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晓渠
晓渠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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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雪卿那几晚也没好睡,心里一直琢磨着这事。虽然对他管教得向来很严格,可这么多年下来,耳濡目染地,他把爷当长辈,家人,是觉得自己长大后要养着爷的,就象爷现在养着裴爷一样。爷那么苛刻的人,对裴爷却是嘴硬心软,裴爷病着的时候,他废寝忘食地陪着,花那么多钱,托那么多人,满天底下找寻稀有药材,就算是伺候亲爹,也不过如此吧!账房这事,无论如何,自己也得站在爷这边的!
这日早上醒来,庞姨一边招呼曹嬷嬷打洗脸水,一边跟雪卿说:"早饭都弄好了,您喝完药就用吧,不然要凉的。刚刚爷那院来人,说有东西给您,我叫三郎去拿了。"
"好,"雪卿答应了,"我今天要出门,让三郎准备准备。"
刚用完早饭,三郎回来了,指挥着四五个小子,抬进好沉好大一样东西。在雪卿跟前,将外头的的帘布都拉开,竟是一座金玉镶制的屏风,极其高大宽阔,两面誊写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放在屋中间,贵气逼人。
"哪里来的?"雪卿直觉爷不会送他这等东西。
"爷说,是容庆王府六爷送您的。"三郎回答。
"六爷昨晚来了?"e
"一个人来的,在前院坐了好一会儿!"
六爷来了,怎么没叫自己呢?雪卿暗暗想着,按理说,恩客来,大手笔地送了礼,都是要回报,他却连见自己都不见?站在屏风前,雪卿的目光停留在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终于想起,那晚相聚他弹曲祝酒兴,选的就是这首"春江花月夜"的曲儿。

12

"昭哥还出门吗?"三郎问,"我准备去。"
"嗯,你去吧。"
雪卿一路上脑海里不曾抹去毕荣的影子,从他开始露面,礼物没少收过,可光收礼,不见人的,这是头一遭。跟了爷这几年,风月场上的事,他多少懂些皮毛。恩客云云,都有个主次,象爷有江家二爷和彭白坊,如今荆哥儿也有了常来往的。毕荣就此打住还好,若常此以往下去,他是作甚打算,自己又如何是好?
"昭哥儿,到了。"外头传来三郎的声音。
他一掀帘子,三郎已经等在门口,抬头看见"汇丰钱庄"的金字招牌,不知怎了,忽地就转头,朝对面看去,那里还摆着书画的摊,只是换了人,雪卿楞楞站了会,若有所失,那个"三年不中",不知今年运气如何。
"三郎,如今发榜没有?"
"发了,昭哥儿还挂念那个‘三年不中'?"
雪卿笑了:"怎么你也记得他?"
"您还赏了银子给他,三郎都替您记着呢!"
"好记性,回头赏你!"
秋高气爽天,雪卿深吸一口气,进了钱庄。
几日之后,梁红地叫韩雪卿过去见他,已是掌灯时候,梁红地虽然更了衣,却没有出门的意思。雪卿没敢问,他估摸着如今来找荆哥儿的,恐怕比找爷的要多了。梁红地叫人去摆晚饭,不准进来打扰。
"交代你的,看过没有?"喝着茶,他问道。
"看过了。"
似乎早有预料,红地儿也没惊讶,不咸不淡地继续:"短了多少?"
雪卿难免犹豫,迟疑片刻说,"依我看,三两万是有的。"
梁红地沉着脸,双目微眯,透露这一股阴霾:"去年一共才进多少银子?这对杂种胆子倒是够大!"遮堵着,他也没火,放下手里的茶杯,"这事交给我办,看过了中秋我怎么整治他们。你也别跟裴爷说,省得他瞎操心。"
用晚饭的时候,只有红地和雪卿两个人,红地给雪卿夹菜:"你怎吃这么少?见天儿跟吃猫食一样。"
"前天您还念叨丰儿吃得多来着。"
丰儿是个小官儿,前几天红地撞见他,直骂他再肥就赶上猪了。
"他要是再胖下去,就没人想要他了,我留个饭桶做什么?"红地儿说,眼睛落在雪卿细白如雪的手上,"你跟他们不一样,雪卿,你跟这院儿里的都不一样。他们搂汉子睡一晚多钱?一会儿,你看看中秋节各家送你的礼就明白,人和人就是有差别的。"
"爷是‘秋海堂'的主子,送谁不一样?都是孝敬您的。"
"这嘴甜的,不过这话说得也不错。模样儿没一辈子不变的,真金白银抓在手里才实在!"
