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似浮云 第二部 兵祸——猫痞
猫痞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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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云层遮月,西北风从山口灌进来,一阵缓一阵急,钉岬口里黑漆一片,只那五湖洞口泛着盈盈微光。山根暗处走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看不清面目,只从那黑乎乎的人影中辨识出矮个的拄着一根拐杖,而那高个的头往前耸,似乎是个驼子。

他们慢慢走到大湖中央,脚下嘎吱嘎吱响,像是碾冰沫子发出的声音,那矮个的将拐杖往冰上用力一顿,尖声道:“又被那个老不死的抢先一步!”俯身往下凑近,洞口的光映照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绿森森的,甚是可怖。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哈哈长笑,“看来那死老鬼又失败了!”回身对那高个的道:“小崽子,今儿你再试一回!”

那高个忽而直起身来,脱了衣服,解下长绳系在腰上,走到洞边扑咚跳了下去,那老人便攥着绳子的另一端。

没多久,高个儿的浮上来,颤着牙根道:“不成了,再往下实在捱不住。”

那老人口里骂着:“没出息的东西,才潜多深?连那老不死的都不如!”手一提,拉绳子把他拽了上来,恨恨的道:“回去练练,明儿再来!”

陆不让睁开眼,首先入眼的是茅棚顶,脑瓜子还有些昏沉,闭了闭眼,左右轻晃了一下,忽闻一声低吟从身侧传来,偏头一看,哎哟娘喂!怎有一光溜溜的人睡在旁边,再一低眼,脸都白了——怎么自个儿也光溜溜的?

“哇——!!”他大叫一声,捞着被褥子缩到床里,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瞧见对面的棚子上挂着把胡琴,想来是那两唱戏住的地方,猛打了一个机灵,记起自个儿被小蔡公子一帮人群殴,接着就失去了意识,莫非是那戏子把自己拖进屋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睡了他!!? =[]=|||

惊魂未定之际,身边那人低低咕哝着撑头爬了起来,陆不让斜眼一扫——妈呀,见鬼了!那淡柳眉秋水眼,那朱唇皓齿芙蓉面,不正是早已壮烈,坟头上都开花儿的宛郎好兄弟吗?难怪听声音觉得那么耳熟。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宛郎眯起眼睛,一甩长发,一撩被子,“把手伸进来,摸摸看我有没有脚便知道了~”

陆不让觉得背脊飕飕发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粒接着一粒蹦出来,又往里缩了缩,“你对俺干了啥?”

宛郎垂下眼,面上似有些哀怨,“你怎不问……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陆不让下巴掉了,凸着眼珠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面色由白转黑,呆了许久才呐呐开言:“那……俺……俺对你做了啥?”

宛郎嗤的一声笑起来,掀开被子起身下炕,陆不让发现他的右手包着层层绷带,看起来硬邦邦的很是怪异。

宛郎注意到他的眼光,微微一笑,用左手从挂绳上扯下戏服,一面穿一面对他道:“你呀,不是被打晕的,是被冻得没了知觉,我怕你回不过气来,才好心帮你暖暖身,别一厢情愿的在那臭美了。”说着夹过火盆放在炕头上,又将他的皮袄扔了过去。

陆不让瞧他还穿着裤子,自个儿下面也护的很严实,这才松了口气,定下心后,疑问也就接踵而来,这时天色还没亮透,他穿好衣服下炕,随手拖了张凳子坐在火盆边,问道“这到底咋回事儿?俺听他们说你那时……被杀了,连尸体都带不回来,难道是诓人的?”

