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照理说,接下来的事该好办了,无非就是两边打一场,输的放狠话落跑,赢的大摇大摆凯旋而归。但由于打架的双方都认识彼此也都有所顾忌,所以免不了要先在口舌上争一争。
狗腿之中,待陆不让相对客气的王伙计道:“姓陆的,这儿没你的事,识相的赶快让开!”
陆不让还没开口呢那小蔡公子倒先尖着嗓子叫了起来:“谁说没他的事?这狗娘养的尽跟我过不去,老子要什么他偏来插一脚,今儿说什么也得把这笔帐给算算清!”边说边扶墙站了起来。
萧侠看他额头和嘴角多处淤青,活似白馒头上染了五彩料,乐的嘴巴一歪,从牙缝儿里嗤出笑声来:“呵,丈八灯台,也不先照照自个儿的猪头,被个毛疏齿稀的老爷子摔的鼻青脸肿,真有出息。”
陆不让阴笑着不开口,只觉得二嘎子这语气这神态,依稀就是当年自己酸他时那般光景,如今可总算是咸鱼翻身,有底气教训别人了。
小蔡公子见他面生,更是毫不客气:“你他娘又是哪个老鼠窝钻出来的?告诉你,那老不死的还没本事动到本爷一根汗毛,我脸上这伤——是给老爹揍的!”
一众小狗腿齐声附和:“对!不是老头子摔的,是给咱帮主揍的!”
陆不让和萧侠相顾一眼,敢情这年头被爹痛揍是件光荣事咯?瞧他不仅说的理直气壮,还面上生辉,连刚才挺半天没挺直的腰板都硬铮不少。
虽然不知道那小蔡又做了什么亏心事,竟让忍功一流的蔡老帮头痛下狠手,但陆不让可以肯定一点,就是——小蔡公子这回吞了王八铁了心要将这顿皮肉之苦从自己身上讨回来。
于是狗腿们抄凳子的抄凳子,提酒壶的提酒壶,将陆不让和萧侠团团围住,还有人特意绕到他们背后关门落闩,一声吆喝下,就像群狼狩猎,齐涌而上,却不知道,在陆不让和萧侠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披了狼皮的小绵羊。
陆不让顾着同帮的情分,起先不想动手,但瞧见萧侠冲进人群里大展身手,打的好不快活,一时兴发,也管不了那么多,横竖是这些小子先挑的事,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只听一阵叮铃哐啷,杯碟乱响,没一盏茶工夫,轩阁里还站着的人就只剩陆不让和萧侠,这哥俩自从战败以来都没这么痛快过,把积压许久的怨气全化在这一拳一脚之中,只把那些小喽啰们打得哭爹喊娘,满地乱滚。
小蔡公子还靠在墙上,他没加入混战,所以没被打到,但他也没站着——被吓的两腿发软,一屁蹲坐在地上。
萧侠打的兴发,十来个沙袋还不过瘾,把拳头捏的卡啦卡啦作响,狞笑着向那小蔡公子逼过去。
陆不让拉住他道:“算了吧,他那孬种样儿,打了也没意思。”
萧侠道:“鱼拣肥的戳,看他浑身膘子肉,肯定经打得很,再说……”抬高下巴斜眼瞟向他,“你以前不也说我孬?结果咋样?还不是照打不误!”
陆不让给他噎得慌,虽然心里明白自己打他跟他打别人那是两码事,可又不知道该从何反驳起,只好掠过不谈,道:“俺就这么打他一顿,是替宛郎出了口气,但蔡老帮头那里不好交待,不如交给他爹处置。”
小蔡公子一听说要把这事捅出去,立马一蹦三尺高:“姓陆的,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要打就打,老子吭一声就是龟儿子!别娘们儿唧唧跑我爹那儿嚼舌根!”
陆不让本来都回身要走了,听他这话,倏地转身给了他一拳,“你是男人?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之辈你就男人了?既然怕蔡帮头知道为啥不肯消停,那天我也让你打过了,还想怎样?”
