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著终於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纯净的歌声漂浮在各种嘈杂的声音之上,像是初春溪流里一块透明的浮冰。这点冰凉刹那间浸透到曾虚白的心中去,让他想起了他曾经哼唱著这首歌走在放学路上的青葱岁月。
19
是谁,还记得这首老歌?
曾虚白寻声而去,看到在地铁的入口处,有一个穿著旧衬衫、破牛仔裤的年轻人,坐在人来人往的台阶旁,自顾自地弹拨著吉它。
曾虚白把兜里的零钱都放在了他打开的吉它盒子里。往回走的时候,不自禁地轻轻哼唱起这首歌:青春的花开花谢......
这样哼唱的时候有一种错觉,仿佛一拐角,就能看见那个老旧的教工宿舍区,看见那栋灰扑扑的旧式公寓楼,一级一级爬上水泥台阶,拿出钥匙打开门,就能看见等待已久的小雨展开欣喜的笑颜:哥,你回来了!
因为这笑容,曾虚白放弃了很多。放学後的篮球比赛,社团的活动,同学之间的聚会......,这些都和他无缘。
没有人强迫他这麽做,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有时放学後急匆匆往校门走的时候,看到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同学,曾虚白也觉得很羡慕,但是想到小雨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孤独寂寞,体内跃跃欲试的冲动又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一个人在家的小雨就像一个失去引线的傀儡娃娃,毫无生气的堆缩在墙角,等待有人来赋予他生机。
还是上初三的时候,一次曾虚白实在经受不住诱惑,放学和同学踢了半天足球才回家。刚走进小区,就看见小雨一个人坐在楼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呆呆地望著西沈的夕阳。
曾虚白的步子一下子沈重了起来,慢慢走到小雨跟前,小雨惊喜地叫了一声:哥哥!眼睛里闪动著水光。
小雨不会走路,是坐在台阶上用手撑著一级、一级蹭下来的。从三楼蹭到一楼,手磨破了皮,裤子也划烂了。
曾虚白抱起他上楼,不顾他身上的脏污。小雨紧紧攀附著他,两个人什麽都不说。
曾虚白心里有愧疚、有自责、有感动。但同时他也明白,这感动,也是一种逼迫。
但,他不能拒绝。他知道小雨无法不依赖他、不攀附他。因为如果一旦斩断这种联系,小雨就会彻底沈下去,沈在时光之外,沈在生活之外,和这老旧的屋子、过时的家具、缠绵不断的疾病一起,一直沈落朽败为灰烬。所以他本能地想要紧紧抓住他看到的这唯一的一点生机,一点希望。
曾虚白怎能拒绝?
从那之後,曾虚白再也没有无故晚归过。
小雨也知道哥哥为自己牺牲了很多,所以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弥补。
家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先留给哥哥。妈妈要给他买新衣服的时候,总说还是买给哥哥吧,自己却整天穿著曾虚白的旧衣服。曾虚白喜欢吃瓜子──不是葵花籽,是西瓜籽,夏天吃了西瓜,瓜子被淘洗干净之後晒干,小雨就趁曾虚白上学的时候,把它们一个一个剥了壳放在洗干净的药瓶里──往往要剥一整天才能积满一瓶,小雨一个都不舍得动,专等著曾虚白回来的时候一饮而尽。
每次曾虚白把香香白白的瓜籽仁塞满嘴巴的时候,小雨总是眼巴巴地在旁边仰著脸问:好吃吗?好吃吧?
曾虚白肯定的回答,是对他最好的赞美。仿佛他生命的意义,都被盛在了曾虚白手里那个小小的瓶子里,等待著曾虚白慢慢啜饮。
曾虚白和小雨一直共用一个房间,一来是家里地方小,二来小雨晚间喝水、方便都需要人帮助。每天晚上,曾虚白写作业的时候,小雨要麽在一边戴著耳机听音乐,要麽静静地看书。写完作业、洗漱了熄灯之後,是两个人最快活的时候,曾虚白会把自己这一天的经历挑有趣的讲给小雨听。其实不管有趣没有趣,只要和曾虚白有关,小雨都非常喜欢听。
小雨知道曾虚白每个好朋友的名字,每个老师的性情,知道有一天隔壁班的胖子把车钥匙丢了,他居然把车扛在肩上回家了,知道坐在最後一排的那个冷脸大个子,被不知谁放在他文具盒里的壁虎吓得哇哇大叫......