宛郎叹道:“弹琴的,视琴为命,没了手,不能再弹奏,与死何异?”见陆不让眼带疑惑的盯着自己的右手猛瞧,索性拆开绷带任他瞧个够。

绷带下面裹着一团黑黝黝的物事,类似于人的手掌,但显得过于巨大,陆不让看的心底直发毛,呆了一会儿,问道:“这是……”

“铁手。”宛郎将绷带复又缠好,从屋角的大缸里舀了一罐冷汤架在火盆上,将事情的缘由娓娓道来。

那日,他被齐腕削去右掌,倒在大帐中奄奄一息,幸亏玉莲等人及时赶到,才得以九死一生,他不愿以残身侍奉杜文仕,于是将琴托付玉莲带回虎子牙,并转告众人宛郎已不在人世。红帐众姐妹悄悄护送他出城,凑了些银两,找来一名游医为之疗伤,谁知那游医贪他钱财,巧言将他骗到荒僻处意图杀害,不巧行凶的时候被一老儿撞见,此人是初犯,心大胆儿小,被发现后撒了匕首落荒而逃,倒是被宛郎捡了个便宜,后来拿匕首当了二两银子,不亏反赚。

“那老儿姓涂单名尚,是个铁匠,独居山林中,怜我无家可归,遂收做义子,平日替他打理窝铺搭搭手,每逢入冬便随他赶到这里唱几日小曲,近一年来更是舍了老房子,在附近村里落了户。这只铁手亦是他所赠。”

陆不让越听越奇,心想好好一铁匠,怎的还要到这里来卖唱营生?正待要问,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冷风灌进屋里,将火盆里的炭屑子吹得四散飘飞。

来人还没跨进门槛便中气十足地高喝道:“铁柱啊,给俺温酒了没?”

陆不让见宛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心下奇怪,脱口便问:“铁柱又是谁?”

外面传来扑朔朔抖雪的声音,宛郎默了片刻,喃喃道:“干爹觉得我身子骨弱,认为该取一个铁铮铮的名儿——壮壮阳……”

陆不让面皮子一麻,恁是把“嗤”的那声压在舌头底下,一本正经道:“铁柱好,一柱擎天那个顶天立……”

话没说完,外头又叫唤起来:“里头谁呢?”只见老爷子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拍着雪大步跨进屋里,身板儿笔直,脚步飞健,敢情白天那老态脓肿的模样都是装的呢。

陆不让起身对他一抱拳:“俺陆不让,见过涂大爷。”

涂尚瞅了他一会儿,把手一摆:“不认识,滚!”

宛郎接过斗笠挂在一旁,拿布条子抽掉他背上的残雪,舀一碗热汤端上前道:“爹,这是我以前的朋友。”

涂尚斜眼睨了他半晌,这才没再赶人,捧起碗一看,皱眉道:“咋的又是汤?不是叫你温酒的吗?”

宛郎笑道:“刚受过冻,身子还是硬的,饮烈酒烧内腑,先喝碗汤,等暖和了再温酒不迟。”

涂尚气哼哼的坐在炕边,咕哝道:“歪理,歪理!”却还是吹凉了热汤,一口气喝下大半碗。

陆不让见老爷子对自个儿不冷不热,心想他才从风雪里出来,定是累的不轻,本想回窝里好好歇息,却见个陌生人杵在里面,会发脾气也正常,便识趣的从炕下拾起双斧绑在腰上,对老爷子又拱了拱手,道一声“叨扰了”。

正要转身,涂老爷子豁然长身而起,把个汤碗也落下了,宛郎连忙伸手托住,抬头望上去,只见他大张双眼,抖着手指向陆不让腰间,声音发颤的问道:“这……这对斧子,你是从哪儿拿到手的?”

陆不让低头看了一眼,坦然道:“是一位名为温伯的高人所赠。”

涂老爷子在嘴里嘀咕着这名字,眼一亮,又问:“他是你什么人,咋平白无故就把斧子送你了?”

陆不让回道:“温伯是俺救命恩人……还教俺练过气,也算半个师傅。”

涂老爷子愣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老冤家!俺这回吃定你了!”起身将陆不让拉到身边坐下,捏捏他两肩:“好,膀圆腰粗!”又抓住他的手攥了攥,赞道:“嗯,不错!是个拿武器的汉子。”

陆不让被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涂老爷子把他从上到下拍了个来回,挨近了低声道:“小兄弟,能否帮俺一个忙?”

宛郎闻言,问道:“您是要他下湖去捞?”

陆不让看看宛郎又瞧瞧涂老爷子:“下什么湖?捞啥东西?”

