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门口,雪卿见毕荣上了车,嘴唇哆嗦着,似有话讲,又无法说出口,毕荣见他踌躇,又从车厢里探出身,问他:"你有事问我?"
雪卿在灯下站着,一副失神无措的模样,忽地走到车跟前,对他说:"要不,我送你过去,等你下车,我再跟三郎回来!"
"你今日是怎么了?"毕荣捧住他的双肩,忧心忡忡地问。j
雪卿意识到有些失控,忙退了退身,说:"不送了,不送了,你走吧!"
毕荣叹息,无奈地让三郎启程,他从马车的后窗往外看,雪卿裹着披风,站在"秋海堂"雪白的明角灯笼下,形单影只,却不肯离去。周围黑漆漆一团,好在天快亮了。
雪卿回了屋,又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合眼想着事情,直到外头一片喧嚣,庞姨急匆匆跑进来说:"爷,大事不好了,梁爷那院着了大火,梁爷,梁爷困在里头呢!"
雪卿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连忙披了衣服,没命地奔过去。护院都起了,忙着从井里拎水灭火。有人过来结结巴巴地和雪卿禀报,说梁爷将自己反锁在屋里了,淋了不知多少坛酒,火势大得收不住!
大火照亮天空,雪卿面前一片阴霾。院子里嘈杂冲天,这一场火,烧了他最后一丝念想,再也不会有丁点儿希冀,他们这些人,果然都是不得善终!裴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雪卿身边,火焰气势汹汹,似要烧去人的几辈子,整一幢大屋,也没剩下什么。
不知为何,裴玉亭竟笑了。
尾声
五年后。
清晨,薄雾缭绕,鸟鸣入耳。雪卿昨日头晕,早早吃药睡了,今日便醒得早,一时懒得起,缩在被里,听外头鸟语花香,仆人碎碎的脚步,低低的细语......忽然想起今晚毕荣要来的。
五年前,毕荣没有随军出征,王府觉得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可惜,但贵妃娘娘支持,她疼毕荣就跟心肝一样,总觉得留在身边才觉稳当,便出了主意,娶亲。娶了亲,就可以留下来。
那时候,毕荣刚强的性子已经开始收敛,不再象以前说不得碰不得的了,于是便应了,娶的是那王府的祥顺格格。那祥顺格格倒也会长,据说水汪汪一双眼,跟雪卿有几分相似。
这五年来,毕荣有了自己的家室,在朝廷上也开始锋芒毕露,留京期间,事事与相爷对着干,并不是柔顺的主儿。对雪卿的疼爱倒是有增无减,一个月有小半月都会陪陪他,哪怕喝喝茶也是好的。
雪卿正迷糊糊地走神,门响了。蹑手蹑脚进来的人,在床前默默停下,胖胖的手指掀开帘子,露出庞姨多年不变的笑脸,她如今笑起来,眼角也堆着皱纹了。
雪卿起身,洗了脸,庞姨给他找了厚衣裳,如今天凉风硬,淡薄衣衫挡不住寒气了。雪卿站直身子,等庞姨给他扣好了,刚要去外屋,又给庞姨叫住。
"爷别急着走啊!这符要记得戴着。"
那是毕荣从西藏活佛那里求来的宝贝,说满大清朝也就那么几个人有,辟邪消灾,稀罕着呢!庞姨追过来,细心地给他在腰间挂上,又上下打量一番,心里不禁赞叹,咱们爷还是北京城里顶尖儿的风流人物啊!
"裴爷今天可好?吃了早饭没有?"
"挺好的,我刚去看的时候,正吃着呢,没闹腾。"
裴爷是彻底癫了,这几年没少看病吃药。好的时候,就是说话颠三倒四地,脑袋不清楚;但犯起病来,满院子傻跑,拉撒都在裤子里,开始的时候,伺候的人经常怨声载道。不过雪卿如今脾气不比当年,有次听见人抱怨,劈头就是一顿骂,说要是被他抓到伺候得不好,打断腿扔出门去!于是,再没人敢吭声了。
雪卿收拾好,见新来的嬷嬷将早饭摆上了桌,坐下来,刚要吃,想起什么说:"今天三郎的二小子满月吧?"
"爷这记性了不得!"庞姨边给他盛粥边说,"这日子过得跟飞一样,我还记得他家老大满月那会儿,那叫大嗓门,可能哭了!听说这一胎倒还算乖巧。"
正说着话,三郎走进来,手里拿了个小捧盒,打开一看,果然是满月的红鸡蛋。
"你坐下来帮我剥!"雪卿说着话,示意三郎坐他身边,三郎和他依旧亲近,没外人的时候,经常陪他吃饭解闷。雪卿近近地看着他黝黑的脸,忽然说,"三郎,你长白头发了!"
说着,翘着手指,挑出那根头发,一把揪下来:"你看看,真的是白的,我还以为花了眼,你才多大?"
"嘿嘿,给那两个淘小子闹的呗!"
"我呢?三郎,我老了没有?"
"一点都没,爷还跟以前一样水灵灵的。"三郎憨厚地回答。
雪卿"噗嗤"笑了:"你当是大萝卜呀,还水灵灵的。"
两人说着话,打笑着,外头有人来找三郎。他放下碗筷,去了院子,转眼功夫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个信封,雪卿便猜出了十之八九。
五年前,祝新棠辞了官,带陶荆回老家将养,这些年偶有些音信,陶荆的身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毕竟两人一起长大,雪卿终是不忍心陶荆落得以往灵官儿等人的下场,逢年过节,会找人捎些钱财礼物过去,但陶荆的性子也没变,偶尔礼物会收,钱财一律都退。
"他不要拉倒,咱还省了呢!"雪卿将银票递给三郎,"就留给你儿子,当他以后的老婆本儿好了!"
雪卿对三郎向来大方,小到银两物件,大到马车院落,都赏过。
"他才满月,这......早了点儿吧?"三郎红脸纳闷。
"趁我如今宽绰,赏你就留着吧!将来我若是不行了,你跟我要,我还拿不出呢!"雪卿说着起了身,"今天是不是约了汤六过来?"
"是,带着孩子在前头等着呢!"
三郎揣了银票,跟着雪卿往前厅走了。
孩子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身形单薄,手长脚长的。跪在那里,窄窄的肩膀,犹带一股可怜之气。雪卿坐在榻上喝着茶,听汤六说着孩子的出身,都是编的,雪卿自然也没往心里去。
"过来给我瞧瞧。"
孩子刚要站起来,给汤六捅了一下,只好跪爬到雪卿跟前儿。雪卿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鹅蛋脸,模样还算不错,却也不出众。仔细看,这眼下长了颗和自己差不多的痣,不禁再生惆怅之心,多看了一眼。
汤六连忙说:"爷,这现找人算的,大富大贵痣,看您命多好!希望这孩子能沾上您的光才好!"
"入了这一行,就都一个命,没有比谁好,比谁坏的。"
雪卿说着,让三郎吩咐人去安排。雪卿站起身,舒展了一会儿,回头对三郎说:"走吧,跟我去看看裴爷。"
出了门,一转弯,看见一个嬷嬷牵着那孩子,往廊子尽头走去。那孩子一回头,遥遥地望着自己。雪卿楞了楞,似乎十几年前,他也曾回头,看见红地寂寞的身影,犹陷在一片繁花似锦当中......多少年后,谁还记得那少年?他回头,方看见自己的将来。
雪卿转身,朝那秋深似海的另一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