直到有一天,曾虚白突然有了他自己的秘密。
那天回家的时候,曾虚白就有点心不在焉。晚上熄灯前的夜谈,和小雨说著话的时候,突然会陷入沈默。
那是因为一封信,一封青涩的情书。
那是个视早恋为罪恶的年代,尤其是重点中学,敢於尝试的人甚至会遭到学校的处分。这封情书是它的主人鼓足勇气才敢放在曾虚白的桌斗里的。
这封信和它的主人,就像是曾虚白生命之流上的一缕划痕,不久就消逝了踪影,并没有留下丝毫印记。但是,这个事件,却让小雨预见到了分离。
或迟或早、无法避免的分离。
20
如何能够阻止这种分离?这成了小雨这卑微生命中最伟大的目标。然而还不等他想出有效的办法,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曾虚白在给小雨洗澡的时候,发现他的左腿有点不妥,到医院检查,才发现长了个小肉瘤。虽然不是恶性的,但医生还是建议开刀去除。
曾慧当时很犹豫。其实照顾小雨到今天,她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但是一想起范周,她就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小雨。曾慧的第一次婚姻缔结於文★革期间,那时她是遭人唾弃的资本家後代,而对方却是长袖善舞的风云人物。本来这两种人并没有什麽交集,但是在一次抄家之後不知怎麽她就被某个大人物看入了眼。对方以家人的安危相要挟,终於把她捕获到手。但是一待文☆革结束,曾慧马上离了婚。为了顺利离开,她甚至隐瞒了怀孕的事实。
那时她心灰意冷,几乎完全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是范周温暖了她,让她恢复了对人的信任。这个男人,虽然被前妻嫌弃为没本事、穷光蛋、臭老九,但却至死都保持著他纯良的天性。
虽然生活艰苦,孩子的病总是要治的。不然不但对不起范周,也枉费了小雨叫自己这麽多年妈妈。咬紧了牙,曾慧拿出仅有的积蓄送小雨去开刀。好在小雨的生母这时也送来了一笔钱,这下手术後的营养费也有著落了。
手术很顺利,但术後的康复却成了问题。小雨的刀口迟迟不能愈合,医生说这是因他发育不良所导致。为了促使伤口愈合和成长发育,医生定期给小雨注射激素。
小雨终於开始长大了。一天一天,从稚嫩的孩子变成了清秀的少年,细细的胳膊和腿上也开始有了点肌肉,面颊也不再那麽苍白了。
成长给小雨和家人带来了喜悦,但同时也带来了烦恼。
脾性柔和的小雨慢慢变得阴晴不定,有时躁动不安,有时又异常沈默。曾虚白和曾慧刚开始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後来才意识到是因为青春期到了。
小雨的母亲体恤他的寂寞,买了电脑送给他。电脑在那个时候还属於奢侈品,网费也是一项不大不小的开支,但是小雨有了电脑之後生活充实多了,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安慰。
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雨终於通过一根网线联系上了这个世界。但同时也因为这种联系,使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缺憾。
如果前一段时间还只是情绪不稳的话,接下来的这段时期小雨几乎可以说是阴郁的,阴郁到所有的人都在替他担心,担心是不是不应该让他接触到那麽多的信息,担心是否根本不应该让他长大。
所幸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之後,小雨忽然变得比以前还要乖巧,并且更加依恋曾虚白。
小雨的这种依恋什麽时候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曾虚白并没有清楚的认知。他只知道,小雨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有种让他无法回视的黏著;两个人的肢体接触,就像抱小雨洗澡、如厕这些以前很自然的事情,现在做起来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别扭,好像这些事情,除了兄弟之间的亲密之外,还多了其他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这种感觉往往让曾虚白也觉得很烦躁。但当时的他太年轻了,根本无法了解这些变化究竟意味著什麽。也许是青春期的特殊反应吧,等小雨再大一点就会好的。这样想著的时候,曾虚白对现实选择了逃避。
但是现实却不容他逃避。
那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子夜的时候小雨想方便,曾虚白睡眼惺松的拿来夜壶,清理过後刚想倒在床上,小雨却说他有点冷得睡不著,要曾虚白过去陪他。这样的请求并不是第一次,曾虚白就挤上了小雨的小床,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
就在曾虚白快要沈入梦乡的时候,却感觉小雨的手探到了他的胸膛,像一尾微凉的小鱼,怯怯的、慢慢的,试探性的向下游过去......