涂老爷子撩着胡须微微一笑,手往门外指去:“打这儿朝北走,有座钉岬口,乃由雪山围成,山内有五座冰湖,湖水奇寒,可作养金之用,俺在三十年前偶得一块好铁,遂沉入冰下,本拟养它个十来年,之后,若谁能潜入湖底将之打捞上来,俺便以此铁为他造一口绝世神兵。”话到此处,老爷子垂眼摇了摇头,黯然道:“可至今还无人有这本事。”

宛郎扫了陆不让一眼:“他不是北地住民,半点儿受不得冻,要他潜冰湖,怕是不成。”

涂老爷子道:“这与受不受得冻无干,只要会运气方能下潜,温伯是这方面的好手,想必他教出来的徒弟也不会差。”

陆不让奇道:“您认识温老伯?”

涂尚笑道:“这金翅双斧正是俺为他所铸,重逾百斤,需气劲合一方能使活。”

宛郎道:“以前常听您提及斧杖之争,想来那斧指的便是这把金翅斧?”

涂老爷子叹道:“不错,想俺在二十啷当那年纪,血气方刚,专好为英雄豪杰铸造兵器,在江湖上名声大振,引得各路好汉蜂拥而至,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把好手,扬言要打造天下第一的兵器,这却惹恼了当时另一名颇有声望的铸剑师,寻衅上门,要与俺比个高下……于是咱俩便找到这钉岬口来,同时沉下一块好铁,待满十年后,广招高手侠士前来打捞……”

陆不让插口道:“后来这铁是被温老伯捞上来了吧?”

涂老爷子横了他一眼,“不错,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士全都无功而返,唯独温伯与一个老和尚得手了,俺嘲笑那对头只懂得铸剑,他却偏偏打了一根七尺四环月牙禅,俺则铸了这对金翅斧,此后,温伯持双斧,老和尚拿禅杖,二人比武,战了一昼夜仍不分胜负,斧刃锉不断月牙禅,牙口也铲不缺金翅斧,于是咱俩又分头寻找好材,三年后约在此地沉铁,时至今日,还未分出胜负。”说罢长叹一声,眼角竟然闪出泪光。

陆不让听完这故事,不觉对这老儿刮目相看,心下很是佩服他的执着,另一方面也存心想瞧瞧他是怎么将铁块儿打磨成形,当下拍着胸脯道:“俺陆不让帮定这个忙了,涂大爷,您尽管使唤!”

宛郎蹲在一旁憋着声音道:“那也要你能潜的下去才成,看你一吹北风就直哆嗦,一下冰水那还不连命也丢了?”

涂老爷子笑道:“哟,俺家宝柱娃也学会拆台子啦?听你说这意思,老头子请这小兄弟帮忙你是不情愿的了?”

宛郎的嘴角又抽了一下,“我看这姓陆的不行,既然那温伯潜下去过,不如还找他来?”

涂老爷子连连摆手:“好料不锻二回手,这事儿不兴再找同一个人来办。”

陆不让知道宛郎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出言宽慰道:“大爷说了,只要会用气没啥难的,先前在外头俺没想到运气御寒才被冻到,这回心里有数了,保准抵得住!”

涂老爷子一拍他的肩膀,“好,要的就是这股气势!”

眼见天色已亮,屯所那头吹起了响号,陆不让起身道:“涂大爷,这是鱼队集合的号子,俺先告辞了。”

涂老爷子点了点头:“今儿收网后你就过来,俺先带你去熟悉熟悉环境。”

陆不让回到鱼队后,蔡老帮头上前问他昨儿一晚上到哪儿去了,他方想开口,眼尾扫到小蔡公子恶狠狠的瞪过来,只觉得好笑,心想那么怕老爹知道的话,为啥还偏要去做那些不上路子的事呢?

