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医馆〖三〗龙鳞(第一部)————千层浪
千层浪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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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咬牙,忍了背上巨痛,横抱起怀中已然昏厥的人儿,欲向对面的入口跃去。他背上之伤入骨,且失血过多,勉强提气更是钻心之苦。终而,两道身影在距离对门半丈之遥的地儿一同落水。
"公子......是阿宝保护不力......还说什么做你的保护者。"
"冲动之举却害得你我葬身此处......令你一世英明尽毁......"
"阿宝对不起你......救命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再还。"

第二十五章:七
夏日的沙漠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被马贼掳来的第二个月,他如往常一般抱膝而坐,靠在帐篷外仰头看天。这些日子以来,那群凶神恶煞的大汉并未把他卖到有钱人家做苦役,也未驱使他去做什么苦累的活儿,仿佛早已经当他作不存在。只是那几双凶红的眼,偶尔在瞥过他之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令他毛骨悚然。
他决定要逃。
屠宰房是平时他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这儿时常回响着被抢来的,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驼的腐肉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晚上,凛冽凄厉的风刮在脸上生疼,皑皑白骨之中,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在搜集早已风干的尸肉。
备下几天的食水,他悄然盗走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太高太大的性子烈,他驾御不了。
他连夜成功逃脱。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头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
他回首,看见天的尽头几道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
七天以前,马儿不支倒地,再也趋使不起;二天以前,食物殆尽;一天以前,水囊空了。可此时他却笑了,他到了沙漠的边际,只需再半天,这死亡之地便再也困不住他。
只需再半日......
无论如何,怎样的大风大浪都熬了过来,他不想死在这里。那一日发生的变故在脑中鲜明的如同昨日之事,爹爹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了马贼的血刃;母亲凌乱的衣襟半敞,嘴角垂落的殷红与夕阳一样凄艳;明晃晃的刀子穿透兄长染血的胸膛,朝他伸来的手最终苍白无力的垂下......一切一切,这记忆每日折磨他到疯狂。
他相信自己倒在路边的时候,身上的皮肤早已干裂得脱了人形,比起人来更有七分像鬼。偶尔路人经过,会对他投来或同情,或嫌恶的眼神。
是啊,乱世之中,谁有闲暇去顾及一个落难的孩子。
周围的草木虽长在半是荒芜的土地上,却苍翠得撑的笔挺,顽强的生命,活着真好。他缓缓闭起双眼......至少不用死在沙漠里。
"一只迷途的小鹿,看来快要成了鹿干。"他微微睁眼,眼前是一双白净的靴子,白色的袍子,衣摆上绣了淡淡的南竹。清朗的声音如三月烟雨里的锦绣江南,青石小桥下的淙淙流水,说不出的好听。
"要我救你,便要留伺在我身边一年,你若答应就点头。"眼前的人笑如清风。他没有犹豫的点头。
"好孩子。"这人一把抱起他犹如枯柴的身体,走向几步之遥的一间屋子。原来他就住在近处。
这人亲手替他救治。敷药,喂药,无微不至。
这般年轻,这般漂亮的人竟是大夫,实在不像。
他身上被缠了厚厚的绷带,行动不便,稍一牵扯,便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即使拣了命回来,恐怕痊愈之后也会留下一身疤痕,到了那时,这奇怪的大夫还会留了自己在身侧伺候?
