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曾虚白,晃晃悠悠地推著自行车驮著弟弟去上学,因为还不会骑。不过孩子总是很勇敢,骑车很快成了熟练工种,带著人还能在车缝里钻来钻去。因为骑快车曾虚白挨了母亲不少打,但却屡教不改。因为小雨特别喜欢那种速度带来的快意。
小雨的学业时断时续。受到病毒全面侵袭的他免疫系统特别弱,很容易沾染上其他疾病。家庭的大部分收入都用来给小雨看病了。范周甚至还瞒著家人偷偷到医院卖血。
直到范周也病倒了,卖血的事才由医生问了出来。
范周病了半年,在小雨小学毕业的时候,终於撒手人寰。
彻骨的悲凉又一次将这一家人浸没。
曾慧几乎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击垮。如若不是顾念著两个孩子,她也想干脆和丈夫一起去算了。
痴痴呆呆,恍恍惚惚,耳边不断出现幻听,总是觉得丈夫在叫她。
十四岁的曾虚白,承担起了照顾母亲和弟弟的任务。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忙著煮饭、洗衣、给弟弟洗澡,抱他如厕......
一切都安置好的时候,才能开始写作业。功课一日比一日紧,曾虚白睡得一天比一天晚,白天越来越没有精神。
一天煮粥的时候,曾虚白站在锅边,一边举著勺子,一边瞟著数学课本,一不留神,粥锅翻了,曾虚白胳膊和手上起了一连串的燎泡。
突发的事故惊醒了曾慧。托著曾虚白的手,曾慧知道自己不能再沈溺下去了。
13
曾慧曾经联系过小雨的生母,问她愿意不愿意把小雨接过去。虽然和范周离婚多年了,但小雨毕竟是她亲生的孩子,平时她对小雨还是很牵挂的。而且她的经济状况比较好,也许小雨跟著她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但是几次问她,她却吞吞吐吐,不说好、也不说不,显然有所顾忌。加上小雨早就和曾慧及曾虚白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根本不愿意离开他们。更何况,生母家里的後父和异父妹妹对他并不友好。
於是曾慧便带著两个孩子辛勤度日。小雨的生母时常瞒著丈夫偷偷送些钱过来。曾慧专门记帐,把这些钱拿来当作小雨的医药费和营养费,一毛也不会滥用。
曾慧的精神稳定了,曾虚白的压力随之减轻了不少。他功课越来越好,也一天天长高长大。而小雨却发育迟缓,看上去永远都像个孩子。
之後呢?张哲追问。
曾虚白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话头,张哲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
之後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我高考过後到北京读大学,然後,拿到公费留学的名额到美国读书。然後又回来教书。小雨......,小雨他,已经过世了。
曾虚白的脸隐藏在烟雾之後,看不清楚表情。
张哲想问的不是这些,他当然知道小雨死了。即便没有从曾虚白的神情、言语当中猜出来,今早接到的那个电话,也足能够使他得出这样一个答案。
是的,电话。
张哲对於他私自接听曾虚白的电话并不是毫无愧疚,但是这种愧疚和那种探究的热情相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
那是个中年女性的声音,有著年深月久的盲目仇恨和歇斯底里:
曾虚白,你给我说话!别以为你每次不出声我就会放过你!别妄想时间长了没人记得了你就安心了你!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安生!凭什麽我的孩子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我的孩子以前病的那麽苦都没有怎麽样,後来情况稳定了倒反而想不开了?你妈那个烂女人,到底对我孩子做了什麽,要是不想养了就别装出一副观世音的样子,别以为她躲到国外去我就找不到她了,你不说,我照样能把她挖出来!烂X养出来的贱种......
