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不明白。"阿宝摇头,他们来这里是追究龙鳞的秘密,这一堆琼脂玉骨,难道即是龙鳞原本的宿主?他随即自腰端里摸索出那颗石头,摆在掌中细细端看良久。
"鲧,真是你么..."当死亡的帷幕落下,落在你的发鬓,你的胸腔,你心中的不甘,真的令你化作这样一道哀恸的身影,顽固不移的守着千年执着的意愿?
没有回答对方的疑惑,白少痕微蹙眉,眼里一波惆怅惋惜之意。阿宝不明白,白少痕又何尝了解真相,只是当日与上官寰一同探讨的结果,与这地宫之中的多幅壁画,水里畅游的巨龟,还有眼前这具庞大的龙骨,令他在这团迷雾之中领悟了零星半点的,甚至说不上是事实的揣想。
鱼鳞状的玉石在掌中流光浮动,本是那一抹淡淡水色的清彩,吸收了周围的曦耀之后,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转变成为靛青。阿宝陡然一怔,这变化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倏地想起藤王府地下石室里的那次异变,他未及多虑,下意识的欲寻来锦囊收起,怎知手中的石头倏的灼烫起来,阿宝心里一慌,把其甩了开去。
龙鳞‘喀'的落地,滚开一丈之远,触到皑皑龙骨,便没了动静。阿宝心下松了一口气,正待走上前去拾回,只见这方玉石突的烁起灼灼白光,刹那间日月同辉,刺眼的光照逼得人只得眯了眼。
"公子!"阿宝在强光之中将一道纤修的身影偎至怀中,紧紧的揽着。
"没事,静观其变。"白少痕平定自若,双手却攀着他的腰身。他倒要看看,这龙鳞要变化成什么样儿!
视力渐渐的在白光之中失去了作用,不管睁开还是闭上,面前仍旧是云蒸霞蔚,白蒙蒙的糊糊一片,一切都被笼在了烟尘里。神智开始混杂起来,直到脑子里也像是被这白雾入侵,混沌成一片迷蒙。白少痕眼里最终保有的一丝清明,却是阿宝望向他的,坚实笃定的眼神...
雾霭之中,白少痕该是昏迷了过去,可情形又有一点出人意料。
他只觉身体渐渐麻痹,动弹不得,意识却保持着清醒。待眼前的迷雾散去之后,他感觉自己如浮絮一般轻轻荡在半空,与天地混为一体,他能看见周围的彩鸟疏云,晚霞夕照,能听见耳边的莺声雀语,远处的海浪澎湃,却触摸不见自己的身躯。古有周公梦蝶,化蝶翩翩而舞,如今他却感觉自己化为一片浮云,仰躺于天地之间,仅仅作为一个亘古的旁观者。
未花太多心思去弄懂自己的处境,当务之急,是他不再看见石室,龙骨,白光,取而代之却是一座仙山琼阁的宫邸。宫邸为远景,建在西海之端,群山起伏环抱,占地极广,呈三层式楼阁。宫邸的外观严壮均衡,却又不失豪华气派。
须臾,远处的宫邸渐渐向他拢来,转眼便近在咫尺,他看见宫墙之前,站了两列魁猛刚烈的彪形大汉,他们手持长戬,面上庄严肃穆,令人望而生畏,且全部赤膊着上身,麦色肌肤在阳光下闪耀着油亮的光泽,腰部以下缠了银色软甲胄,均裸露双足。
视野仍不断的拉近,经过几道拱门,三座重檐大亭,直到驻停在宫门之前。他不知这是什么地儿,却毋庸置疑,这里的每件物事都是极尽奢华,眼前的整扇大门即是一幅繁缛绮错的镂雕,绘的是一种古怪的祭祀图腾,材质光泽似玉,却更为细腻柔和。
宫门之前不见阵列的守卫,只一人昂首挺立着,英挺矫健的身姿被夕阳拖出一袭绝傲的影子。这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轮廓深刻,肌理匀称。与阵卫一样赤膊上身,腰上却缠了青纱,下身是紧沉利落的锦缎,镶金嵌玉,说不尽的精致讲究,看来身份非同一般。可眉间一道川壑,显然说明他正为什么事困扰。须臾,像是下定决心,他迈开一大步,继而伸手一推,面前的宫闱大门便豁然开启。
视线跟随这人进入殿堂,一道五彩霞锦为其引路,周围两旁皆是垂落的鲜红帷幔,以红绸垂绺作为点缀边饰,艳艳的红晃的人眼晕。路边帷幔之中,隐隐透出几道流光异彩,凝神细瞧,可见纷繁的摆设物被置在帘后,施以琉璃,施以水钻,施以翠玉。这人却目不斜视,向前直直走去。