"你叫什么名字?"一日,这人突然问他道,仿佛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摇头,不是没有,只是不想说。那人却好似误会了,璀然道:" 既然没有,我给取一个......既然是在离家七步之地拣的你,你便就叫‘小七'罢。"
小七,小七......他默念。
一个亲切的名字。
这亲切洗去他每夜的梦魇,拂去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三个月后,拆去厚重的白纱布,他的肌肤细如凝脂,白如玉瓷。
"不错,今日起的一年之内,你便留在我的身侧伴作书童,当作......诊费。"这人说到这里,有些忍俊不住,扑哧一声,便是一阵长笑。
奇怪的人。
日复一日,时光流纵,如白驹过隙。他的身子被这大夫调养的极好,每日除了作些起居的杂役,他也被教导读些四书五经,千家诗集。另空置出两个时辰练武,这人说他身子骨先天孱弱,顶多习些粗浅皮毛,不过在这乱世之中,也足够自保。
"七儿,茶。"这人生性有些懒散,虽身为大夫,却很少见其出门替人医病。每日午后,势必要躺在塌上小寐,并嘱咐他在其醒来之后备上一壶清茶。
......饮食极淡,上好的云山毛峰却是用来淑口,非常讲究的洁癖。
一日清晨,屋子的木门被拍得砰砰作响,他自清梦中被扰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去开门,却被门外急欲撞进来的,浑身是血的身子惊得没了瞌睡。
"白公子--救命呐--"妇人满身血污,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
"虎子被野狼给咬了,镇上的大夫说没救了,您是活神仙,给看看吧......"仆跌在地上,妇人也顾不及泥垢,颤抖着肩膀呜咽起来,原本秀气的脸庞湿湿的,沾了一脸的尘土。
这人,不,现在该称之为‘公子'。他姓白,那便是白公子。
白公子正披了褂子起身,见此情形,急急的系了腰端的带子。继而走上前来从那妇人的手中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平放在桌上。
孩子呼吸已是极弱,胸口一再没了起伏,脸色苍白如纸张,手脚上多处糜烂的口子,上面赫然有野兽疯狂噬咬的齿痕。
白公子一敛平日里的懒散神色,利落的挽了袖子,封了其几处大穴,再替孩子洗着伤口,叫小七替他穿针引线。
小七疑惑,却照办不误。当丝线穿过纤小的针头,他仿佛看见了生命的延续。
半个时辰之后,血不再流淌,伤口的肿胀消褪,只留了绷紧的丝线,穿插在皮肉里外。孩子胸口的起伏稳定下来,妇人却哭得更为大声。
小七知道,那是一种放下心来的宽慰了。
自此他知道,白公子的医术诡异,也高明。
边陲之地,战乱频繁,流亡者居多,贼寇土匪也为数不少。小七不明白这样一个精致,且懂得享受的人为何会流落至此,他本该坐在烟云缭绕的茶馆之中,过着纨绔子弟一般的无忧无虑的日子;该流连于高楼酒厮,花巷柳街里的绫罗纱裙之中;该熏上一炉檀香,在亭台楼阁里抚琴轻唱......
总之,不该在尘土滚滚的沙漠边缘,作为一个名不见金传的大夫,赚着勉强度日的闲碎银子--那上好的云山毛峰,听说也是远方来友的赠礼。
"公子,水烧好了,现在沐浴么?"一日晚饭过后,小七收拾屋子,白公子靠在窗边竹椅上,翻着一册泛黄的书页。眉宇间的专注之态,倒是少见。小七瞥了一眼那书的名儿......《春宫一梦》。
见其突然颦了好看的眉,白公子晃了晃手中的书册,调侃道:"我正在研制一种催情药,专治不孕之症,这些书,也便算是善材。"
......色狼。小七心下暗自道。
当夜的洗澡水,令得白公子哆嗦了一晚。
日换星移,转眼,一年之期已过。小七心思灵巧,记忆力尤其之好,一年来竟把白公子收藏的典籍史册,诗词歌赋翻了个遍,也记得了个完整,这一点颇令白公子另眼相看。唯一可惜之事,即是他在武学之上无所造就,勉强使了个花拳秀腿,几招软绵绵的拳法。
"我与你约定之期已过,你要走,我也不便留你。今后你可往南方去,那里还算太平,不过你年岁尚小,世道不稳,还得多长个心眼。"一日夜里,白公子在月下舞剑,雪白的衣袂在轻风里翩翩而起,仿佛一朵盛放的白兰。
