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庆幸是我亲自下手。"雾霭缭绕的后方,帝尧缓缓放下手中弩箭。他剑眉长轩,细眼微斜,眼中兀显一股冷冽狂傲之气,其腰间缠了金红色的轻纱,远远看来,英武身姿就像是天神降临的传奇。
"息壤...是假的?"玄冥悲恸欲绝,跪倒在地,乌发遮了他大半面容,模样甚是狼狈。
"是真的。"帝尧垂目看他,冷冷道:"其效果却是谣传。"
"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出阴谋!"
"你功高盖主,如我背上芒刺,走到这一步,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帝尧收起箭弩,不屑的看了他一眼,欲转身走人。
"哈哈!......哈--"玄冥瞬间疯笑起来,他指着渐渐隐没在雾霭中的高挺身影,决然道:"我终有一天会回来!"
帝尧当然不把这话放在眼里,临别之际,只听得他硬硬的声音道:"你已失了民心,安心的化作一堆尘土罢!"
天黑沉沉的,如死一般的沉寂紧压着整个大地。不时有巨大的闪电落下天边,将层叠的乌云染成红紫。没有一丝风在沉闷的空气中吹过。几日不见星月,只磅礴大雨每日如时降下,刷洗他的身躯,一遍又一遍。玄冥卧倒的地方是河上游的一片泥地,身后是一带败壁残垣,许多地方已经倒坍,粗糙而厚重的残壁巍然在黑暗中矗立,闪电落下,便是一地的影影绰绰。
白少痕不知时光是怎样的流逝过去,只等到天亮的时候,原本光秃秃的泥地上已经冒出不少碧清的嫩芽,地面潮滑,却星星点点的开出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玄冥确然已殒,其尸体却不见腐化,他维持原本卧倒的姿势一动不动,就这般经过无数个晨昏。四季交替来的如此之快,昨日还是嫩芽的碧草,今日已有半人多长。转眼,平地变为一丛矮树林,芳草依依,生气蓬勃的繁荣起来。
一日,草木繁盛的林子里窜出一头野狼,腥红的眼,森然的獠牙,它嗅着玄冥尸体的气味而来,在其身边盘回几圈,狼尾扫着矮木丛,刷刷乱响。倏的,它的利爪搭上尸体的胸膛,硬生生撕扯下大片皮肉,鲜血顿时涔涔而下,那野狼赤红的双目亮起噬血的光,疯狂咬向眼前血肉模糊的皮囊。
突然,那尸体被其撕咬后,竟诡异的颤动起来!野狼猛的一惊,龇牙后退,蓄势待扑。只见地上那具泛着青白的尸体突的瞪大眼眸,血肉模糊的胸膛内浮凸出一块异物,似挣扎着开膛破肚而出!这画面看得人骇然,白少痕有些不忍再直视下去,却身不由己,只得默默凝视这残忍血腥的一刻。
一只利爪滚着血珠子,撕破皮肉率先而出,接着是一蓬须髯,一截獠牙,画面仿佛静止稍许,遂,伴随一声凄厉的悲嗥,一道黄光直冲云霄。
玄冥的尸体眦目欲裂,七窍溢血,张大了口却再未有任何动静,一阵湿凉的风掠过矮林,其破碎的尸身渐渐隐作了白骨,转眼间便归于尘土,于天地间湮灭。从其身破茧而出的黄龙于天边徘徊了几阵,最终落了下来,盘在玄冥物化之处。它口里衔着一颗丑陋的泥球,却作了宝贝一般小心翼翼的护在身下,似将这泥球孵化。
渐渐的,四周的一切完全消失于混沌和微黄的云雾中,只觉得雾霭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落下,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凛凛寒风随之呼啸而来,再到天明之时,大地已是银妆素裹的世界。
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大雪纷纷扬扬,漫天漫地。视野里不见了黄龙,不见了苍翠的矮林,也不见了沿河的败壁残垣,只一片冰天雪地的白。
雪原上,一个黑点缓缓移动着,待视线稍近,只见一人正在雪中艰难而行,他身披破败的软甲胄,身上多处伤痕,胡乱的缠了些破布在伤口处。从其打扮看来,该是职等偏低的小将。其人被冻的一脸惨白,鬓际结了一层霜冻,虬须上是密密麻麻的冰珠子,他一再把衣服裹得更紧,凛冽的寒气却是无孔不入的灌入其褴褛的衣衫。暴风雪越来越猛,他的身后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不到五十步即被风雪掩埋。他不时的回头张望,神色越来越紧张,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着他,要将其吞噬入腹。