大殿之中,冷冷清清,却突然响起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怒道:"玄冥,谁允许你觐见!"这声音霸气十足,在硕大的厅堂之上回旋了几阵,才沉寂下来。
"你不理朝政,我若再不来,这天下势必败于水患,沦为沧海!"被称之为玄冥的男人并未由于这道怒叱而退缩,反而咄咄逼了上去。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庙堂最里的楼阶之上,一道伟岸的身影挺身直立,他背对来人,流瀑一般的青丝垂落至脚踝。白少痕隐隐觉得这道身影有些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直到其人转过身来,才恍然大悟--他清晰的记得那黔临地宫之中,有一幅男人拔弩而射的壁画,画中的人物与眼前的霸气男人极其相似!只是这眼前之人,衣着更是华贵。
只见这衣着华贵满身霸气的男人闻言冷哼一声,道:"所以你便无视体统,不经通报直接闯入!"他眼里精光迸射,威胁之意呼之欲出。
"你身为帝座,流连后宫听信小人谗言,这些我都可以坐视不管,可你无视百姓于水火,置天下安危于不顾,我便不能坐以待毙,袖手旁观!"在其威胁之下,玄冥仍不甘示弱,他一步一步走近对方,直到上了台阶,与其人平视而立。
"这天下,何时轮到你来指手划脚,难道你想谋逆造反不成!"被称之为帝的男人横眉怒视,冷冷道。
"玄冥并无此意,你将这欲加之罪扣在我身上,即是想我就此罢手,不再干涉朝政,令你独断独行,我只三个字,做不到!今日我来,只想问你要来一样东西,好让我去理治洪水,还天下民众一个安定家园。"说到此处,旋冥不由得皱眉,一脸痛心疾首。
听到此处,白少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记得在神话中,鲧的象征为鳖,别名鲧鼋,省形即玄黾,也就是玄冥。照这些对话看来,这两人莫不就是传说之中的帝尧与...鲧?
"什么东西。"帝尧仍旧冷冷道,眼里甚至透露出一种鄙夷,仿佛那些受苦的蝼蚁,与他并无丝毫关系。
"放勋...你莫要装作不知,你赐于阳郡的花泥,正是入水即长的‘息壤',你漠视水患,却将之赏赐于你的爱侄赏玩之用...你..."玄冥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的收紧。
"那个啊..."帝尧不以为然的挑眉,冷笑道:"既然赐了出去,那便不能收回,否则我身为帝的尊严将置于何处!"
"你...难道为了这小小尊严,就草菅人命!"
"大胆!玄冥,我视你有些才干,不但委以重任,且一直给你几分薄面,你却不知收敛,一再忤逆犯上,竟如此藐视帝王的威严!" 帝尧一敛披风,怒目直视于眼前之人。
"...轩辕......你如此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仿佛无法容忍,玄冥握着拳头的双手颤巍着,骨节都泛着白。
"你这样做,又对你有何好处!哼哼,好一副爱民如子的样子,你心里盘算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 帝尧牵起唇角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
"...臣告退!"不愿再与之多废口舌,玄冥绝望的望了他一眼,行了一道奇怪的礼节,便向后退去。
帝尧未施加阻拦,只是望着他冷笑,仿佛嘲笑他的无功而返。
待到整个庙堂之上只剩下帝尧一人,从红绸帷幔之后,才袅袅走出一道婀娜娉婷的身影,她莲步轻摇,走向帝尧,娇笑道:"帝,你这般做法,狗急了也会跳墙。"其女子芙蓉秋水之姿,只可惜眉间未脱俗气。
"玄冥纠结党羽威逼在先,藐视帝位尊严在后,功高盖主,其人不除,我心难安。" 帝尧敛去一脸冷意,换上正色,与女子道。
"帝的意思是...?"女子娇娆的面容浮上一层疑色,玲珑浮凸的身子蹭到帝尧身侧,挑逗之意甚显。
"息壤能解水患,我又怎会不知,赐于阳郡,只是第一步棋。我要令这目无帝尊威严的人步入我设下的圈套,按法度顺理成章的解决了他!"