小七从未见过他练剑,眼前之人青丝柔顺,细腰纤韧,身形如玉柳卓然,他不由看呆,也忘了回话。
"你学了武,可不为善,却不可为恶;你的诗书才学,可不求功名,却不可荒废;还有,不可杀生,谨记。"白公子停下剑舞,月色下,他气息稍喘,双颊嫣红,妃色唇瓣一启一合,作着最后的临别寄语。
小七颔首,心里却另有其他打算。
回房后,铺被睡去,一夜无梦,安然到天明。
院子里,一道孤单的影子被拉的老长,最终在日月交替之时渐渐淡去。露水沾湿额头。
第二日,早饭是热腾腾的馒头和酸酱菜......与白公子讶异的脸庞。
"你怎么还没走?"不客气的伸手接过小七替他盛好的白粥,每日每日,这动作倒成了惯性。
"公子要赶我走?"疑惑的口吻,小七面露涩意,心里却是恶作剧般的笑成一团。
"......你多留一日也无意义,称早上路,也好赶在冬季之前。"白公子算着日子,心里五味成杂。
"公子如不想我侍在身侧,我收拾行装明日便上路。" 不以为然的撕开白面馒头,塞了酸酱菜进去,小七慢慢咀嚼着。
"只是不想你延误日子,被冻着......你的意思是不走了?"举箸的右手不由一怔,白公子面上仍然是淡淡的表情。
"可是公子你既然嫌弃小七,我只好打点包袱走人喽!"今天的酸酱菜是不是甜了,果然还是该去阿旺的铺子买才是,那里的酱菜入味,味道最好。
"......"白公子一时沉默下来,脸上依然看不出他此际的心情。
"这酱菜甜了,明日里还是去往日那家买罢。"伸手取来馒头,白公子胃口突然变好,平日里其人只碰些清粥小菜。
小七笑逐言开,抱了他家公子,蹭了又蹭。
冬季很快便要来临。当凛冽的寒风在屋檐吹响竹制的风铃,那原本清扬的陈奏顿时令白公子坐立不安起来。
小七突然意识到,白公子怕冷,极其怕。
"我京师里的熟识替我安排了县衙仵作一职,从即日起,便要起程去上任。"一日辰时,白公子突然如此宣布,小七深知他势必要去南方过冬,也无意见,便开始打点两人行装。
自此,小七阔别了长达一年多的边陲生活。
南方,要说温暖的地儿,岳禾县时常被人挂在嘴边提起,津津乐道。白公子赴任的目的地,正是这四季如春之处。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两人已身置长途马车上,正一晃一颠的经过一道崎岖的山路。
岳禾县......这个本以为已在记忆里淡去的地方。
这里沉重的挂着......他背负的,家人的血债。若不是被安住此地的名门一家诬陷,他们一家人又怎会被抄家流放,去了边界做那苦役,如果不是在施行劳役的过程之中潜逃未遂,遇见马贼掠劫......他又如何会沦落至当初的凄惨模样,被白公子救起。
这地名在他眼里,浸染了他一家人的腥血,白公子却不偏不倚,选了此处作为落脚。
命运,可笑可叹,如此凑巧。
安顿下来之后,小七鲜少出门,即便有事外出,也带了斗笠遮去大半面貌,搞的神神秘秘。白公子当然有注意到这一点,也不点破,只随了他去。
他变得公务繁忙,往往一早即顶了露水出门,三更之时才回到家中,吃着小七替他一热再热的晚膳。
"嘱咐过你,太晚就别候着我,自己先睡罢。"
"公子找到事做固然是好,可也要注意身体,别太操劳。"
"再几日就好,几日之后,我便清闲下来,到时带你去周边地方游历,赏玩一番。"白公子笑的意味深长,他草草用了饭,褪了外褂,稍作梳洗之后,便上塌休憩。
"恩,七儿等着。"虽然小七全没这游玩的心思,却也不好扫了他兴致,就随口答应下来。
又是一夜梦魇,辗转反侧,早晨醒来之时,冷汗湿透夹杉。小七换衣起身,渡步走至里屋,见一床被褥早已叠放整齐。桌案上摆着一封书信,被压在一方镇纸下。
取来,只简短两行,正是白公子的字迹。
--午时,来县衙大堂。
白少痕。
书信在其手里被攥得紧紧,小七心里乱乱的,知道该有事情要发生。
衙门的大堂正对着街口,两排衙役身板挺的笔直,他们手持板杖,执掌纪律,威严之姿令人望而生畏。堂内,最中间的太师椅正对大门,上面坐着县太爷,是生面孔。太师椅后面的墙壁上,高高挂着‘清正濂明'的镏金牌匾,有些招眼。
小七畏在人群后头,他没有见到白公子的身影,却见到往日的仇敌跪倒大堂之上,被一方惊堂木吓得浑身哆嗦。
他听见其对过往罪行的坦白曝露,他听见一家人的冤情得以昭雪;他听见县太爷结案的慷慨陈词;他听见这些罪人的最终审判......