说着话儿吃完饭,有人收拾桌子,换上茶点。梁红地儿吩咐他把下午收的礼抬上来,三五个人,箱箱罐罐地抬了不少上来。雪卿跟在红地儿后面,红地儿一件件开了,给他看,从书画到补品,到珍奇花卉果品......到最后,红地儿停了,回头笑对着雪卿说:"这最后一件,可是容庆王府六爷的厚礼。"手一扬,扯下红曼的盖布,亮闪闪的金元宝,摞在一处,跟座小金山似的,耀眼夺目得很!
雪卿一时哑口无言,倒是红地儿说:"大方的恩客我见过,象他这么直白的,倒是少见,六爷是想在这胡同里帮你唱名儿呢!"
"爷,这也能收么?"雪卿脸红了,目光犹豫不决。
"送上门来的,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红地儿拉着雪卿回去坐下,"象他这种贵族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王府老幺,上下都宠着,他姑姑更是,钱财他见惯了,不当回事儿。六爷也未必就是想睡你,估摸着是想吸引你去注意他。你怎么想,雪卿?"

13

韩雪卿拿了块精致小点心,托在手里看了看,再放进嘴里,是自己向来很喜好的"一口酥"。他想起毕荣送给他的面人儿,还在抽屉里放着呢!沉了口气,把刚刚那股无所适从呼吐出去。
"我听爷的,"他淡淡说,似乎这会儿又不太上心,"爷说怎办就怎办吧!"
梁红地心里有算盘,毕荣一掷千金,不仅是为了赢得雪卿注意力这么简单,他如今下了价码,别人能比拼的,自不会袖手旁观,节后这话传出去,恐怕"秋海堂"又要热闹了!
"过了节再说吧!"他对雪卿说,"容庆王府节日有法事,这几天他也不会来。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行。"
韩雪卿往回走的路上,独自寻思着。除了自己,这院里谁十五六还有清白身子的?这一天总是要来,早晚而已,况且那毕荣又不怎么讨人厌,走一步是一步,管他金山银山地送进来,也要象爷那般泰然自若才好。还没走到自己的院子,就见三郎匆匆跑来,跟他说:"裴爷叫您过去呢!"于是,折转回来,又朝裴爷的住处去了。
这头梁红地叫人收拾东西查点入库 ,独自坐着饮了一会儿,叫了个小子问问前面人多不多,答曰:"还成。"每逢佳节,生意总相对冷淡些,倒也乐得清静,素日里陪笑陪乐,好不容易过节,也总算不用应付别人,落得一个人舒服。
推开窗,外头起风了,屋檐下的明角大灯笼摇来曳去,梁红地让人再上了点酒,靠窗坐着,黑漆漆一片夜空,月朗星稀。毕荣有点他阿玛的年轻时的风范,继承了一掷千金的豪爽。当年容庆王爷对裴玉亭那么用心,恨得万岁爷差点儿遣他去东北丁忧,可在裴玉亭这里他也没赚到半点儿便宜。情之一字,就是有人珍如生命,有人视之粪土,梁红地禁不住笑了,他真想看看,以雪卿的能耐,如何应付这个情根深重的小王爷。
"我说今晚天儿怎这么黑,"窗前突然露出江道远的脸,吓了梁红地一跳,"美人一笑,避月羞花,天地失色。"
梁红地一扬手,将盅里剩的酒尽泼在江道远一身,"谁家的癞头?哪来的回哪去!"