那女人又哭又骂,张哲就一直举著话筒听著,直到确定再也听不到什麽新鲜东西的时候,就挂上了电话,又把电话线拔出来原样放好。
说小雨是不堪曾虚白母子虐待自杀的?张哲一点也不相信。但是,这中间必定发生过什麽。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张哲刚想开口打破这难堪的沈默: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
话头却被曾虚白打断:不早了,快休息吧。明天还是回家看看吧。无论如何,父亲总是父亲,赌气、逃避都不是明智之举。有什麽想法,即便是负面的,也还是说明白比较好。
说著站起来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张哲自己坐了一会,也站起来走回房间。
虽然脑子很乱,张哲却还是在翻腾了几个来回之後进入了梦乡。他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
梦里也不安宁,各种黑白的、彩色的意象在他脑袋里吱吱喳喳乱撞。
正被这种混乱所困扰的时候,却看见哥哥来到身旁。
哲哲,怎麽了,做噩梦了吗?是哥哥低沈温柔的声音。
张哲心里一阵明亮的喜悦,哥哥来了,什麽都不用怕了。在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有哥哥在身边,一切都可以无所畏惧的小男孩。
可是,且慢,哥哥不是已经......
张哲浑身剧烈震颤,颤得有一种内脏移位的痛,猛的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的梦境并不是没有现实根源,他的手正被一个人握在手里。
曾虚白。他又在梦游了。
曾虚白半蹲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握住张哲的手,一只手轻轻抚摸著他的小臂,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遍又一遍。
小雨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曾虚白就是这样安抚他的吗?
哥哥,哥哥......张哲突然被一种无名的情愫所牵引,禁不住低声呼唤。
小雨不痛......,小雨不痛......。泪水大滴、大滴的从曾虚白半闭著的眼睛里滑落,打湿了张哲的手臂。
张哲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不管以往的曾虚白是怎麽生活的,今後,他要狠狠把他抱紧,再不让他有这样的孤独和痛苦!
只有他才能抱慰他的孤独,反过来,也是如此。
因为,只有同样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对彼此有透彻的理解,才有能力为对方付出足够的感情。
不管曾虚白是不是同道中人,不管他有怎样严密的自我防护,他都不会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曾虚白趴在床边睡著了。
张哲很想把他抱上来,用自己的怀抱来温暖他。可是,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想了半天,张哲还是冒险轻轻抱起他。幸运的是,曾虚白并没有被惊醒。张哲把他送到他的卧房去。曾虚白很瘦,张哲抱著他,比那天他抱著张哲轻松多了。
临从曾虚白卧房出来的时候,张哲在床头的柜子上发现了半瓶安眠药和一个空杯子。张哲长长叹了口气。他这几天查阅了不少关於梦游症的资料,知道长期服用安眠药也是导致这种症状的一个原因。
被失眠困扰很久了吗?我知道有一种方法治疗失眠很有效。张哲望著在睡梦中仍然紧蹙著眉头的曾虚白,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
14
眼看过了四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贺肃四仰八叉地摊在张哲公寓的沙发上,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一个哈欠。
杨铭知又在摆弄他的手机,张哲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桌前翻弄著什麽,时不时停下来做深思状。
贺肃最看不得他这样。
走过去,啪地一声拍在他肩上,别人喂你几把草,你还就真把自己当绵羊了。
张哲连一点受惊的效果都懒得做给他,继续翻他的东西。
哎,我问你,你那个,进度怎麽样了?贺肃弯下腰,谄媚的笑容像一层稀薄的奶油,下面掩藏著庞大的好奇和不服。
张哲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麽,也就不跟他打哑谜了。
不怎麽样啊,你呢?
真的吗?虽然犹疑地反问,但还是忍不住发牢骚,我也是没什麽进度。明明见到的时候打招呼很亲切,一起游过几次泳,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但是不知道为什麽总有一种无法下嘴的感觉。难道是自己的雷达装置出现了偏差?那个人其实是古今第一坚贞不屈的直男?