曾虚白一激灵,按住了他的手。小雨顿了一顿,马上将手抽了回去,接著转过身面朝里。曾虚白以为小雨在和自己闹著玩,没有理会接著睡。
过了一会,却听到耳边传来隐忍的压抑的哭声。
曾虚白吓坏了。他从来不会惹小雨哭,也很少拒绝过小雨的要求,当然这也是因为小雨从来不提什麽过分的要求的缘故。
那麽,如果他只是对正常人的身体感到好奇,为什麽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呢?
曾虚白惯於迁就和妥协,这一次也不例外。从背後轻轻地哄他,把手臂给他当枕头,小雨才慢慢又转过了身来。
就是这麽越界的吗?
只是在那年轻懵懂的岁月呵,无论是他或他,都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将因为这一晚而彻底改写。
又或者,这本来就是他们应该承受的命运。轮盘早就已经启动,只等著他们来一步一步把空格填满。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也许是开刀後的激素注射,也许是多年来的唇齿相依;也许需要再向前推衍,是那小小病菌对小雨身体的彻底毁坏;也许更早更早,是曾慧和范周在人群中的相遇,是他们由於无法推拒的原因不得以要和自己以往的人生分离。
也许根本无法追究无法推衍,否则只能最终追问到神或者上帝。
但是,神在哪里?
21
曾虚白一开会回来,就投入到期末忙乱的工作中去了。出题、判卷、登录成绩、分析结果,虽然是很琐碎的工作,认真去做的话还是很占用时间的。所以回来後,还没有单独和张哲见过面。
张哲说不著急是假的。但他知道曾虚白是真的忙,并不是有意躲避他,因此也不去打扰。不过还是忍不住制造了几次偶遇,打招呼的时候,曾虚白冲他笑得温暖而安然,他就知道,结果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到底还是孩子。曾虚白每次看到张哲,便忍不住在心里暗笑。尽管张哲每次偶遇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眼睛里的渴望和焦灼却是掩藏不住的。曾虚白并不是故意吊他的胃口,只是他觉得张哲也需要时间去沈淀和思索。
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不准备逃避了。挣扎和逃避,本来是为了避免伤害和毁坏,但结果,却往往带来更多的伤害和毁坏。
大概这就是宿命吧,是逻辑、理性所无法解释和规约的部分。所以,他决定顺其自然。曾虚白觉得自己的生命荒芜了很久,他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他怀疑生命的历程无非是从一种虚无走向另一种虚无。那麽,如果自己的存在居然能够使另一个存在变得丰满,感觉到生的欢喜和意义,那麽,这就是值得的吧。
这也是一种赎罪和补偿。不仅是对自己无意之间对张哲造成的伤害的补偿,也是对小雨、对丁昭的补偿。
终於放假了。
张哲约贺肃和杨铭知吃饭。两人到了包间才发现,原来曾虚白也来了。贺肃在心里暗暗唾弃张哲:噢,合著拉我们来就是让我们当观众的,偷了件宝贝,没办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显摆,只好在贼窝里晾晾了。
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不敢带出来,还是乖乖地叫老师。
张哲却大大方方的管曾虚白叫哥,曾虚白居然也答应的特顺溜。
贺肃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不公平啊不公平,自己当初碰了多少次软钉子,也没能有啥实质性的突破,怎麽竟然允许张哲叫起哥哥来了?不知道哥哥弟弟迟早会出问题的吗?