"帝...猜测这玄冥会不计后果的盗取息壤去治水?"女子眼底闪过一抹悻色。
"不是猜测,是肯定。" 帝尧再度冷笑道:"他自恃清高,满口仁义,又怎会弃民众于不顾。" 言罢,帝尧一把抱过女子,坐上殿中主位。大掌抚上其细嫩的脸颊,放低声音道:"涟,你虽为玄冥的亲生妹妹,却为我所用,等除了这心头之患,我再册封你为帝后。"
女子娇羞一笑,柔胰轻轻抚上其富于阳刚之气的胸膛。她羽睫半垂,自然没有见到抱着他的男人,眼底那一抹嘲意。
冷情决意的帝,忠心却锋芒太露的臣,倒戈相象的亲人,这出戏的情节,倒是上演了千百年都不曾腻味。白少痕感慨道,这玄冥的的确确便是鲧了,他身为人臣,却缺乏收敛的自觉,当然会触怒帝尧,这道理亘古不变,只是并未想到,他的妹妹却也背弃他而去...
眼前一黑,宫殿,帷幔,帝尧和被称之为涟的女人瞬间全自视野之中消失无踪。白少痕还未回过神来,视野里突又涌入一弯明月,几片疏疏的树影。他听见轻微的摩挲之声,自昏暗中传来。
第二十八章:似幻
这体验非常之奇特,他能清晰无误的得知周身发生的一切情况,却身不由己,只作得一个旁观者,无法参入进去。甚至他不知此时自己身在何处,这情形亦如同造梦一般,却不知这是谁的梦,是他的,是帝的,或许是鲧的。
白少痕触摸不到梦境,是以梦中之人也无法得知他的存在,所以即使近在咫尺,即使他能看见玄冥额上密布的细汗,即使能听见其蘩乱沉重的呼吸,对方也只当是旁若无人。
这是两扇黄铜雕刻花纹的大门,玄冥未去推开,而是转绕到一旁的高墙之下,也未看清楚他是如何的动作,眼前一花,景物便翻了花样,只见他一站定,眼前皆是玲珑剔透的复道回廊,龙凤翱翔三檐四簇;楼阁高低层次,轩窗掩映;玉栏朱榍回环,互相连属。这番景致,倒可与那帝尧的宫邸相堪媲美了。
玄冥从一道矮亭穿过往北走去,绕过峦叠的假山,穿过雕栏曲折的白玉小桥,来到一处花园。这花园绿水环绕,花木繁茂,许多叫不出名儿来的珍奇花草被收藏其中,月色下,这幽静的地方诚然是一派仙境。
玄冥却无心欣赏,低头四处找着什么。他脚边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芍药,有几茱被他踏断了茎叶,粉白的花瓣黏了一地,他却毫不怜香惜玉,甚至重重的撵了几脚,似是泄愤,又似是痛心,最终,似觉得这举动未免太傻,自嘲的摇了摇头,他把几茱歪了脖子的芍药扶正,小心翼翼的放置在一旁。
他继而环视四周,把目光锁在一道汉白玉的石屏风上。那道屏风矗立于一盘圆形石阶之上,石阶共四层,被翠绿的文竹簇拥其中。屏风前摆了一盆蝶翼瓣儿雀尾叶的花草,在月色里迎风招展,那一抹清清冷冷的出尘风采,似是把周围的红翠迤俪都比了下去。玄冥望着它出神,半晌之后,他踩着坚定的步伐向其走去。
刚踏上圆形石阶,只闻一阵风铃响动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玄冥低呼一声:"不好!"须臾,只见千万盏匾灯,风灯照得四周犹如白昼。
"刺客!有刺客--"随着灯火亮起,人声也鼎沸起来。巡夜的守卫瞬间将花园围了个水泄不通,在其困阵下,玄冥半步也移动不得。
"玄冥,猜测你会来,你还真是不负我所待的送上门来!"人群里走出一少年,玉颜明眸,身形却是挺拔高大,他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站在人群里也极其显眼。
"阳郡,假如你还有一丝良知,便把息壤交于我手,用于治理水患!"玄冥被困于人围,却不见慌乱,他居高临下,直直望向少年。
"你去向帝说罢,拿下他!"被唤作阳郡的少年笑的不可一世,他一挥手臂,周围立即拥上数名彪汉。
"一丘之貉...你们..."仿佛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阴谋,玄冥苍白着一张脸,后退数步,甚至有些站不稳。他一咬牙,一脚踏碎边上那一盆蝶翼瓣儿的娇花,只见一方褐色的物体自花泥之中滚跌出来。玄冥半分没有犹豫,俯身拣起,捏在手心里,沉声道:"借来息壤一用,他日我自会向帝请罪,告辞!"话音刚落,他旋身而起,也不见踏足何物,堪堪跃上了数丈之高的围墙,转眼即消失在夜空里。
"主人,是否要追去?"
