五人宽的甬路,铺着从江南三省五湖运来的各式卵石。那是万岁爷下江南前,彭白坊以钦差之任,去江南巡查接待圣驾工事时,派人各地搜来的。此人极会讨他欢心,梁红地暗想,只可惜床上功夫差了点儿,泄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