鸡肋啊鸡肋!贺肃夸张地大叫著又重新倒回了沙发上。眼看想要再进一步是困难无比,可是要放手的话又觉得心里痒痒舍不下。
我就跟你说过不行的,曾老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就算是,他需要的也不是你这种人。杨铭知用眼尾扫了他一眼,凉飕飕的说。
耶?你难道知道他要的是什麽?你怎麽知道我不行?贺肃立马坐直了问。
他要什麽当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有一种感觉吧,嗯......,我觉得你填不满他。
哇!受侮辱了!小指头你你你太太太看不起我了!贺肃跳起来对杨铭知挺起胯,捉起杨铭知的手就往他腰下的部位按,今天一定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尺寸!
杨铭知脸一下子红透了,忙不迭地甩脱了手:我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贺肃哈哈大笑,这一闹才把刚才的沈闷扫荡光了。
不过,张哲转过头来,眼中隐隐闪动著狡黠的光芒,虽然没有什麽进度,但是我却琢磨清楚了他的一点脾性。
喔?你说你说!贺肃搬了把椅子到张哲身旁,横跨过椅子坐下来,下巴抵在椅背上。
他虽然表面架子足,其实是个比较消极被动的人。只要你再热情豪放一点,说不定会有突破。
是吗──?贺肃狐疑地问,那你干嘛不自己热情豪放点,干嘛要告诉我?
你什麽时候见我热情豪放过?这种路数不适合我。告诉你,是因为竞争激烈游戏才好玩。张哲波澜不惊地说。
嘿嘿,是吗?那谢了兄弟!贺肃热情地又来拍张哲的肩膀,却被张哲闪身躲过了。眼看张哲又去忙他的了,贺肃把头转向杨铭知。
杨铭知抬眼看了他一下,把头转过一边。
切,都把我当冤大头,信你们才怪!
贺肃在心里嘟囔。跟我提建议?张哲能有这麽好心?他的话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才对。相反的嘛,意思就是说──像杨铭知那样?
贺肃坐在杨铭知对面,看杨铭知拿著手机羞涩地抿嘴笑了一下,他便也抿嘴一笑。杨铭知一手回短信,另一只手的大姆指下意识地摩挲著自己肉嘟嘟的嘴唇,贺肃也爱娇地摩挲自己的嘴唇。杨铭知轻轻吁了口气,贺肃也随之悠悠一叹......
杨铭知突然反应过来贺肃在干什麽,指著他叫了起来:你、你在干什麽?干嘛学我?少恶心了......
什麽?我恶心?哼!贺肃一扭腰站了起来,走到浴室的镜子前,一只手麽指和中指捏了个兰花的造型,侧睨著镜子微微飞了个眼风──结果自己也呕得连忙从浴室冲了出来。
恼羞成怒之下,撞到杨铭知跟前,把他从进门起就拿在手里摆弄不停的手机抢过来。
Y小姐,行了吧,好了吧,我还等著出门呢。
再往上一条:
小Y,先把你可爱的小尾巴收起来吧。
刚念了两条,被杨铭知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
哎哟,哎哟!贺肃叫了起来。不是闹场,是真的痛。
谁让你又这样!杨铭知恼怒地说。
你说让我别打曾老师的主意,你还不是和那个什麽容画家纠缠不清?贺肃不服气。
杨铭知脸色变了又变,收起手机不说话了。
说真的,小指头,张哲过来也坐在他对面,你自己也明白,这个人不值得你这样的,他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杨铭知低著头,闷闷地说:我知道,我也并不想驾驭他......