"不用,呵呵...追去,又怎能展开帝座对它摆下的第二步棋路。"阳郡眯眼一笑,随即冷哼一声,道:"睡觉。"
倏的,眼前又是一晃,楼阁屏风,珍奇花草,月下少年,彪形大汉又都自视野之中消失。此时周围皆是蒙蒙的一片,忽的在他身边刮起一阵风,尘土四飞,雨从滂沱的云中泻下,就似倾盆。风雨尘土混杂联成一片,横竖都是灰茫茫,东倒西歪的零乱,世界像被裹在了里面,再也分不清天地。
玄冥虽在雨中却襟不着水,豆大的雨点还未击打在他身上,便被其内力化为清烟,远远望去,他的周身皆是蒸腾的热气。他默默立在雨里,背后落下一道狰狞的紫电,将天空也划作了两半,接着是隆隆的滚雷,震耳欲聋。
雷电之后,一道浑厚沉冷的声音自天边降下,一瞬间,大地上每一处角落皆寂静下来,连风雷叱诧之音都被其盖过。那声音冷冷道:"玄冥,你擅盗灵物息壤,目无尊法,其罪当诛,本帝念你赤诚之心为救民于水火,赐予你将功赎过的机会,你此次治水若成,便可往罪不计,若败,便等待天罚罢!"
玄冥全身僵硬,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他目光尽赤,怒不可竭,却又无可奈何。闭了眼,再睁开后,他高大的身影在雨里看来竟是茫然无依的。
他前行几步,路边礁石嶙峋,俨然是到了海岸。极目望去,海上惊涛翻滚,声势极猛,大浪一个接一个,向他扑打而来。玄冥摊开手掌,将一方黑褐流金的块状之物投入海中。
白少痕心下释然,看来,龙鳞虽光华四溢,却并非是真正的息壤,玄冥投入海中之物才是。可既然他得到息壤,这治水又怎会失败?历史上真正治了水患的并非是鲧,而是其子嗣禹,想至此,他不由疑惑起来。
只见那‘息壤'一入水,瞬间便被巨浪吞噬,等待良久,却不见其发生任何作用,玄冥眉头紧皱,显然为这事正在伤神。
突然间,又是一道紫光划破天际,整个大地震撼着,头顶上的穹苍也似乎裂开了口子,海天一线处,浑沌汹涌的浪潮卷滚着的云层,天翻地覆。
水患更汹涌了。
"为什么......"玄冥无法置信,他睁着彷徨的眼,望着自己的双手,跄踉的后退几步,再也站不安稳。
"放勋--"他仰首望天,一声愤恨的怒吼,犹如一霹利斧抛入天际,顷刻间,漫天满地皆是回音,在山峰峦石间,在乱涛浪尖里盘桓缭绕不去。
云雾蔼蔼之中,仿佛激荡起一声嘲讽的笑意,可天地苍茫,最终只有滂沱大雨与凄楚的风声应答于他。
此时,玄冥惨白的脸在视野里逐渐淡去,风雨雷电顷刻间无影无踪,周围静了下来。白少痕意识到,他又被‘带'入到另一处地方。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箭尖耀着诡异的青芒,直向他眉心迸射而来,白少痕瞬间惊颤,等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虚惊一场。他此时如同浮云飘絮,并无实体,那箭再厉害,也奈他不何。
视野宽阔起来,只见那一支利箭透他而过,没入另一人的胸膛。刹那间,鲜血飞溅的声音在空气里荡起一轮又一轮的漩涡,四周栖于林间的飞鸟惊声扑腾而起,尖锐的嘶鸣令人打从心底泛起毛骨悚然的寒意。
一方土丘之上,玄冥决然的身影渐渐软倒,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一截腥红的箭尖自他的背后穿透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