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小孩的事,我已经想开了。贝鲁特西区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在二十年前就有权向一切接近营地的活物射击。既然我身处美国人的战场,就有必要遵守他们的规则,我已经遵守了,并将继续遵守下去,何况插进小孩身体的子弹又不是出自我的枪口。
最近,少校的工作处在一个总结阶段。最新的课题是职业主义,我想和缺乏兵源脱不开干系。虽然他身上穿的是海军陆战队的军装,但我觉得他的报告总和陆军有关。而我就很倒霉了:我坐在电脑前面,少校端着矿泉水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快速口述,快速录入,我的神经时刻绷紧,因为他说话很快。这个流氓还时不时给我整一下衣领,我他妈穿的是鸡心领的短袖T恤,出汗很多,紧紧贴在身上,还不够整齐?
“服兵役5年就离开部队的问题,我们用另一个问题作为回答:‘我们来自西点,为什么在早已成为军队一员的时候离开部队而加入另一种职业?’在军官人事条例的范围中,这就是指一种职业的自我概念。学员们认为他们本人属于职业人员,所以他们留在军队。职业主义的概念应该是‘去做’,它是一种营养物质,能使语句充满活力,也能使学员们产生自尊和荣耀感。国家、荣誉——等一下,把校训删掉,它太演讲化了。”
“长官,它是一种营养物质……删掉太演讲化了?”
“对,删掉,”他把一瓶矿泉水放在电脑边上,“半小时喝一点水有好处。嗯,看看这儿,我的私人小帐篷……现在我觉得它不属于美国陆军。”
我把瓶盖拧开,喝了一点水,我不渴,只想把他的报告快点弄完。
“以后我们叫这儿‘私人小帐篷’,另外,喝完它,”他捏我的肩膀,“我想看到一个空瓶子。”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再把水喝完,帐篷外面有军车经过的声音,噪音习惯了就不是噪音了。
“好了今天到这儿,我没什么灵感,”他拍我的脑袋,“出去走走,也许能看到记者什么的,最近的记者多得是。”
我们从帐篷里钻出去,现在是下午三点。走出军营门口没几步就看见几个美国小子围着一辆卡车,个个都气鼓鼓的。没错,我也气得要死,本来这个下午没什么事,可以呆在美女的医疗室里,结果被少校的报告破坏了。少校一向体贴他的美国小子们,立刻把我拉了过去。我决定回来之后就要求调动,我极其厌恶他。
“士兵们,怎么回事?”
“长官,我们的车坏了。”
“看你的了,”他把我推过去,“也许你能上电视!”
我不想上电视,可还是过去了。主教以前和我说,战场上的军车修理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场修好,要么直接报废,虽然浪费的是美国纳税人的钱,但毕竟是浪费,谁看着浪费都心疼。我很认真地检查了车子,车子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左前轮轮胎跳动,可能是螺丝松了。我要了个扳手,找到了松动的螺丝,拧了五圈半。出于谨慎,我把车子又检查了一遍,车尾上有弹孔,看痕迹估计有几天了,子弹穿透力很强,是那种削去三分之一弹头的7.56mm弹,十成是AK47打的,还好已经被挖出去了。我让美国小子去开车,车子好了。美国小子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们这些事儿写在维修手册上,要问就去找牛顿,这时候我觉得自己还算有点用。
美国小子们道了谢就把车开走了,没有记者来,军营门前很清净。
18
我给王飞挂电话,告诉他一点事:如果我死了,他会收到死亡通知书,为了不吓着他爸,通知书会是英文版的。王飞先是把我大骂了一顿——线路单向收费不花他的钱,边骂边哭,问我过得怎么样,有妞泡没有,什么时候死。再然后问我地址,问EMS有没有往伊拉克的业务,他想寄东西来。
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们聊了很长时间,我告诉他我在伊拉克卖毛巾,用卖毛巾的钱给传奇ID冲了点卡,让他去玩。又把我的D2战网ID给了他,让他给我练,怎么听都有点不好的意味。因为部队调动太频繁了,我不能给他确切地址,于是他用外科医生特有的腔调诅咒我全身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骼,电话通到最后我也哭了,莫名其妙的。巴格达隔了北京多远,2003年隔1994年又多远,一切好象都那么近,太近了。
昨天又有一支陆军部队到军营里来,当中夹着不少伤员。听说是换防时乘坐的直升飞机被RPG打了,路上又遇到了直升飞机爆炸残骸,吓得原驻地部队集体鸣枪好几夜。我把受伤的美国小子送到医疗室,无意中和娜塔娅谈到科威特的安全区。我在那儿什么事也没发生,她祝福我之余还惊讶了一会。出入边境容易出事也是应该的,我想可能是因为各部队在伊拉克乃至整个中东的关系网。
主教曾告诉过我,航空兵和负责城市战的地面部队在伊拉克最倒霉。虽然我不负责航空兵,但也很倒霉。最近几天的沙暴太多,几乎把所有部队的发动机都磨坏了,而且我这儿似乎处在事故高发地段。按排级部署,六名士兵必须在两小时内更换一台发动机。我这几天接触最多的就是被打得很烂的悍马和它各式各样的配件,一天内见两三个不同的吊架都很平常,有的车油箱在尾部——老式的,有的在中部。
晚上6点,我从机油里爬出来,直接倒在沙子里,今天我修了一辆卡车和三辆悍马,用了整整一天,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我没法形容身体有多么疲倦,唯一的念头是来一个沙暴把我埋了吧。偏在这时候有个美国小子来叫我,说少校要打文件,于是我知道沙暴来不了,现在我渴求一把手枪和一发子弹。
“少尉,快点起来,”美国小子蹲在我旁边,“少校在等你。”
“杀了我吧,”我松了手,扳手埋在沙子里,“我不起来。”
“伙计,他在这儿修了整整一天,你还想让他干什么?”