陡然间,那人僵住了身子,停驻了脚步。随即在脸上显露出一种极其莫名的神情来。说这神情莫名,是由于白少痕实在找不到词儿来形容他此际的混乱情形。这人先是张了嘴,怔了一怔,随即如临大敌一般抽出腰里挂的沉铁刀,横在身前。须臾,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左顾右盼,不知在找何物,最终,这人双手抱头,面上抽搐,眼里满是恐惧。那把看似沉重的铁刀也‘吭'的插入雪里。
半晌,这人像是冷静下来,只是开始喃喃自语,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不禁令得白少痕怀疑自己看见了疯子。疯言疯语后,他见这人改变了前行的方向,开始往北面走。一路北去,倒真是令其寻到了一处荒凉的小镇,只见这人一进了镇子便开始遮遮掩掩,行迹甚是可疑。他寻了一家小店,找了最角落的位置窝着,随即叫来店里的伙计要了碗汤面。吃到大半,他陡然一顿,继而大声道:"不行,我不回去--"
一瞬间,店子里仅有的五人皆以看疯子的眼神望他,那人顿觉自己的窘态,即把头埋入见了底的海碗。不过,自此白少痕却终算是从他这番怪异的举动中看出些端倪来,这情形,分明是这人正与谁说着话!
第二十九章:真相
可他那一桌只他一人独坐,离得他最近的客人也隔了两张桌子,又是谁在与其说话?若不是那与之对话之人隐了行迹,便是这人真得了失心疯。
白少痕却宁愿相信前一种推测。他不知究竟什么原因使他在时空交错中看到这些画面,却笃然坚信这些事情的连续性,继帝尧与玄冥的纠葛之后,又怎会令他去盯着一个疯子。
那人吃罢了面,丢了两个刀币在桌上,便取了沉铁刀走人。白少痕看了那两枚刀币,心里讶异的"啊..."了声,这形状的货币在史上只流通于春秋时期的齐,燕两国,照这样看来,现在莫不是历史上狼烟最甚的战国之期?
出了小店,这人继续往北方去。风卷着干燥的雪花,欲将世界掩埋,渐渐的没有了路,没有了屋子,只剩坑坑洼洼的一片白色,脚一踩上去就陷下半尺来深。他来到镇子后面的一处郊外,回首四顾无人,随即在一个普通的雪堆上蹲下身子,用那把铁刀拨弄着,欲将这隆起的雪堆铲开。
渐渐的,黑黝黝的泥土显露出来,铁刀‘铿铿'的敲在泥地上,如击打在磐石表面。这人愣了一愣,自言自语道:"不行啊,都冻上了。"他皱着眉,站直身子,向对面的林子瞧了一眼,犹豫片刻之后,直直走去林子,拾了些枯木树枝回来,堆放在硬硬的泥地上。他再从怀里掏出两块打火石,几经碰撞之下,只几点火星子落到枯枝里,冒了几丝儿白烟,便在风里灭了。他粗声抱怨道:"这鬼天气,战场上没叫那野蛮的秦狗杀了,倒在这冻绝了!"打着石头的手颤巍巍的哆嗦着,半晌,终于迸了丝儿火苗子出来,那枯枝似属于松木一类,倒也易燃,须臾,便‘劈啪'的着上了。
许久,周围的雪水化作了一滩,泥也软了,那人点点头,伸脚跺了两跺,便继续铲了起来。挖了不到两寸,那把大铁刀又敲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这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眼神倏的亮了起来,叫道:"有了!"他也顾不得脏乱,倏地跪趴在地上,伸手向浅坑里掏着什么。拨开零乱的草根及碎土,只见一块灰白的石板呈现在眼前。那石板只半寸厚度,三尺三寸宽,上面篆着些字样,却早已被蚀刻的模糊不堪了。
时至此刻,白少痕才恍然大悟:这人在寻地宫的入口!虽然入口处的布局看来陌生,但比较周围的地形,与黔临的郊野还是存了几分相似的。
他搬开那块石板,见下面是个黑黝黝不见底的深洞,怔怔望了半晌,才犹豫的喃喃道:"这下去了还上的来么。"四下无人,回答他的当然只有凛凛风声,可白少痕分明看见,这人竟释然的点点头,似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白少痕心中一怔,一种奇异的感觉升了起来,这人来到这里,仿佛是受人指引,而并非出于自身意愿!
