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仿佛被浸泡入了温暖的水域,无比的宁静、无比的放松。真想就此永远停驻在这种让人融化了的温暖之中,曾虚白突然听见一声柔和的呼唤:
哥哥,哥哥......
是谁?是小雨吗?像是小雨却又不像。但是,只有小雨才会这样呼唤他。
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中,小雨向他伸出了手。
曾虚白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个情景,他不止一次梦到过。有时,是在一起上学的路上;有时,是在家里小雨坐在他特制的小凳子上;有时,当他被梦魇重重困扰的时候,小雨就坐在他的枕头边,向他伸出手......
每一次,他都很努力的去回握小雨的手;每一次,他握住的却都是虚无。
但是,他是不可能拒绝小雨的,哪怕,只是幻影。
他依旧伸出了手......
意外的,这一次,他的手却没有落空,而是被一只温暖坚定的手轻轻牵住。那只手在拉著他向前走。
哥哥,跟我来......
真的是小雨吗?真的是你吗?突如其来的狂喜把曾虚白兜头淹没。他的眼中充满热意,嘴唇颤抖,想要开口去呼唤,嘴唇却突然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噙住。
曾虚白一震,突然有几丝清明闪入脑中,却马上被哥哥、哥哥的呢喃重新拉了回来。
这一晚,在梦境中,曾虚白彻底沦陷了。
16
梦做得太真实了,以至於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此刻的这种现实存在反而变得不真实。好不容易回神,看清楚了房间里的陈设,却更加糊涂了,为什麽自己不是睡在卧室里,而是躺在客房的床上?
慢慢地转身,待看到身边还躺著一个人的时候,心里猛然一惊。
曾虚白紧紧闭上眼睛,然後慢慢睁开,没错,身边的枕头上向下趴著一个人,难道昨天的事情并不是梦?难道神鬼的事情其实是有的?
希望、惊喜和恐惧霎时在心中纠结如热带植物的根须。曾虚白伸出了颤抖的手,还没有触到对方的肩膀,却见那个人动了一动,侧过了脸,声音微弱地说:我想喝水......。
是张哲!
曾虚白哗地翻身坐起,身上的被子滑落在了地上,这时他才赫然发现两个人原来都未著寸缕,而且,趴伏在床上的张哲,红肿的股间一片红白狼藉!
曾虚白的脸一下子血色褪尽,瞳孔紧缩、呼吸急促,仿佛他看到的不是情事後的痕迹,而是凶杀现场。
老师......张哲刚开口说了两个字,曾虚白却砰的一下子从床上跌落到地上。
张哲有点懵了。他猜想曾虚白的反应会比较剧烈,却想不到居然会如此剧烈。
没有等张哲再开口说什麽,曾虚白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外跑,一直跑到书房,扑到书桌前拿起电话:
喂?120吗?我这里有人受伤了,你们......,话说到一半,却有一只手从身後伸过来抢过话筒扣上底座。
你做什麽?张哲压低声音质问,顾不得维持他病弱的姿态。
你会死的!
我没那麽不经Cao......,及时刹住,我没那麽弱不禁风!张哲一著急,几乎有点口不择言。
曾虚白似乎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眼睛发直,嘴唇一直在哆嗦:去医院,快去医院!会大出血,会死的!
不会!不会!你看著我,看我!张哲摇晃著他,我还是好好的!
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曾虚白紧紧揪著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把头发连根拔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张哲拼命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伤害自己。
曾虚白大力挣扎,想要摆脱张哲的束缚,张哲紧紧把他顶在桌沿上,不让他动弹。
不知僵持了多久,曾虚白终於渐渐镇定下来,黏滞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明,似乎刚刚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一般,他把眼光从莫须有之乡转过来望向张哲。两个人都没有来得及穿衣服,此时正是裸裎相对,看到张哲大腿上斑斑的痕迹,曾虚白咬紧了牙。
张哲此时才觉得有点尴尬,刚想遮掩一下,忽然曾虚白一伸手,打横把张哲抱了起来。
身体悬空的一霎那,张哲的心也悬空了。
他知道他是在冒险,昨天,用致幻剂换掉了曾虚白的安定。他在赌!赌曾虚白的性向,赌他对小雨的感情,也赌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现在,揭盅的时间到了,结果是输是赢,他却无法看清。曾虚白的反应,让他也陷入了迷阵。
张哲被重新放回了床上,盖好被子。曾虚白慢慢拣起地上的睡衣、睡裤套在身上,然後坐在床沿上,将脸埋在手掌间。
张哲也不说话,他知道曾虚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从酒精、致幻剂和往事所造成的混乱中清醒过来。
良久、良久,曾虚白才抬起头,艰难地开启嘴唇:我......。
不要自责,张哲打断他,我不是未成年少女,事实上,昨晚的事情,我要是不愿意,你什麽也做不成。
曾虚白拧紧了眉毛。
我喜欢你!我不想拒绝!张哲表情镇定,话语却炽热。
我,我怎麽......曾虚白痛苦地追忆著昨晚,然而得到的只有一团模糊。
如果老师只是、只是酒後......张哲的声音转而变得低沈伤感,那就请你忘记吧。不用担心我。我,我再也不会提起。从此以後,您还是我的老师,呵,只要您还愿意把我当弟子......。
不,不,我不是......曾虚白痛苦地摇著头,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双手握紧,指甲直掐进肉里去。
张哲握住曾虚白的手:我只有一个希望,你,昨天......,是不是也表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哪怕只是有一点点?张哲的眼睛澄明无邪,说出的话却让曾虚白无处可退。
抽回手遮住眼睛,半天,曾虚白才答非所问的说: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张哲心中一阵刺痛,从後边环抱住曾虚白,在上帝眼中,世人都是罪人。在世人眼中,同性恋者都是罪人。如果昨天晚上是罪的话,我的罪更重。因为......,最後这句话,闷闷的几乎听不清楚,你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而我是清醒的。
是我的责任。无论从身份,还是年龄上来说,我的责任无可推卸。
那你说这些是什麽意思?希望我追究你的责任而减轻你的罪孽感吗?如果你想要赎罪的话,好吧,我有一个要求!
