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呆子!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又不是孝敬你娘。明儿去集市上,买点儿精致有趣,能逗人家开心的。"
三郎脸"腾"地红了:"她刚从乡下来的人,哪懂得这些?"
"她不懂你教她呀!"雪卿笑着说,从袖子里拿出刚做的折扇,"明天你出门,顺便帮我办件事,把这个送到‘容庆王府'去,就说是呈给六爷的。"
三郎接过来,谨慎地答应了,又红着脸感谢雪卿的打赏。雪卿见今天再没什么事,就让三郎随意去做些什么都好,他自己在屋里独坐了一会儿,颇有兴致地,将屏风上写的"春江花月夜"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毕荣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正寻思着,门外传来陶荆的声音:"昭哥儿在吧?我可进去了!"
"进来吧。"雪卿话音刚落,陶荆掀帘子走了进来。
"昨儿晚上来找你,你不在。去哪儿疯去了?"
"在裴爷那里住的,你找我做什么?"
"还你书,看完了。"陶荆掏出《奇情记》,放在雪卿的桌子上,"故事编的跟花儿一样,哪有那么好的事?"
雪卿知道陶荆说的是书里的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么!你要喝什么?我让庞姨准备去。"
"外头人什么样,我不好说,这胡同里的,哪个能落个终成眷属的?"说着点了他喜好的茶水,又叫了两样点心吃,才继续说,"灵官儿你还记得不?几年前给老斗赎了身,去苏州过日子的那个,前两天我听说过去一年多就给人抛弃了,自个儿的钱花没了,跟个叫花子没什么两样儿!谁给几文钱,就跟谁睡的。那叫个惨呢!"
雪卿听得心里直哆嗦,想当年他和灵官儿还算熟络,常有往来的:"他怎不回来呢?"
"回来做什么?你当爷是菩萨?爷才不会管他!谁让他当年就信了别人?过来嫖的,有几个真心对你?过两年玩腻就算,傻子才当真呢!"陶荆翘腿喝着茶,"就说‘容庆王爷',你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他还挂着裴爷?"
故弄玄虚地,陶荆故意转念说:"这点心做得不地道,要‘回风堂'的才好吃。"
"有的吃就不错,你还挑?"雪卿说着,假装不在意地问,"那你说王爷为何不舍得裴爷?"
"因为王爷压根儿就没吃到裴爷!二十多年,裴爷的身子楞是没让他碰过!这吃不上的,总是最香!"陶荆笃定地说。
16
中秋的晚上,没什么格外的庆祝,一起用过晚饭,院子里坐了,想着赏月,不想天上云甚多,半遮半挡地,也看不真切,加上凉了,裴玉亭从扫墓回来身上就不舒坦,早早歇了。临回来之前,梁红地还告诫雪卿说:"大晚上的,你别出去疯,老实呆着。"
雪卿答应了,回到自己院子,三郎正等在那里。他有点吃惊,本以为三郎今晚会约会他的"小佳人",不想竟还没走。跟着他进了屋,三郎莫名其妙红着脸,似乎掖藏什么不好意思的事,难以开口。
"有什么话?"雪卿问他,"值得你良宵不与佳人度,偏在这里等我的?"
三郎从怀里掏出串东西,"叮咚叮咚"响的,是用小酒盅串在一起做成的风铃,提在手里,一拨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动听得很。
"今儿是昭哥儿的寿辰,昭哥儿现在什么都不缺,便做了这个,算是点儿心意,祝昭哥儿福如东海,寿......寿比南山,一年比,比,一年好!"
三郎说着,脸红得能掐出血来。雪卿却是笑了,三郎是个木讷人,平日里话不多,更别说表面的客气话儿,今晚上倒是开窍了!
"是她教你的吧?"
"风铃儿是我的主意,"三郎诚恳地坦白,"话,话是她教我说的。我本来觉得......"
说着说着,就没什么动静,雪卿平日里也习惯他不擅言辞,这会儿闲的,来了逗他的兴致,偏问他:"你本来觉得什么?"