他其实都知道。容光,美术学院的头牌,新生代画家的领军人物,少年成名,要风是风,要雨是雨,对自己充满信心,对世界充满好奇,有一种艺术家的敏锐和天真,也有著艺术家的傲慢和残酷。他从来不拒绝对新鲜事物的尝试。但也只是尝试而已。
大家都沈默起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圈,如果没有足够的动力,就很难跨越。
张哲握紧了拳头,是该有所改变的时候了。
15
曾虚白今天不知道撞了什麽运。
先是下课之後,两个小女生叫住了他,问过问题还不走,扭捏了半天,说想请曾老师一起去听歌剧,曾虚白委婉地拒绝了。
然後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又偶遇到站在那里看风景的贺肃,贺肃很随意地邀请他晚上一起去游泳,曾虚白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说下次再约。
走到教工宿舍区的时候,终於松了口气,卸下完美老师的面具,解开领口的纽扣,边走边揉著僵直的颈椎。
溜溜达达回家,慢悠悠爬上楼梯,猛一抬头,却看见自家门口立著一个人,手里拎著一个大袋子。
张哲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笑得很无邪:老师,我又来找你喝酒了。上次醉得好不甘心,这次一定要把形象挽救回来。
其实这次他们并没有喝太多的酒,起码没有上次多,但是因为喝得太猛,所以张哲还是醉了。
这次聊的是轻松的话题,那些沈重的事情,大家谁都不再提起,所以醉也醉得比较舒心。张哲没有闹酒,晕了之後就自觉自动地晃进客房把自己撂床上了。
曾虚白跟在後边,看他摇摇晃晃倒在了床上,在门边站了一会,还是走过去帮他脱掉了鞋子,拉过薄被盖上。稍停,又到浴室拧了一个热毛巾,托起张哲的脑袋,在他脸上仔细擦拭。
那一瞬间,张哲很想握住他拿著热毛巾的手。张哲把手紧紧贴在体侧放著,攥紧的手心里沁出了热汗,终於还是没有动。
张哲这一次,并没有真的喝醉。
他躺在床上,曾虚白在外边慢慢收拾东西,洗刷碗碟,打扫厨房。
在黑暗中,隐隐听著张哲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声音,看著从门缝里泄露进来的灯光,张哲恍惚有种幼年时躺在床上等著哥哥写完作业来一起睡觉的安然。
其实并不忍心打破这种平静。张哲知道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势必会让曾虚白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如果想要抓住并保留这份安然,又不能不这样做。
曾虚白收拾完东西,离开了厨房。
曾虚白走进了书房,有整理书本材料的声音,但他没有开电脑。张哲知道,他今天也喝了不少酒,不会像以往那样工作到深夜。
曾虚白关上了书房的灯,到卧室去了。
曾虚白走出来,进了浴室,关上门,不一会,响起了淋浴的水声。
就在这个时候,张哲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潜进了曾虚白的卧室,用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换走了曾虚白床头放著的半瓶安定。然後又飞速回到客房躺好。
曾虚白回到卧室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虽然今天喝了酒睡意比较浓,但还是依照惯性倒出两片安定用水冲服了下去。
希望今夜安然无梦。
曾虚白曾经有一段时间睡眠极差,睡不著的时候累,睡著了更累。梦魇的触角从四面八方向他伸过来,紧紧缠缚住他、拧绞著他,使他无可逃避、无处遁形。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有梦游的毛病。他为此曾经离群索居,也百般纠正治疗,最後终於靠著建立一套极度理性规律的生活习惯把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但是前一段时间,噩梦的影子似乎又有回笼的趋势。曾虚白每天坚持锻炼、洗冷水澡,除了工作心无旁骛,硬生生把这种趋向打压了下去。
今天见张哲又拎著酒来找他,曾虚白的心暗地里又紧缩了一下。呵,自己居然有点怕这个孩子麽?他的那种认真探究的态度还真让人有点难以招架。
不过,最让曾虚白不安的还是自己面对这种探究的时候,那种隐隐被挑起的倾诉的渴望。
幸好今天没有再提起那些沈重的话题。也许,年轻人的好奇心总是很重的,但是,却不会持续太久。
朦朦胧胧地想著这些事情,曾虚白很快进入了梦乡。
也许是入睡得太快了,曾虚白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上升,上升,到一片宁静柔和的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