杨铭知看著张哲和曾虚白很有默契的样子,心里羡慕万分,同时也很替他们高兴。虽然他和曾虚白并不熟悉,但是对他却仰慕已久,因此虽然仍有些怯场,但还是很努力的去交流。
曾虚白在饭桌上表现出来的亲和力一点也不亚於在讲台上。不一会,贺肃的不平和杨铭知的胆怯都被打消了,大家谈天说地,好不畅快。到了後来,杨铭知也跟著张哲叫起哥来,贺肃自然也不甘落後,而且为了故意恶心张哲,一个劲儿掐著嗓子叫哥哥,又借著酒劲把椅子往曾虚白身边一挪再挪。最後还是杨铭知看不过去,趁曾虚白去洗手间的功夫,踹了他几脚,把他的椅子又拽了过来。
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有的人你认识了很久,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觉得隔膜;有的人也许才刚刚开始接触,却直觉地让人能够信任、愿意亲近。
杨铭知对曾虚白就是这种感觉。他鼓足勇气问了曾虚白他早就想问的问题:
你和我们院的容老师是好朋友,是吗?
是啊,你怎麽知道的?
呵呵,容老师经常提到你的,每次说起来都很自豪的样子。
听到这话,曾虚白很开心的笑了起来。张哲拿起茶杯挡在自己脸前,慢慢抿了一口茶。贺肃看到张哲吃瘪的样子,开心地喝了一大口酒。
你们怎麽成为好朋友的?你们的性格一点都不像啊?杨铭知问这些问题的时候,简直像个追星的少女。
我们是大学同学。
大学同学?容老师看著好像比你大好几岁呢。
对啊,他都是大叔了,哪有哥哥这麽年轻英俊。插话的是贺肃,杨铭知狠狠白了他一眼。
呵呵,他确实比我大几岁。他考大学比较晚。
是落榜复读的缘故吧?张哲也在一边凉凉地说。
贺肃隔著桌子和张哲对视了一眼,这下他们达成共识了。
好多学美术的人上大学都比较晚,因为如果文化课不过关,专业课分数再高也不行。杨铭知为容光辩护。
那是,像小指头这样文武兼备,画得好又爱读书的人真不多。贺肃赶快抽空拍马屁,可惜杨铭知不理他这茬儿。
那时我们住斜对面。曾虚白不管他们如何旁逸斜出,只管抓住主线:本来不是一个系,说话机会也不多。但是他经常在走廊里晾画,我就站在那里看。有一次他问我对他的画有什麽看法,我就班门弄斧地胡说了几句,然後慢慢就熟悉了。後来成了好朋友了他才告诉我,当时他见我看画的时候特认真,还以为我懂行呢。结果一开口,全是常识性错误。不过好在态度诚恳。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那,容老师当年在学校里也是很受欢迎的吧?趁著气氛好,杨铭知终於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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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许是曾虚白回答得太快、口气太过肯定的缘故,贺肃禁不住冷哼了一声。张哲看了他一眼,随即把眼睛转到别处了。杨铭知脸上露出一种黯然与欣羡交替混杂的神色。
这些都被曾虚白看到了眼里。他继续往下说:
他整个大学时代都被两样事占据:画画和恋爱。所以大家就给了他一个绰号:腐尸花。
为什麽?杨铭知稍稍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外号。
因为他喜欢从恋爱中寻求作画的灵感,一旦灵感消失了,恋情也结束了。大家说他善於寄生在别人的身体上汲取营养,靠榨取来的血肉开出自己硕大的花朵。
杨铭知的脸色开始变得灰败,过了一会才小声说:那曾老师怎麽还和他作朋友?
曾虚白笑了笑:每个人都不完美。再说他虽然走马灯一样换女朋友,但是从来不勉强、不欺骗。还有,他对朋友一直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