江道远不以为忤,撑着窗台一纵身前倾,转眼工夫凑到红地跟前,响亮地亲了香喷喷一口:"你这么勾人地笑,我要是不来,不知惹来哪路豺狼,那可如何是好?红地儿,我想你了!"
"想你的人可不在这儿!你离我远点儿!"
梁红地一撤身,站起来就往里头走,江道远矫捷地从窗户跳进来,从身后一把搂住他,在耳边吹气般地说:"我偏要离你近近的!进到你那里头去!"
红地儿耳根给他吹得热又痒,脸上更是又羞又气,向后掣肘,顶了他一下子:"你个口无遮拦的无赖!"
"对,你没看我是从窗户跳进来的?"江道远一提力,将梁红地抱在怀里:"今晚我就是采花大盗,采的就是你这朵勾人的夜来香!"
"我呸......"红地儿刚要骂,嘴被封堵住,接着便是漫长一吻,好似这辈子剩下的年月也亲不完了。他伸腿勾住了江道远的身子,象蔓藤样缠绕上去,夜色幽幽,正是风流缱绻的好时光。窗外有管事的嬷嬷经过,悄悄地关上了窗。

绸缎面儿的被子只遮到腰,梁红地疲惫又满足地懒散躺着,慢慢地期待着从情爱的迷失里醒过来。江道远一支手撑着头,专注地瞅着眼前人。这人一年不知花多少银子拾掇自己,身上怎没一寸地方不美的?烛光黯淡,红地儿胸前的吻痕看似散了些,江道远一时兴起,忍不住埋头再亲过去,却被红地儿"啪"一巴掌打开。
"留着点儿精气神儿吧!"红地儿一扯被,盖了个严实,"回去没力气伺候你夫人姨娘们,生不出儿子,别再往我身上赖!"
京城江氏家大业大,富可敌国,三位公子都挺神气能干,却偏偏生不出儿子,第三代里连着出了七位小姐,却无男丁。江家老爷托人给梁红地传过话儿,说了点不怎么好听的,让他心中甚为不爽,气起来,爱拿这个说事儿,堵着江道远。
"过节几天总得呆在家里,还不都是她们的?我又得想你想到慌,要不,红地儿,我把你娶回去得了?"
"呸,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谁稀罕你家那破地方儿?个个都把自己当主子,她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她们呢!我自己挣银子自己花,活得比你那些太太姨娘们自在多了!"红地说着,想起正事,"你别老跟我打岔,我有事问你。"
"说,我听着呢!"江道远隔被搂着梁红地,觉得他身上那股子香味闻了十年也没闻够。
"陶荆和账房的事,你还有印象不?"
"你怀疑过,抓到证据了?"
"雪卿说三两万的差呢!你说得怎办?"
"送官得了,省心,也杀一儆百,看那些奴才还敢手脚不干净。"
"送官?他俩要死不承认,我那钱不是就没了?再说荆哥儿那人精,这两年人脉也了得呢!送了官,说不定他一勾搭,那些草包狗官指不定向着谁呢!"
"有我在,他们敢不向着你?"
"人心隔肚皮,这就不好说了。"
"那你想怎办?" b
"怎么吃进去的,我就让他们怎么给我吐出来!还了得他们,爬我上拉屎撒尿,荆哥儿那货,现在不制住他,他还真把自己当‘秋海堂'的当家了!"
"荆哥儿不白给啊,你打算怎么制他?"
"他手头几个恩客都是大方人,这几年没少弄钱,而且他和账房这几年总共挪了多少出去,我也不晓得,估计都在外头藏着。你去帮我查查,他那些银子都藏在哪儿!"
"行,过了节,我给你办这事儿,你先别声张,别惹得他狗急跳墙,伤了你。"
江道远其实并不在意那些银子,他知道红地儿这人好强,最恨别人在他跟前儿背后下绊子。他拨了把红地儿的乱发,在那粉红的脖子上轻轻咬下去,啃个没完没了,耳边听见红地儿"咯咯"地低笑起来:"你属狗的呀?"江道远钻进被里,欺身压在红地儿身上......