三郎似乎更加紧张,吭吭巴巴地:"昭哥儿是什么人啊?我说不说的,您心里都明白。"
雪卿因为这句话,涌出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自己成了旁人眼里的所谓"明白人"。可他脸上没显露内心的怀疑,依旧笑着对三郎说:"我当然懂,你帮我把它挂窗下,谢谢三郎的心意!"
三郎过去挂了,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事,转身递给雪卿一个信封,说:"下午‘容庆王府'的人送来一封信,给昭哥儿您的。"
雪卿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短短写了句话:"今夜亥时,东侧门外等。 毕荣。"
梁红地拿过刚送过来的药碗,试了试,还是烫,拿在手里凉着,边和半坐在床上的裴玉亭唠嗑,话是从节前收到的一份匿名贺礼说起的。那份礼指明送给裴爷,却没落款。平日里倒也有些无聊恩客,会摆弄些故作神秘的小把戏,可裴玉亭这些年和外面几乎没什么往来。
"你问过王爷没有?"虽然觉得王爷不象那种人,红地儿还是忍不住问,这谁都有犯傻的时候啊!
"他这几日忙着,哪有工夫问?"裴玉亭将手里的书放一边,"说不定送错也不一定,对面那家不也有个裴姓的孩子?"
"这么大的招牌都能认错,那奴才长眼睛没?"红地儿说着,听见裴玉亭咳嗽起来,不禁埋怨:"你就是爱自己找罪受,天气又不好,你非要去给他上什么坟?人都死这么多年,祭不祭的,有什么用?倒把你自己拖累的......"
"不能这么说,人图的就是这个,生前死后,都有亲人挂念着,你好歹......"说到这里,玉亭停顿刹那,转念打笑说:"将来我死了,你可别扔我在山上不管,过年过节的,也烧点纸钱给我。"
"得了吧!你才多大?说这些干什么?" 梁红地却给惹恼了,将药碗一送:"吃药!"
吃了药,接过递来的水,漱了口,精神不济,裴玉亭躺下渐渐觉得困倦,于是让他也回去休息。红地儿坐了会儿,才独自离去了。裴玉亭没睡着,黑暗里长长地叹口气。红地儿这孩子从小就藏心事,而且这本事如今一点不落地都传给雪卿了。曾经有段时间,裴玉亭也不太确定红地儿对当年的事记住多少,直到他接管"秋海堂",给自己取了"红地儿"的字,裴玉亭心里才隐隐觉得,他记住的可能并不少。
梁红地生在大年初一,外人觉得"红地儿"这名儿取得吉祥,爆竹除岁,落得一地红尘。裴玉亭却有另一番理解,尤其当年雪卿进门,红地儿给他取名"昭",字"雪卿"的时候,他几乎立刻肯定了先前的猜测,红地儿对当年的事依旧耿耿,也难怪这多年他对"容庆王府"一直冷淡。
出了裴玉亭的院子,梁红地朝自己住的院子慢慢走去,这会儿天倒是晴了,月亮升得很高,仰头可见,碧空如洗,银辉万丈。正有些走神,花径处匆匆穿过一人身影,轻快矫捷得很,转眼就不见,是雪卿吧?红地儿心里想:"这小兔崽子,还管不你了?等明天回来收拾你!"
17
韩雪卿出了侧门,那里等了一辆马车。他有点犹豫,没有立刻走上去,这时车厢的帘子掀起来,露出毕荣带着年轻棱角的脸庞。两人楞楞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倒是毕荣冲他招手说:
"过来啊,你等什么?"
"我,不行"雪卿这会儿犹豫起来,想起爷的嘱咐,"爷不准我出去!"
毕荣轻快跳下车,两三步到了近前,扯着他的手就往车里拽:"跟我来吧,保证你们爷不会责怪你。"
雪卿往后挣了挣:"去哪儿啊?太晚了,改天吧!"