什麽?曾虚白顿了一下,回过头认真地看著张哲。
张哲深深地望著曾虚白,却久久没有开口。
17
你能不能......,作我的哥哥?张哲低声轻柔地说,同时靠了过去,用手环抱住曾虚白的腰。
把脸埋进曾虚白怀里的时候,张哲终於松了口气。要知道,做无辜乞怜状可真不是他的强项,说出上边那句话之後,他简直都要被自己麻翻了。他发誓,将来和曾虚白花好月圆的时候,一定要把这段记忆用心里暗示法彻底抹除掉。
然而,当他的脸触到曾虚白的睡衣,隔著那层棉布感受到曾虚白的体温的时候,张哲突然感觉到,原来自己对这体温已经渴望了那麽久,原来自己的心已经空旷了那麽久,冷寂了那麽久。他才发现,当我的哥哥吧这句话,却原来是他心底最最真实的声音。
他忍不住把脸在曾虚白身上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
张哲的身体还是赤裸的,被他抱住之後,曾虚白下意识地扎煞开手,因为稍微一动就能触碰到他光裸的脊背。可是当胸口被张哲用脸颊一下又一下的磨蹭著,慢慢的,就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从那被摩擦的地方渐次扩散开来。被这不知名的情绪牵引,曾虚白慢慢收回架开的手臂,轻轻的、试探性的摸了一下张哲的脑袋。
这轻轻的一触,却让张哲浑身一震。曾虚白没料到张哲会有这麽大反应,有些无措的把手拿开。却被张哲一把捉住他的手,搭到自己背上。
曾虚白就这样被迫地回应著对方的拥抱,没有用力,却也没有再退缩。
在他手臂笼罩下的张哲把曾虚白越抱越紧,简直想要把自己埋进曾虚白的肋骨下去。
曾虚白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正犹豫要不要推开他的时候,却感觉到胸口传来了一片湿意。他哭了!
张哲的眼泪让曾虚白莫名地震颤。
他其实并不明白张哲。有时候,他觉得他做事情特别笃定,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心计和城府。有时候,却又显得感伤和脆弱。
张哲是gay,这个他早就猜到了。面对他的接近、试探,曾虚白尽量不著痕迹地应对,力求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他不想和他过分接近,他不愿意再发生悲剧。就好像丁昭那样。
对於丁昭,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够帮助他的。那时,丁昭的情绪也确实日渐好转。可是,当丁昭越来越依赖他,不再满足於邮件、短信,而是渴求的更多的时候,他却觉得无能为力了。
毕希纳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你向下看的时候,会觉得头晕目眩。这深渊,即便是他合身扑入,也填补不了,因为他没有丁昭所渴求的那种东西。他无力生产,他觉得他能够生产出那种东西的机制,早就已经彻底毁坏了。所以,他只好选择渐渐拉开距离。没有想到,失去了心灵支撑的丁昭会做出那种选择。
尽管这并不完全算是曾虚白的责任,因为丁昭的死,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对世界的绝望,而曾虚白,经过了丁昭的理想化之後,曾经一度幻化成了这个灰暗世界的彼岸。当彼岸失去之後,丁昭再也没有什麽可以留恋了。
这些,曾虚白不是不明白,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痛恨自己,连带著也痛恨自己所处的这个特殊的群体。
是的,他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人。尽管他离群索居,尽管他一直成功保持著洁身自爱的禁欲状态。但是在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知道与本能的战争有多麽辛苦。
可是张哲不同於丁昭。他以一种再正规不过的方式介入了曾虚白的生活,不管他的动机有多麽的暧昧微妙。曾虚白并不是没有警觉,但张哲的每一个要求他都无法拒绝,因为每一个要求背後似乎都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当然,也包括今天的这个要求。
是平素压抑太多,以至於梦里昏了头去侵犯自己的学生吗?曾虚白知道自己被压抑的那部分人格会在黑夜里、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躁动不安,就像阴暗隙墟里蔓延滋生的植物。但是,他相信自己并不是食人的藤蔓,也不会在月圆时分化身狼人。
然而,张哲现在正带著伤痕躺在他怀里。
曾虚白无法停止自责。他并不是没有疑虑过中间发生了什麽意外,但是他的人格不允许他在伤害了一个人之後还恶意揣测对方,更不允许他对这伤害无动於衷。
但是,就这样接纳他吗?他犹豫。
情势却容不得他犹豫。胸口那团潮湿的感觉,正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好像透过了骨肉,直接渗透到他的心脏里去。
不由自主,曾虚白张开了手臂,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人。
18
三个人约好去打网球,结果两个人都不在状态。