不知道谁说的这句话,我很感激。来找我的美国小子咕哝了一句,耸耸肩转身走了。我闭上眼睛,其他人还在车上车下忙着,各种工具碰在车上发出响声,原本熟悉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感觉很奇怪,连身边的沙子似乎都变凉了,我的魂不在身体里,被抽走了。然后我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急,然后沙子打到脸上,有什么人把我弄起来,再然后我就睡着了。
醒的时候已经是早晨6点半了,少校趴在我旁边的床上看书。他很敏锐,看到我醒了,就把书放下。
他站在我床边,摸我的额头,“你还好吗?”
“……只是有点饿,长官。”
“那就行,”他转身拿来一个饭盒,“拿着,刚送来的。”
“谢谢你,长官。”
他瞪我一眼,把勺子递过来,“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用叫我长官。”
玉米、土豆、牛肉、鸡肉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了饭盒,看起来还不错,他还记得我爱吃这些。
“吃饱的话我们去洗澡,”他把我往外推了推,挤在床上,“你昨天累坏了。”
“长官,洗澡,和你?”
“我要用这个,”他指了指衣领上的军衔,“给你开浴室的门,你不想带着机油味去医务室吧。”
“……知道了,长官。”
他从背后抱住我,蹭我的脖子,抽动鼻子很夸张地嗅了嗅。
“我喜欢机油味,比汗臭好闻多了。”
“是吗,长官。”我敷衍了一句,我实在是太饿了。
“我还像小时候那样喜欢你。”
“可我不会了,长官。”
“你吃饭吧。”他贴在我身上,有点沮丧地说。
虽然我们的关系弄到这一步完全是由他造成的,但我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抽动。不能否认,我对他还保留着一点什么东西。不,应该说我很怀念以前的事物,而他恰好是其中之一。既然这样,我应该把他看作是一样“东西”。在我的主观世界里,他很适合这个位置。少校并不是迟钝的人,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明白。
吃完饭之后我们去洗澡,拎了一堆衣服穿过营地。早晨还不算太热,有点风,比较舒服。少校和管浴室的美国小子混得很熟,打个招呼就进去了。等烧水的时候我们在更衣室呆着,窗外隔了很远有行驶的军车,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美国小子。少校高兴地哼歌,高兴的时候就唱了起来,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
“前天有个日本人质被杀了,”他开始脱衣服,“过几天我们去日本部队。”
“去干什么,我不负责这个。”
“骗点东西吃,也许有清酒,最近太无聊了。”
“有女人吗?”
“我只知道日本人在二战的时候带妞,现在就不知道了,去看看。”
美国小子从门边把脑袋探进来,告诉我们水烧好了。于是我们开始脱衣服,气味很差,好在谁也不嫌弃谁。
“嗨,那很小,但它是个尾巴!”这个混蛋盯着我的下半身,“为什么会有这么小的尾巴?”