韩雪卿一进院子,正看见裴玉亭在外头放了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扇子骨儿什么的。他走过去,仔细瞧瞧,裴爷好兴致,真是做扇子呢!见他到了,拉着他坐下,开心地让人上茶。
"今天‘半云斋'的师傅过来,教我怎么做折扇。容易着呢,我做给你看,回头你也自己做一把,送给六爷,当回礼也好!"
雪卿听到裴爷嘴里说出这话,有点吃惊,这院子里还真是,话跑得比风还快:"我也是刚刚听爷说的......"
"呵呵,你当六爷这么大方为的是什么?赶明儿整个胡同,整个京城没人不知道这事儿的!"
"王爷当年对裴爷也是如此吗?"雪卿问道,他略觉得问得鲁莽,无奈一时忍不住心中好奇,关于裴爷的说法太多,他本人又不怎么说自己,让外头的说法越发显得玄了。
裴玉亭性子和悦,并没生气,反倒笑了:"你这么大的孩子最是爱抠根问底儿的,好打听东家西家的。认识王爷那年,我十四,刚出来,什么都不懂......"说着,似勾出什么心事,不再说王爷的事了,转口说,"我看你前些日子读那个‘奇情记',写那个的人,我是认识的。"
"那里头的‘状元夫人'是裴爷吗?"
"历朝历代的‘状元夫人'不少,那里说的不是我,应该是我上一代,听说过那个典故的。唉,你今晚真是个麻烦精,来,来,干正事,教你做折扇,你要写什么字?"
风大,灯笼晃得厉害,两人挪到屋里,凑在一起,边做手工,边喝茶聊天,转眼到了半夜。裴玉亭见他眼睛有点睁不开,外头又起风有点凉,就留他睡一晚。雪卿确实累了,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好似看见年轻时候的裴爷,站在盛开的芙蓉树下,有人朝他走过去,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他的腰,头靠上他的肩膀......并不是容庆王爷,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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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雪卿醒来,见裴爷已经梳洗完毕,两人一起用了早饭,裴爷对他说:"回去吧,我也要出门。"
雪卿注意到裴爷穿了身素白的褂子,外头罩了件黑坎肩,又看下人准备的香烛祭品,明白裴爷是去祭奠。他没敢多问,正要离开,却见爷一个人进了院子,手里也拎着竹篮。
"我弄了些纸钱元宝,你拿去一道烧了吧!"爷说着话,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裴爷面露欣慰之色:"你,不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爷语气不悦了,"大过节的,谁有你那闲心?他在底下若不乐意,大可以过来祸害我!"
"你,你怎这么说话?"裴爷皱了眉,明显不高兴了,却抑制了不满的情绪,没继续跟爷争执。
"山上风寒露冷,你带些御寒的衣服,早去早回。"爷虽对那个"他"不甚满意,对裴爷是关切的,叫来跟着去的两个小子,教训道:"你们都警醒点儿,别吊儿郎当,还得裴爷担待你们!"
院子里的人都害怕爷,忙不迭地答应。送裴爷在门外上了车,陪着梁红地走回来,一路上没怎么说话,直到雪卿快要到院子了,红地才忽然取笑他说:"憋着不难受?怎不问裴爷给谁上坟去?"
"不敢问,怕爷教训我多嘴。"
"你倒学会装乖了,"梁红地嗤地笑了,"他去给‘状元郎'扫墓,年前节后的,一次都不落。"
韩雪卿没想到爷也认识"状元郎",可他清楚,爷想让他知道的,自会跟他说,不想他知道的,问了也没用。于是分开了,回到自己的院子,叫来三郎到他屋子里。
雪卿拿了张银票出来,送到他手里。三郎诧异,没明白怎么回事,楞楞问他:"昭哥儿这是做什么?"
"过节了,你也得给她买点儿东西意思意思不是?"
"不用,"三郎把银票退回来,"昭哥儿你前两天赏给我的月饼,水果,我都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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