毕荣见拽不动,一转身到了雪卿身后,双手圈着他的腰向车上一举,就给塞进去了。随后跟上,放下帘子,嘱咐车夫快走。本来还想让下人来接,就怕雪卿信不着,好在是亲自来了。早就听彭白坊说"秋海堂"的人,防人的心思重,果然如此。
"王府里今天有焰火,好看得很,带你去看热闹。"毕荣说着话,拿出一套青灰的王府仆役穿的衣服,"你套在外头,省得给人认出来!"
"啊?这......"雪卿拿着衣服,哭笑不得,他就算没见过世面,也用不着乔装混进王府凑热闹吧?"这也太没有规矩了,被发现了可怎么好?"
"有我在呢,不用怕。"毕荣见雪卿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套在身上,帽子一戴上头,毕荣终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见卿脸红,撅着嘴显得分外尴尬,才安慰他说:"天底下哪有这么俊的奴才?"
马车也停在王府的侧门,毕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把门开了,是个小奴才等候在那儿,等得心急火燎了,带着哭音儿问:"哎哟,我的六爷,您怎去了这么久?王爷福晋都在找呢!急死奴才了!"
"你去回他们,说我累了,不跟他们凑热闹。"
说着话,毕荣扯着雪卿,在王府迷宫样的回廊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弯,却是停在一处梯子面前。雪卿心里正琢磨着,不会让我爬屋顶吧?
"上啊!"毕荣对他说,"来,我帮你。"
雪卿哑口无言,反正已经被拐骗出来,如今再争也是徒劳,无奈一掀袍子,爬上去了,他本来就年纪小,身子轻快,几步到了顶,毕荣也跟着上来,护着他朝前走,在最高出的屋脊上坐下来。
"这处最好,没什么遮挡,不象在下头人堆里,看来看去,都是人的脑袋。"
这处位置是不错,幢幢深宅,处处宫院,明月夜里重重叠叠,无边无际。雪卿极目望去,宫灯星罗棋布,如夜之眼瞳。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毕荣有些不同。可两人才刚刚认识而已,自己对他何来了解之说?又如何辨得出异同?
"六爷为何突来如此兴致,邀雪卿来看焰火?"
"跟你说过,叫我毕荣,"毕荣认真说,脸上并没有不悦,接着才坦白承认了,"本来是要下帖子邀你,彭白坊说,你们爷肯定不会放人,第一次出条子,排场是要有的,这般家宴不适合。"
这规矩雪卿是懂的,当年陶荆第一次出条子,也是京城红相公云集的场合,当时陶荆就坐在晚宴主人身边,地位不言而明,他是那晚最红,最得众人垂涎的一个。
"直称六爷名号不合规矩,被旁人听去,更不好。"说着,他换了话题,"谢谢您的贺礼,其实心意到就好,让您破费了。"
"那是彭白坊的主意,我也觉得那礼物太过俗气,他说,刚出道的,要的就是这排场,这种事,他是个中高手,便听了他的。"
雪卿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儿,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十之八九。这事肯定是爷的主意,在彭白坊耳边吹吹风,反正他向来对王府的人冷淡,借机在毕荣身上剥上一把。毕荣不过是十八九的少年,中了套恐怕还不自知。
"以后不要送那般贵重的礼物,雪卿受不起。"说着,又记起他送的屏风也不曾谢过,不过转念再想,这段时日,毕荣辗转不知送过多少礼物,有的恐怕没到自己手里罢了。于是也不去一一谢了,好在这毕荣似乎并不是拘泥于礼节的古板的人。"改日到‘秋海堂',雪卿招待六爷最好的酒菜。与六爷不醉无归!"
毕荣忆起那次醉得失礼,不禁难为情,说:"醉是有缘由的......"
正说到这儿,"砰"地一声巨响,烈焰升空,火树银花,瞬间,黑夜如昼,烟花似梦,开得如火如荼。雪卿转头,痴看斑驳淋漓,难辨天上人间。
18
梁红地正跟江道远下着棋,见雪卿进来,也没停下手里的活计,眼都没抬地问他:"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吧?"