撇嘴一笑,低声道:“昨儿半夜,俺去茅房撒尿,想是皮袄没裹紧,一下被冻的没了知觉,索性被唱戏的大爷发现,也就在他窝棚里歇了。”

小蔡公子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吭声了,蔡帮头瞧着陆不让嘴角上的淤青,又看看儿子,心里约摸有了个底,但在捕鱼之前,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唯恐坏了兄弟们的性子,只能拍了拍陆不让的肩膀,把屯头捧来的壮胆酒递给陆不让,道:“陆兄弟,是老头子照料不周,委屈你了,你若不计较,便替我喝了这碗。”

陆不让笑道:“帮头说的是什么话,俺自个儿不中用罢了。”

蔡帮头不说话,还是将酒碗直朝他怀里送,陆不让推托不过,便接下来一饮而尽。

下冰后,蔡老帮头直接把旗标递给陆不让,就晾着小蔡公子在旁边干站着看热闹,陆不让倒也不在这方面装孙子,一口气连抢五六个泡点,这老天也作美,这次牵网从头到尾都顺当,只垫了两回草谷,一网下去,兜上近二十万斤鱼,登时冰面上呼声大作,就连其他鱼队的人都忍不住鼓掌叫好。

收网后,蔡帮头把小蔡公子叫到自个儿的窝铺里狠狠削了一顿,据说还动了拳脚,屯里的兄弟都听见帮头声如洪钟的骂着畜牲,接着便传来砰砰砰的闷响。

陆不让什麽都不知道,鱼队解散后他就跟涂大爷一道往钉岬口去了,大爷腿脚特快,也没看他废什么力气,身板直着一晃老远,陆不让边走边跑才勉强追上。

甫入山口,便感到寒气一波强过一波的直逼而来,陆不让刚打完鱼,袄子上一身水,这一跑,衣裳里全被汗湿了,北风像刀子一般连刮带削,又像是无数冰锥子,一扎就把人扎了个透。袄子上的水冻成了硬甲,身上那层汗也结出冰碴子,每走一步都卡啦卡啦直响。

陆不让被冻得直哆嗦,行动迟缓下来,连脑子都顿顿的不太好使。涂大爷将他拖到一个避风处,教他一些运气御寒的小窍门,陆不让照着做了几次,只觉得丹田里渐渐生出一股热流,从肚子里一路窜上胸腔,再慢慢传到四肢百骸,还真暖和了不少。

涂大爷说:“你要能把这气稳住,它就像在你身外遮了一层不透水的罩,别说寒气不侵,就是下过水,出来这么一运转,无火水自干。”

陆不让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心想真看不出来,这老大爷不仅会造武器,看这架势,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咧?

涂大爷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在江湖上闯,这么点道理谁都晓得,俺要真的能做到那程度,自个儿下水去捞得了,还要你跟来干啥?”

不多废话,带着他继续朝山里走,刚出峡口就远见一老妪坐在大湖泡的冰眼旁,身着紫红毛边的长花袄,把一头斑白的长发编成麻花辫一圈圈绕在头顶。走近了细瞧之下,却发现她面色红润,只在额心和眼角能看到细细的皱纹。

涂大爷人还没走过去就先高喊道:“老妖婆,又来钓鱼啦?你说说你这一年换了多少饵?”

那老妪轻声冷哼,斜眼一扫,眼光在陆不让身上一掠而过:“死老鬼,你终于也找到主了,不过我可告诉你,这回呀,老婆子是赢定了。”

陆不让一听这话的意思,呆住了,偏头问涂大爷:“您老说的铸剑师不会就是……她……吧?”

涂大爷点了点头,放开喉咙道:“没错,她正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金剑小娘子——薛凤儿。”接着凑过头去:“俺跟你说啊,千万甭被那婆娘的皮相给骗了,她今年六十有七,老妖怪一个……”

薛凤儿“呸”了一声,骂道:“死老鬼,嫉妒你姑奶奶驻颜有术就直说,对小辈乱甩唾沫星子,你羞也不羞?”

两个老人家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斗起嘴来,陆不让杵在中间难受,便走到冰眼前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薛凤儿的手里攥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端通过洞口,直没入水下。

涂大爷骂累了,停下来喘口气,瞅着冰洞里问道:“这小子潜下去多久了?不会在底下闷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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