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吕飞霜仓促间给我解药一丸,"残阳"之毒已经渗入我骨髓,今生切莫再沾"断肠"。
"切记切记,午时吞服,以免误伤。"
"放心放心,知晓知晓。"待他转身飞走,随手一抛进了池塘,鱼儿呀,切记切记,午时吞服,不要哄抢。
可是吕飞霜啊,你让我好等,夜半时分你再不来,我可要先拿冯璋的人头磨刀了。
现实(一)
扑棱棱信鸽飞至,哗啦啦火把燃起。幸而这十年来,他们不当我是囚犯,只当我是禁脔,不再饿我冻我捆我打我,倒是锦衣玉食培养手感,还能随意在"雪鹫宫"里走动。眼下我四顾左右,小朱让我远远支到云南寻子虚乌有的"夜焰花"去了,余下一帮罪有应得之辈,兵刃在手。
一场血祭,我无心观赏,转身回房,搬出昨日购的大铜镜,端坐镜前,只想着一时三刻之后,看自己血崩而亡--回头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师傅定相认不来,若是投胎做虫豸,做蛇鼠,我欣然领命,再做人?还是把我油煎斧锯了罢。
房外火光乍起,呼号不断,何干与我,与我何干。我谨遵师命苟活廿载,今既违当日嘱托,大仇将报,不再是师傅"听话的小娃儿",又何妨再逆师傅一次,残生了断。红烛恍惚泪落,铜镜起波,再凝视镜中人,眉染黛,目藏星,唇点樱,堪有半分师傅当年模样,看得痴了,起身抬手轻触,不料脚下长衫一绊,铜镜当啷落地,我傻傻趴在镜上,冰冰凉凉。
"大师兄!让我好找!"
这!小朱!
不待我惊醒,小朱隔空封我三处穴道,摸出个蜡丸捏碎,取出一枚丹药强迫我咽下,扛起我就跑。
"莫言莫问,马师兄来了!"小朱身如惊鸿,竟使出师傅绝学"火瀑掌"。师傅曾言,这掌法是他年轻自创,经历沧桑却觉少年义气只是可笑,本不想传,只是近日心慌意乱恐有不当,便叫过我和大血,操演一番,大血记下了,我却习得寥寥,师傅一笑,说这掌法与我小娃儿太不相衬,不会也罢。怎的今日见小朱......马师兄?大血!
他活着!
我当年只知道师傅把"冰琉璃"给大血,让他下山去寻一个人救他性命,又想把我托给吕飞霜,怎奈吕飞霜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得把我护在身旁。那日一别,我与大血廿年未见,大血与师傅却天人永隔。后来想想,大血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武学尚未大成,怎能逃过冯璋层层追截堵杀,此时恐怕已经与师傅想会阳泉了。现在乍听"马师兄"三字,呆了又呆,惊了又惊,喜了又喜,怕了又怕--呆的是小朱怎与大血认识,惊的是大血怎知我身陷"雪鹫",喜的是兄弟平安即刻相聚,怕的是大血与吕飞霜两厢误伤。
"你......你说的,马师兄,可是......马汗血?"我一开口就抑制不住颤抖。小朱逼退来敌:"你见了便知!"想想又补充,"亏我一直大师兄大师兄唤你,竟不知你就是窦华,差点误了大事,被马师兄知道又要一顿臭骂。"
我还来得及见他么?思及此,猛抬眼看,天将明,心头大骇,一时三刻,肠还是肠,肝还是肝,未曾寸断。"你刚才喂我什么?"