小蔡公子被他一拳打出了两管鼻血,倒是硬气的真没吭气,只拿手一抹,红着眼叫道:“日你奶奶的让我打!谁要你他妈惺惺作态?我也挨打啦!你在老头子面前装委屈,明里啥都没说,肚子里那算计的阴险着哩!不然老头子怎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反正你姓陆的怎么着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好啊!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坏人,你干啥还动不动插上来一脚!?老子做什么管你屁事!你他妈就是诚心要跟我作对是不!?”
这歇斯底里的模样活脱脱一疯妇耍泼,丢尽了渔家子弟的颜面,萧侠抱着膀子冷眼旁观,见陆不让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便拽拽他的腰带,道:“走吧,没啥好讲的。”
小蔡公子一副任你作甚就是死不悔改的样子,真动手了,恐怕也打不畅快。
陆不让被萧侠拉着走到门口,拉栓开门正待出去,却听他在身后喊道:“让你打你不打,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别到老头子面前掰弄是非!不然让你俩吃不完兜着走!”
陆不让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和萧侠一同下楼,出茶馆前对掌柜的道:“损坏的桌椅杯盘,找上面的人赔。”
掌柜的站在外面把事情也看了一半,谁占理自是了然于心,也不加阻拦,随他们去了。
二人一路无言,出了宝桥鼎后,陆不让摇了摇头:“这事到底该不该跟蔡帮头说?”
萧侠道:“我看涂老爷子气成那德性,就算你不说他恐怕也憋不住要去讨个公道!”
陆不让道:“讨个理是没错,要那小蔡低头可难,你说那老帮头打也打了、教也教了,怎就管不好自家儿子?”
萧侠嘿嘿一笑,“我想想啊……话说那陆大叔打也打过、教也教过,怎就管不好你三伢子呢?”
陆不让脚跟一转,拦在萧侠身前,两手往他肩上一按,“你把俺跟那臭小子相提并论?”说着把脸逼过去,目光相接的时候,二人均是一愣。
萧侠先别开脸,思忖片刻后,轻声道:“我说的只是一个道理,就像咱以前被逼着读书练武,你师傅和俺爹,嘴上那道理也没少讲过,可都是听听就算了,从来也没当回事,等出去自个儿闯荡时,碰上难跨的坎,总是后悔以前没多学点。”
说完这话,又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没听到陆不让接茬,正过头来,却发现他直直的盯着自己猛瞧,这儿黑灯瞎火,唯有眼睛里那点光格外炯亮,更衬的一对眸子泓遂深沉。
萧侠心里有些发慌,他注意到陆不让的眼神并没有直接对上自己的视线,而是往下掠过鼻子,停在……似乎是嘴巴的部位——那一夜,他虽然昏昏沉沉,却也不是毫无知觉,之所以恢复那么点神智,全都归功于眼前这厮啃的太卖力。
再往细里一回顾,萧侠只觉得耳根子开始发热,连肩上都像烙了两块热铁似的,忙拨开陆不让的爪子,绕过他往前疾步而行,边自顾自的走着边道:“快回去看看宛郎的伤势,说不准老爷子已经带着他找那个什么蔡帮头论理去了!”
陆不让愣在原地半晌,突然抬手,朝脑袋上捶了一拳头,喃喃道:“俺刚才想干啥?真是出鬼了……”转身见萧侠走远,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回到窝棚后,宛郎独自坐在炕头发呆,脸上已经涂过药,紫红相间,甚是精彩,一问之下得知,涂老爷子果然气不过,怒冲冲找蔡帮头兴师问罪去了。
陆不让与萧侠便在屋里陪着他,先把方才在客栈里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逗得宛郎连声嗤笑,不想扯动伤处,痛的泪花子在眼里直打转。
三人又拉了些家常,各自说说分别后的遭遇,当陆不让讲到温伯赠斧那里,萧侠心里羡慕的紧,一对眼珠子直往金翅斧上瞟,陆不让倒是大方,抽出来往他面前一送,“呐,使使看。”
萧侠握上斧柄正准备接过来细看,谁知陆不让一丢手,他那两条胳膊连带上身就被斧子的重量牵着往下沉去,若不是抓的紧,只怕地上早多出两个坑来。
萧侠加了把力,上臂紧夹两肋,勉强把斧头提到胸前,啧啧叹道:“我看你平时挂着他到处跑,以为是寻常砍柴用的斧头,没想到这么重,还没开刃,看起来不太好用啊。”
陆不让接过双斧,道:“好不好用那是看人的,你不行没事,俺用的顺手就成。”像存心炫耀似的,将斧柄绕着手腕转了一圈,刷的插回腰上。
萧侠瞧他那副得瑟小样,气得牙根发痒,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有啥了不起?等我把冰湖下面那块好铁捞上来,保准造个你没看过的宝贝。”
陆不让笑着一拍大腿:“好!到时候咱俩可得过几招,瞧瞧是俺的斧头厉害还是你二嘎子的那啥厉害!”