“你那个东西从小没有包皮,所以它不是尾巴。”我骂他。
“呸,”他向我吐舌头,藏到水流里,“它会让你爽的。”
“你没有海绵体,闭嘴吧。”
他骂不过我,就闷在水里唱歌,他的肌肉和胸毛都很性感。我太脏了,冲了十多分钟,头发里还是有沙子流出来,身上的机油就更不用说,我想应该用毛刷刷一刷,不然美女们见到我会捂鼻子。
“我给你擦擦后背。”
他说,我同意了。不知为什么,他摸着我背上的文身愣了很久。
19
少校建议我学习英国部队,在车上挂写有“Please put on your
uniform”的牌子。最近伤员又多了,前天半夜甚至在营地外面就有人交火,打死打伤不少人。毕竟这军营里大多数人都是换防下来的突击部队,他们的手沾了伊拉克人的血,招到报复也能理解。不过我实在不能识别哪些是伊拉克人,哪些是在英国放炸弹刚回来的人。
在出发之前约半小时的时候,猎手给我打电话来,我们聊了一会。他告诉我,他没带过新兵,有点不适应。他在巴格达以南的军营里游荡,那儿到处都是年龄不大、思想单纯的美国小子,这些傻小子就把战争当成游戏,他们被美国电影和英雄主义毒害得很深,所以很多人受伤或者丧命。比如尼克,就是我告诉他吃膨化饼干可以止尿的那个小子,猎手走后第四天就死了。有个伊拉克孩子给那小子送了一盒东西,他就以为伊拉克人民都是友好的,就把盒子打开了,结果连带着半个检查站被炸上了天。温斯特把这件事告诉了猎手,他们都很难过。一个单纯的小子,没杀过一个男人,没奸淫过一个女人,没挖掘一寸土地,没拿走一勺石油,大家甚至怀疑他是否开过枪,可是他死了。
11月13日早晨8点,载着少校和我的军车驶出兵营,一位叫肯尼斯的黑人中士担任了司机。我放松了一点,把刚听到的事告诉了少校,他感慨两句就拿口香糖往外塞,我一片,中士一片。这东西能缓解紧张,却不会降低警惕。
“你谈到死亡的问题,”他扯了扯自己的士兵牌,“每个到这儿的人都想过,不过时间长了,这种感觉就会慢慢变淡。”
“可能,长官。”
“我以前在阿富汗的时候,”他拍拍我,“第一个象样的任务就是2001年11月25日的恰拉江暴动,我在26日到达恰拉江监狱,到处是尸体和血。之后的一个月我在山谷里战斗,经常看到炮弹冲进山谷,然后抛起一阵暴雨,全是血和碎肉,运气好了一颗炮弹能解决上百个塔利班。刚开始我也很害怕,血、大便、脑浆和其他体液,再加上硝烟混起来那种令人做呕的味道,堆在一个山谷里,很恶心,后来我习惯了。有个笑话关于北方联盟的巴雷奥里将军,‘塔利班死得越多,将军的晚饭就越丰盛’。之后我也觉得没什么了,反正无论对布什还是对查希尔,塔利班都是威胁,他们随意伤害平民,造成经济损失。”
“长官,谁是查希尔?”
“曾经的阿富汗国王,”中士插了一句,“运气很好。”
“是的,运气很好,本•拉登曾派人刺杀他,结果一个雪茄盒挡住刺客的武器救了他的命。你说死人,战场不一定是死人的地方,我曾不止一次见到那些可怜的小伙子,他们收到女友的绝交信,就把枪管伸进自己的嘴里,‘啪’。那些忙碌的军医因为来不及救人或者真的无力回天,也会这样做。大家都很脆弱。”
“我还是比较怀念科威特,加拿大山地师的狙击手,那群带着杀人执照的家伙,长官。”
“那是因为你碰上的是比较不错的狙击手,加拿大山地师的狙击手很有名,只要他们值勤,所有士兵都会睡觉。如果我值勤,整个美国都会睡觉。你必须相信,我可能是全世界最好的狙击手,我不抽大麻,时刻保持警惕。我说要打你的尾巴就不会打你的十二指肠或阑尾。”
“呸。”我说。
“你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贴在我耳朵边上,“很多狙击手觉得这种放冷枪的工作毁灭了他们的信念,所以他们喜欢麻痹自己,他们很潦倒,如果有人问他们‘你们打死多少人’,他们总会说‘我不会给你让我通往地狱的证据’,我不一样,我杀人丝毫没有负疚感。我没有道德,或者说我的道德已经被抹掉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生存。感性些,赚钱,这点和你完全一样。你很了解我,你知道我们之间惊人的相似,可总有那些小小的东西将我们分开。你只比我矮两公分,却比我轻很多,你的眼睛是蓝色而我的是绿色,你很自卑,但是我很骄傲,这些都是小问题,表面上的小问题。最重要的是,我比你强大得多。”
“……什么,你……”
“啊哈,你很害怕……”
我觉得耳朵发痒,少校很快松开了手,他换了话题,把例行的讲解工作拿了出来。
“分辨普通阿拉伯人和自杀式袭击者,出于民族习惯,后者大多会穿新鞋。”他说。
“确实,一个衣裤脏得不行却穿耐克运动鞋并且嘴里念着‘真主’的人是很扎眼的,大部分伊拉克人穿拖鞋。”中士肯定了一下。
我有些茫然,好在车很快就到了巴格达机场。
日本人听从联军调动,大部分在机场负责保卫工作,听说有一些也帮联合国拯救难民署做事。少校抓过一个日本士兵——确实是抓的,他比日本人起码高上十公分。少校咕哝了几句日语,那日本兵就忙不迭地跑了。
“他们参加战争主要想练兵,”少校把我拖到他身边,“好象不太可能,所以他们大多很闲,我认识黑崎凉上尉,这个人还凑合,骗他点酒没问题。”
“我不和你去,给我带点东西就行了,”我说,“不然中士自己在车上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