"‘古道'解药,不然冯璋他们......唉,本来以为他们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呢,没想到沾了‘古道'就一个个皮开肉绽心肝爆裂的,恶心死了。"难怪这一路上遇敌都是魔教人装束,天山原来只我一个余孽了。
现实(二)
残阳、古道、人断肠。
殊不知,"残阳"、"古道"、"断肠"都是慢性微毒,顶多使人酸软无力,想来我在房内摔那一跤不是长衫绊倒,而是又种了"古道"吧。可是"残阳"遇"断肠"能折磨人一时三刻,"古道"和"断肠"锁人内力,"残阳"、"古道"、"断肠"相容则立毙身亡。人人都知一种解药解一种毒,却不知"古道"解药最奇,若三毒皆中之人服食,解毒时看似抑制"残阳""断肠"发作,实际只是延缓至一月半后,每日烂一脏器,直拖到烂无可烂,痛苦更甚于一时三刻的折磨,无药可解。
眼见"雪鹫宫"里尸首横七竖八,魔教渐有撤退之势,我寻不见吕飞霜,心下大急,忙让小朱解我穴道,小朱不依,非要扛我见大血。
冷不丁有人喊:"冯璋肉里融着‘冰琉璃'啊,大家抢了他心肝肚肺快回家熬汤去哇!"好你吕飞霜,想出这么恶心的主意,让那厮全尸不保。看他带着面具样貌平凡,身段却极尽潇洒,横剑在手,厉声道:"放下窦华!"
"窦华!"
"霜霜!"
"师傅!"
"马师兄!"
"红衣服!"
"自己人!"我大头朝下脑子充血,穴道被封声音绵软,好在哪几位功力不俗听得真切,不然后果无法可想。
小朱忙放下我解开穴道,我脚下一软,却被人掺起来,抬眼看是一个冰冰冷冷的俊秀少年,方才就是他第一眼认出我来,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那边一人带着我制的面具,满眼悲喜交加。吕飞霜一跳蹿到他身前,大吼:"血血你皮又痒啦!这都不跟我说!害死窦华怎么办!"说着又揪又扯又踢又打,又全不着力,最后揭下两人面具,露出我熟悉的脸。
"小华,对不起,我来晚了。"大血脸上已有沧桑,却不损当年飒飒英姿。沉默片刻。我俩相视无言,只见彼此红了眼眶,又强忍掉泪。吕飞霜见状一推大血身边十来岁一个小孩儿,按着小孩儿脑袋给我鞠躬,"快叫师伯!"
"呵,我儿子,马千里。"r
这......我看吕飞霜,吕飞霜红了脸:"我徒弟。"我也笑了,恐怕也差不多是你儿子了吧。冰少年瞪了吕飞霜一眼,吕飞霜忙道:"这里好臭,咱们快离开吧,去‘雪灵宫'可好?"
小朱正向一群山贼打扮的汉子嘱咐什么话,一个玄衣少年定定看着他,小朱抬眼一瞥,怒道:"黑衣服的,看什么看!"
"使毒算什么好手段,我不服,再打过!"
"怪了,我使毒,你家公子不使?"
原来这玄衣少年就是以弱冠之龄横扫晋江十八寨的魔教左护法墨之谦,在山下就遇见过小朱,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战了三百回合,不料一招错败,被小朱一顿羞辱,怕是记上仇了呢。
还是现实(一)
去"雪灵宫"路上,大血和吕飞霜细细为我讲述了事情经过:
当年师傅派大血送药救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冯璋。冯璋按兵不动多年,是因为中毒不敢嚣张,待服了"冰琉璃",知除我师傅易如反掌,就囚了大血,却不知他心心念念欲得的天山掌门信物--宝藏密匙就在大血身上。大血用了些法子逃出地牢,就接连遇上追杀,无可奈何下遵师傅嘱咐去找吕飞霜,吕飞霜又困于魔教,只好隐姓埋名投靠在单陵山"狂风寨",得赏识拥戴成了寨主山贼头子,后来机缘巧合救了的小朱,传授小朱"火瀑掌",竟是大合小朱性子,威力无穷。
"你派小朱卧底,不怕这火爆脾气误事么?"我觉得好笑。
"大师兄!"小朱不乐意听,却把脾气撒在墨之谦头上,"黑衣服的你又看什么看,小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红衣服的你狂什么狂,小心我把你吊起来打!"