视线跟随他进了地洞,这俨然正是地宫的入口,一样的石阶,一样的甬道,连蚀刻的痕迹皆是无异于他们先前见到的。他看见这人穿过大大小小的石室,最终进入到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原来,那木门上的痕迹是他当年所留。
没有人会经历这一路奇险而不被震惊,最后,当他的指尖触及莹玉一般的龙骨,他的神情甚至是骇然欲绝的。
"召唤我前来的,就是你......"仿佛仍旧是无法置信,他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所说的宝藏,就是指这些鬼东西?!"指了周围的石壁,他突的愤怒起来,冲着那堆龙骨吼道,这情景看来诡异万分,仿佛那龙的骨头在和他对话一样。
"这鬼画符鬼才看的懂,况且早就不存在大水患,老子讲多少遍你才懂!"e
先前白少痕与阿宝进来的时候着实为巨龙的尸骨震撼了一把,所以并未注意到周围的环境,此时一经提及,才惊讶的发现四面石壁上皆篆写了满篇满幅的古怪文字,那种扭曲的笔划,诡异的结构,诚然与入口石碑上的铭文渊源同宗。
而这人,披甲胄却不身在战场,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与野史记载的那个流亡之士的形象甚为吻合,显然也就是那偶入地宫的逃兵了。
思量间,只见那人的口气越发不满,他不以为然的瞥了几眼壁上的文字,道:"为你平复昭雪?啧啧,你要知道这天下可没有做白工的。劝你不要拿那些奇怪的字来搪塞,你说那是治水精要,可对我而言,那东西能值几个钱?"他话音刚落,只听‘喀'的一声,一轮光耀滚落至他脚边,再又弹上其满是泥泞的鞋面儿。这人乍一见到灿亮的物事儿,眼底就突的冒出两蓬贪婪的光,紧紧盯着脚边那颗光盈流动,不似凡物的玉石。
下一刻,他立即弯身将之拾起,用袖子揩去上头的泥浆,越看越是欢喜。他面庞上皮肤黝黑粗糙,留有多年风沙劲吹之痕迹,额头上一道细疤蜿蜒到鼻翼,此时笑起来,那道丑陋的疤痕更显得狰狞。
"这石头勉强算是凑合吧,看你也拿不出来更象样的东西。"嘿嘿低笑两声,这人口气虽是不屑,眼神儿却是黏在了手里的东西上。
"好,我会帮你大肆宣扬这大功绩,找更多人来这里领悟这一墙的‘精要'。到那时不用说,名誉也好,民心也罢,还不都手到擒来!放心罢!"这人拍了胸脯,信誓旦旦道,那铠甲被他拍得哗哗作响,甩了不少水珠子出来。这房间里气候宜人,全然不似外面的天寒地冻,此时这汉子兴奋的眯了眼,两颊黑里透红,诚然是叫这‘龙鳞'给收买了去。
当这抹透着欺骗的笑意自视野里逐渐模糊,白少痕不由得为鲧再一次为人所背叛而叹息。这该是那逃兵得来龙鳞的真实过程了,诚然与野史记载的大相廷径。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是不必再说,这人好不容易自烽烟滚滚的战场捡了条命回来,正被追拿通缉着,哪里还有心思来管这茬事儿?他拿了东西一走了之,天涯海角的一躲,便是完全的销声匿迹。宣扬功过云云,这些搪塞之语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还会管你这一缕孤魂野鬼?
这之后,自然再也没有人来到这里,鲧所花费的心思全部付诸东流。治水精要也好,绝世武功也罢,只有随着他的尸骨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蒙作尘土。
这鲧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儿,便是将大任托付于这样一个毫无信义和责任感的小人,试想,他既然作得逃兵,背叛你一个承诺算得上什么?
事实终于被拼凑完整,可如今他仍旧是不明白,‘龙鳞'叫他看见这些情景为的是什么,仅仅是对他诉说千年前的恩怨?