"哦,"雪卿喏喏地,低头小声回他:"知道,雪卿没听爷的话......"
"那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红地不耐地挥手赶他,"外屋跪去!"
江道远见雪卿默默朝外屋去了,才敢说:"何苦呢,小孩子玩心重,爱凑热闹而已。"
梁红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我教训人还得请教你?"
到了午饭时分,梁红地和江道远出门了,临走前告诉雪卿他回来前不准起来。雪卿这几年早就皮实了,罚跪挨饿都难不倒他。这场合下人都不敢过来搭讪,老半天的,一个人正跪得百无聊赖,三郎救命样地从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碗,是早上没来得及吃的药。就算爷罚他饿肚子,也没停过这药。雪卿接过来一口气喝完,果然是甜的,三郎偷着放了糖进去,撑到晚饭也不会觉得饿。
"昭哥儿你坐着歇会儿,我去外头帮你把风,爷回来我就咳嗽。"
"当爷看不出你那点儿心眼?回头再重罚。你就在这儿呆着,陪我说说话就成。"
"行。"三郎说着席地而坐,等着听雪卿说话。
"你可见过王府的中秋焰火?"g
三郎摇头道:"京城里有名的,说是除了宫里的,就属容庆王府了。"
"真是难以言表的,惊人。下次......"
"行啊,跪着还找人陪你唠嗑?"梁红地迈进门,脸虽沉着,却不见怒气。
三郎"扑通"跪下来:"都是三郎的错,跟昭哥儿无关!"
"哼,两个一起罚,不是还有个伴儿?"红地说着朝里屋走,"去给你们昭哥弄些吃的吧!你当那么一碗甜水顶什么?雪卿你跟我进来。"
雪卿坐在红地身边,活动着酸疼的腿,一边听着红地训话。梁红地不喜欢雪卿晚上出去,并不是针对毕荣。主要是雪卿还小,对人防范之心不足,他哪知道这京城里处处都是虎狼。平时吃不上你的,四五个人骗了你出去,找个没人烟的地儿,想怎么欺负你怎么欺负。
"爷,"雪卿心惊胆战地,不假思索问了出来:"你给人这么欺负过吗?"
红地哭笑不得,佯怒道:"跟你说什么就记着,谁准你问东问西的?"说着想起毕荣,"你对六爷倒是有意思?没见两面儿,就跟他出门找乐子。"
雪卿不说话,他知道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以后,雪卿发现院子有点不寻常,陶荆可有几晚没露面了,倒是自己,夜夜被爷叫去前面。这晚彭白坊带了三两人过来,爷跟他们在二楼的房间里喝酒。雪卿没有跟过去,趁空去裴爷那里借点东西。刚坐了一会儿,三郎过来叫他,爷让他赶快去,说,毕荣来了。
雪卿走进屋的时候,伶官儿正唱得如痴如醉,屋里一片酒香如梦,想爷是开了陈年好酿。爷正站在桌前,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提笔写字。爷的书法极有功底,连苛刻的彭白坊也常赞许,此刻两人凑在一起写写画画,甚是暧昧。
彭白坊抬头见他来,笑着说:"若非六爷来,红地儿还不舍得叫雪卿出来呢!我等可是借了六爷的光!"
毕荣坐在另一边独饮,雪卿走过去,离他不远不近地坐下。被外人包围的毕荣略显沉默,没怎么说话。雪卿注意到他还拿着自己做给他的那把折扇,按说天气凉了,那折扇成了不合时宜的物什,他却依旧随身带着,可见真是喜爱。
雪卿听着彭白坊的几个幕僚,带着不屑的口吻,嘲笑着新科状元如何心高气傲,不识抬举。如今的彭白坊,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巴结他的大小官员,也投其所好,经常光顾"秋海堂",很是捧梁红地的场。和彭白坊不怎么对付的官员,则聚集在另一家。
"也没去过那头,"其中一人笃定地说,"看来这状元郎是要自立门户啊,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