"你!"朱墨又打作一团,真真都是浓墨重彩的性子。
"血血你敢瞒我这多!"吕飞霜也不乐意,他只道大血曾在重伤下失去部分记忆,不愿意爱人卷入纷乱双手染血,却不知大血近年来养精蓄锐,志要光复天山荡平魔教,故而不识小朱卧底,险些误打。可大血又不知吕飞霜与先师渊源,更不确定我还存活于世,于是有了投毒乌龙。
"我看最会演戏的还是小朱,我以为他只是年少单纯,竟没发现实是个小卧底。"
"小朱父兄是冯璋爪牙所杀,为图他家传‘普提果'延年益寿,我恰救了小朱,传他武艺,当时不愿意相信师傅仙逝,只让他叫我师兄。"
后来小朱得知前因后果,请缨深入狼穴,与大血里应外合,几年来不露一点破绽,我还以为......幸好我没有一念狠绝铸成大错,只与吕飞霜设下一石二鸟的"毒计",没料想成了三方混战。
吕飞霜又替我介绍众将,只单单不提一直掺着我的冰少年,末了还投给我一个失望的眼神,弄得我莫名其妙,这少年是谁?
"喂,阿水,你都把师伯捏红了。"马千里装似关心,又像忍笑,我站住双脚,愣了一瞬,再看冰少年,呆娃娃?
但见冰少年美目含嗔,也只一瞬,遂又恢复波澜不惊,不再看我。
"水水以为你死了,呆娃娃就变冰娃娃了。"吕飞霜摇头叹气。我伸手想摸摸小水,小水扭头躲开,我手就愣在空中,好不尴尬。见状吕飞霜又轻笑,对我笑。
小水又瞪他,闪电般伸臂,捉了我的手往他脸上按,骇得小千里张大双眼尖叫不断:"阿水疯啦!"
真是疯了,我被小水大力捉得生疼,掌心贴在他莹白的皮肤上,只觉得要陷进去了。
还是现实(二)
"哧"一声娇笑,不是吕飞霜,而是十步外一个小老头。
大血斥道:"阁下年纪轻轻,冒充张三那糟老头不委屈么?"
"哪里哪里,张三老人神机妙算袖藏乾坤,只是熬不过在下一碗金风玉露羹,山寨里美美午睡罢了。"
"你是何人,你要做甚!"小朱停了与小墨扭打,跳至我身前。
"切,我好心救他,你们却要阻拦,不怕一月半后他饱受煎熬么?让我想想,当是先从哪里烂起......"那小老头模样的少年摇头晃脑,背书一般说出我身中之毒的种种恶状,听得众人冷汗涔涔,吕飞霜一个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小水竟然微抖起来,大血健步上前深深一揖,毕恭毕敬。"适才多有冒犯,恕马汗血有眼无珠,不知二殿下驾到......"听得此小朱抢说:"‘华佗俏',求你救我师兄!"说罢要跪。
我自找死,何言相救。转念间那小老头--神医钟若兮,已到我身前,伸出两指切我脉门,小水猛一扯,我跌撞进他单薄的怀里,只觉他前心我后心贴在一起,怦怦乱跳。
"我说小兄弟,把个脉而已,紧张什么。"钟若期哈哈大笑,牵动脸上面具,皱纹都拧在一起,不是俏华佗,倒像是个干老的倭瓜。小水恐怕也觉自己护得没道理,太子的儿子害我做甚,就又轻推了我一把,我背后一凉,原是小水后撤了一步。
"二殿下,前面就是我‘雪灵宫',不妨移驾......"
"好说好说,叫我钟若兮或者钟小弟或者......‘华佗俏'我都认了,只别二殿下长二殿下短的,江湖人皆弟兄,名讳纯是多余。"
小朱心中疑惑,问道:"二......那个,钟少侠,我不懂,你怎会在天山?"原来这钟若兮的亲爹太子爷,过贯了任性妄为的日子,听得神剑"月霄"在天山,竟想派兵来夺,大儿子苦口相劝总算稳住了局面,遣弟弟来探听虚实。
其实我着实佩服起这钟若兮来,既通文武韬略,又擅金石草药,却可怜生在金丝牢笼,偏又不是嫡长子,又摊上一个泼皮太子爹爹......十几年娇生惯养,只道来江湖游乐,吃几天苦就得吵闹着回宫去,竟混出了鼎鼎大名,更被誉妙手仁术,救下不少侠客性命,拥戴者颇重。
现实凋零(一)
"也有人说我这是在民间立威,将来好去跟哥哥争皇位啊,你不这样想么?"