"他背叛我,所以我在他的世世代代身上,刻下了‘背德'的诅咒。" 昏黄的雾霭中,一道声音隐隐透着熟悉,如铜钟一般敲打在人的心扉。正徇思着在哪里听过,白少痕倏的一怔,身子陡然一沉,突然间一种自云端跌落的恐惧贯彻全身,手脚头颅均不在位。之后,一阵麻痹褪去后的酥痒自头顶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头疼欲裂,呼吸不畅,恍惚中睁开干涩的眼,看见天花板上,到处是扭曲歪斜的线条,如蠕虫一般爬满了整幅顶墙。
意识到自己终是醒回了人世,混沌之中,胸口处又始泛胀发憷,白少痕却长长舒了一口气,这难忍之痛倒也算是一种活着的证明。随即一想,他无事,阿宝也该是无恙才是,于是偏过头去寻他的身影,却赫然见到两人的鼻尖只隔了不到半寸距离。对方犹在酣梦之中,胸口起伏之际,绵长的呼吸一吐一纳。觉得唇瓣上也痒痒的沾了对方气息,白少痕不禁莞尔。举指轻触,径自描慕这鬼斧凿刻而成的唇线,心里没来由的泛起一抹满足。看其睡得正沉,心中大石便落了下,他随即开始琢磨这将他唤醒的声音,到底来自何人。
"他的世世代代皆将传承我的意念,以食人为旨,背逆人伦,终将毁于天罚...当他背弃我的那一刻起,这诅咒便开始生验!" 这声音由沉闷转为忿忿,似是心中郁闷排解不畅,化作毒刃将人生生剖开,令得白少痕稍稍回暖的体温又浸了一透寒意。
他勉强撑起身子,回顾四周,皆不见什么人影,心中却是骇然:难不成这黔临县食人一事的罪魁祸首,竟是他!如此推断,那当年入了地宫的逃兵,竟是那族食人魔的祖先?
他却然是听过这道声音的,在帝尧的宫邸,在阳郡的府宅,在郊外的野丘。"鲧,是你么?"蹙了眉,白少痕抚了心口站起,晕玄之后,又是一阵气血翻腾,他堪堪有些立不稳。
"鲧,鲧......世人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么?偷盗息壤却治水未成的不忠庸碌之徒,是不是?"这声音急促的问道,却在话语的末尾稍带了一点迟疑。独自捧着这件罪名孤独几千年,他该是不甘心的。只是当这伤口再次曝露在眼前,他还是认为这一切不真实。他该是在万民的欢呼之中走入辉煌,然后以己之名荣耀千秋万代的子孙,可如今这堆皑皑白骨,为何看起来这般惆怅?
回顾四周皆不见任何动静,白少痕终将视线落在脚下的玉石之上。他心思百转,口中兀自应付道:"你的后代终将水患驯服,你...安心罢。"与其说这声音是鲧的一缕幽魂,不如说是其遗留下来的一种残念。这残念只记得千年以前的背叛与哀恸,令所听之人也不禁起了一波清愁。这残念栖息回绕于地宫的每处角落,甚至远离石室飘渺在外,召回了他人。想当年那逃兵也该是受了这声音的蛊惑才来到此处吧。
自然,这残留的意念也深深刻在了"龙鳞"之内。不盈半个手掌大小的石头,本是半透水清一色,此时正氤氲变换出不同的色泽,深浅轻重,竟配合了那道声音的高低起伏。
"可我的尊严在哪里?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
"
第三十章:恨
春风吹碧树,
红尘中奈何难断,
离愁别绪。
纵无寸功报苍天,
壮心依然如故,
不祈求天赐神助。
世人皆逐东流水,
唯豪杰独行天涯路:
看飞舟,
又南渡。
一叶浮萍归何处?
叹往事不堪回首,
伤心一幕。
千古江山今犹在,
万丈豪情难诉,
风雨中春秋几度。
重上九霄会有时,
何须问苍天万千句?
驾飞鸿,
冲霄去。
鲧,鲧......
你这一叶幽魂,又将何去何从......
两行血泪,顺着龙骨空洞的眼窝蜿蜒而下,此时那一丛玉脂琼枝,只徒留凄艳艳的哀惋绝意。玄冥该是忧民忧国的贤臣,该是神采熠熠,意气风发的忠士。如今的他却已不复当年的善良忠厚,只剩下满腔悲愤与连绵不绝的恨意,甚至他违逆了生为神子的仁念,为背他而去的逃士烙下生生世世的毒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