一行清泪,缓缓流下,转眼在风中消逝,如他的冤,他的仇,他的梦魇。
公子,七儿会一直,一直伴随在你身侧,永远不离不弃。
自此,他许下一生的诺言。
白公子自那日起便真的闲暇下来,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的起身梳洗,带着一脸惺忪去了衙门。回来的也早,还时常自街上买了小食回来下酒,小七年纪太浅,不胜酒力,他便自斟自饮,一人独乐。
此事过去半月,白公子骤然辞去这仵作一职,带了他去周边景胜之地游览,兑现当时的承诺。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小七转眼已是舞勺之年。
这些年来,白公子带了他大江南北的闯荡,阅历逐渐丰富了不少,眼界也日益开阔起来。中途遇上了不少令人胆战心惊的遭遇,特别是经历黔临县食人一事之后,白公子全没了游玩的兴致,疲乏之际,他们又辗转来到了绍兴。
绍兴城不愧为一方宝地。东湖洞桥相映,水碧于天;五泄溪泉飞成瀑,五折方下;柯岩石景,鬼斧神工。其水乡风光之秀丽、风土人情之诱人,非一般俗地可比拟。
白公子调笑说,他若是要颐养天年,必然选择这般的人间仙境。
自然,这方水土养育的人儿,也清灵美态,不可言喻。
他结实了柳念笙,一个与之命运息息相关,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公子。
情窦初开,小七陷于这段暗恋之中无法自拔。
他开始在梦中想他,一天早晨起身,竟见床单上遗留下自己激情的痕迹,他迷茫了。
却......终有一天得知,柳念笙对他抱有的情愫不亚于自身。
干柴烈火。
柳家是绍兴的书香门第,高墙围栏,宅院深深。似是藏了不少凄婉的故事。小七无意之间落下深井,发现一地下石屋,屋子里住着一红衣娇娆的美妇。
那红衣美妇心眼儿也好,为他指点迷途。这地下的美人儿,想必也是有一段令人遐想连连的过往。
柳家,似是藏着不少秘密。
白公子与柳念笙的兄长柳子烨私情甚好,常有往来。一日戌时,有客上门,竟见柳子烨抱了奄奄一息的红衣美妇,为求医而来。
白公子与柳子烨彻夜畅谈,柳家的秘密,逐渐剥落,初露端倪。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白公子带了小七与病人一同离了城镇,去了郊外躲藏。
白公子的一手医术,冠绝天下,垂死的美妇逐渐痊愈,翌日苏醒。
她醒来,小七甚是宽慰,可却也带来令他如遭雷袭的震惊。
柳念笙......
柳念笙,你柔弱的外表之下,藏匿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否连得小七,也要一同骗过。
心好沉,仿佛生吞了一块冷铁,凉凉的戳着肺腑。
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他要去找柳念笙问个清楚。
至少......也要令这恋情死的明白。
柳家转眼人去楼空,他心急如焚的找遍每个角落,最终在地下石屋里见到其纤瘦的身影。
他盘腿而坐,那姿势,小七虽没见过,却也悟到是一种上乘的疗伤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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