曾虚白到南方的一个城市去参加学术会议了。张哲知道他是想要拉开一段距离冷静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不著急。瞻前顾後、犹豫不安不是他的风格,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对曾虚白这种人,不能逼得太急。
说是不著急,可还是会时不时走神。
张哲虽然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打球还是不失章法。另一个人就没他那麽能撑得住了。杨铭知甚至发球的时候都能拿著拍子发起呆来。最後还是贺肃看不过去,上场抢过他的拍子把他赶下去了。
一起到一家西餐厅吃饭的时候,贺肃看著这沈默不语的两个人,终於忍不住发飙:
怎麽一个两个都是这种德性!还是大老爷们儿不?就算恋爱也不能饭都不吃了吧?
谁恋爱了?!一脸气急败坏叫起来的是杨铭知。
怎麽,你妒嫉了?慢悠悠开口的是张哲。
操!我嫉妒?那是我让著你!玩归玩,还能认真和自己哥们儿抢人?贺肃抄著刀叉比比划划地说。
那,谢了啊。
明白就好。那啥,贺肃说著转向杨铭知:小指头你就死了心吧。那个容什麽的,别说不是圈里人,就算是圈里人,也不能和他混。他身边的人走马灯似的,充分体现了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野食战略原则,你和他混,到时候骨头渣都剩不下。
你自己又好到哪去?你是主动、不拒绝也不负责!杨铭知一句话把贺肃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伸了伸脖子,好半天贺肃才蹦出来一句话:我这还不是没找到对的人吗?
你怎麽知道人家不是在找?
他和我能一样吗?他那麽一大叔,我是还处在青春迷茫期的花样少年!
张哲本来一直在端著杯子悠闲看戏,听到这里一口咖啡差点噗了出来。
杨铭知也撑不住笑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诶,什麽叫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不信你来当我男朋友试试!我保证做个一心一意,忠贞不二,对第三者嗤之以鼻的三好同志!
你省省吧,你三好同志,我还五好少年呢。杨铭知对贺肃的邀请并不领情。
这时杨铭知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看:我吃完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这次你俩谁埋单吧,下次我请客。说著匆匆忙忙拎起包跑掉了。
哎!哎......贺肃话还没有说完,卡在半截好不难受,愣了半天,只好转而拿起刀叉去切割盘子里的牛排。
真担心的话,你自己上不就得了。反正小指头不正是你喜欢的斯文、白净那种类型的吗?张哲不动声色地说。
打住!自己兄弟,哪能随便乱动。
那你就看著他往下跳?
那我也得能拉得住啊!贺肃难得露出无奈的表情,说著低下头专心去吃他的牛排,张哲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结过帐一起走到门外,贺肃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话:你是认真的吗?
张哲却一下子听懂了,也不跟他打哑谜:从来没有这麽认真过。
好!哥们儿支持你。说著捶了一下张哲的肩,径直向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了。
喂......张哲在後边叫道。
贺肃却头也没回,抬起手凌空扬了扬,消失在转角。
这小子,张哲恨恨地说:只顾自己耍酷,也不记得载我一程。这样埋怨著,嘴角却露出温暖的笑意。
站在街角等出租车,风轻拂过来,撩起他额前的短发,带著初夏湿润的气息。
南方的夏日来得很早,随便走走就出了一身薄汗。
曾虚白站在天桥上,看著南来北往的车辆,向北走的亮著黄色的头灯,向南走的亮著红色的尾灯,一红一黄,交错形成两道不同颜色的车流。那麽多的车,那麽多的人,好像都知道自己在干什麽,往哪里去,只有曾虚白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在过街天桥上站了半晌,又茫无目的地下来向前走。再往前就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了。忽然,从前方传来了悠扬的歌声,曾虚白仔细一听,居然是校园民谣: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後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带著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沈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著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後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