几年来"雪灵宫"被小朱偷偷打理,窗明几净,随行的汉子们都慢慢安顿下来,从未有过这多人住,碗筷总也不够分。热闹,但物是人非温情不再。我仍回到廿年前住的地方,被小水按在床上,闭眼,只觉无颜面对这一砖一瓦。
钟若兮觉出我的不安,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卸了易容,是个面目如玉的温柔少年,一观悦目,再观赏心,谈吐间珠玑动人,说到酣处,目色流转,果然俏丽,非是天生驯良,只是隐隐王者气度藏于浅浅药香之间,含而不吐,不知他大哥钟若离是怎般少年人物。
"你睡着了么?我给你讲个我出道时犯的傻事可好?哎,你......想必是受了非人虐待,才落下心疾沉重,偏又无度--"
别,别说,即使屏退了众人,我也不想让师傅在天之灵听见我无度贪欢这些字眼。"哈哈,我啊,我真佩服你,若我得个‘华佗俏'的诨名,即对不起华佗,又对不起自己,还不如让我死了好了。"
"死在你心里就这样容易啊?我看外面那小子疼你得很,本就一副冰脸,"钟若期换了大声,"他就不怕在外面偷听冻掉耳朵么?"
"水水去厨房拿莲子汤给小华,快去快去。"吕飞霜的忍功真是出神入化,那俩只听得小水呼吸绵绵,没发现吕飞霜简直闭了气。
待他俩走远了,钟若兮忽一正色:"你身中之毒,确实药石枉费解无可解。"顿了一顿,又说,"你求死,我不拦,只别作贱自己,身之污易去,心之污难除。"
我不言语,身如败柳之人,再怎么心如水晶,又有几人肯接纳,更何况我心将烂。
"唉......"钟若兮幽幽一叹,混不似豆蔻韶华,也许是帝王家求死容易求活难,小小年纪仿佛历经了人间沧桑。"我还是给你讲个我出道时犯的傻事好了。那年我才十一岁,仗着家世托大......进来吧。"
水水小心翼翼端着莲子汤,只是寻常莲子,钟若兮揣在囊里边当暗器用边当零食吃的,虽是皇宫中极好的东西,却比不上师傅摘的雪莲子。一想到师傅,喜悲故事一幕幕重现眼前,我就忍不住潸然泪落,小水也不来劝,只把碗儿推到我嘴边。
青瓷碗儿。e
我怔怔倚靠在床头。钟若兮关门离去,小水默不作声。时间仿若停滞,我却还奢求它能倒回。
倒回,去诉我一个稚龄小童的情爱么?我真的爱师傅,当时爱,现在也爱,尽管都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是我知道,什么叫魂牵梦萦,什么叫心如刀割,终此残生,我也只爱那一次罢了,可我却辱没了这纯爱,每次,我把他们的脸想象成师傅的脸,我把他们的阳物想象成师傅的......然后无耻的享受快感。如今我要死了,真是又欣喜又害怕。我欣喜终于能抛开这身肮脏去见师傅,又害怕见不到师傅,害怕要去找孤魂野鬼填我寂寞的空洞。
突然插进小朱的声音兀地打破了悲哀沉静。"水之却!我知道哪里有!"
小水站起来,端了汤要走,我想让他把碗留下,又觉得这个要求太可笑,大男人怎能楼个瓷碗睡觉,吞吐间小水已经走远,我刹那错觉,他也是嫌弃我。
吃了钟若兮的无名丹药,四肢百骸又有了活力,我也讨厌自己还没断气就已经像行尸走肉,况且不想大家担心,不想师傅午夜魂归时看见那样一个我。踱到后厅,小千里看见我,忙喜道:"神医好厉害,师伯无碍啦!"我微笑颔首,他更高兴,跳出去找他爹爹报讯。不会儿功夫大血就从前厅赶来,拉起我左看右看,终于松了一口气,说亏得有神医在。
我笑:"你打算让一帮山贼投入天山门下?"
他知我没有鄙薄的意思,仍是解释道:"可别小看了他们,除开我几个身手不俗的亲传弟子,其间大有能人异士,难得还愿追随我,经这一场血役出生入死,投我天山,天山可兴。"
"以后可要唤你声‘马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