宛郎道:“少不得要比试一场,我爹与薛婆婆等了数十年,耐性也快磨光了,这次非分个高下不可。”
萧侠往火盆前靠了靠,搓着手徐徐开口:“我看他们倒是乐在其中,老来有个伴能斗斗嘴不是挺好的吗?”
听他这么说,陆不让心头一动,想到他二人虽曾势同水火,但自小一块儿长大,即便打打闹闹,感情也不是旁人能比,那是一种比朋友还朋友的情分,陆不让几经波折后再见着萧侠就如同归了家,有他陪在左右,前面被磨掉的锐气也似乎在一瞬间尽都回巢。这时才发现,战场上积累再多经验,到了萧侠这儿就全没用武之地,从来都是如此,就算骂他揍他,或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也只想耍着花样逞逞威风。
其实陆不让是想让萧侠再像当初做小弟时那样,对他五体投地而已,只不过用错了法子,萧侠是那种,你越打他,他越是不服的类型,但何必非要他服气呢?是呀,老来有个伴能斗斗嘴多好!
陆不让笑着甩了甩头,把眼神定在萧侠面上,看热气将那张小白脸熏得泛起一层红光,不由忆起那晚上的光景,想到他虽然神智不清,却下意识的攀在自己身上,脸也是这般红,被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两颊边上,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哼在耳边,连听的人也跟着云里雾里的飘起来……看着想着,不觉鼻腔一热,竟流出两管鼻血。
宛郎正觉得他看萧侠的眼神有那么点意思呢,突见他流鼻血,连忙摸了条布带送上去。萧侠也盯着火盆出神,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困倦在打盹,眼见宛郎递布给陆不让,就跟着偏头看过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大跳,“你鼻子咋啦?是不是刚才打架时被谁撞着了?”
陆不让想的发痴,一时忘了还有外人在场,脱口便道:“没……俺就是在想,自那晚后,怎么越瞧你就越觉得顺眼了,这秃眉耷眼的,看看还有那么几分……”
没等他说完,萧侠飞快地从宛郎手里捞过布一把堵上去——他道这厮在想什么正经事,原来在睁着眼睛发春梦,好个下流胚子。
宛郎看在眼里笑在心上,只默不作声,下炕走到门边,作势对外张望,正巧涂老爷子回来,从外面推门而入,爷儿俩迎头撞上,一个脸面肿成馒头,被火烤了许久,药膏全化作黄水带着血丝流了下来,一个胡子上吊冰渣,被冷风吹的脸色雪青,面对面一照,都“哇”了一声,各自退开两三步。
宛郎拍拍心口,看清是自家干爹后,正待上前,却见有个人影从后面窜了出来,也是满身雪霜,斗笠一拿,竟是蔡老帮头,他见着宛郎的脸大吃一惊,本想小辈斗殴伤着有限,不料这都溃烂流脓了,他却不知道那是化软的药膏,当即抓着涂老爷子的手,激动中还夹着一丝悲愤:“老涂,是我对不住你,那个不肖子……哎!我这就去把他找来给你们磕头认错!”
涂尚一把反拽住他,“认错济个什么事?俺告诉你,只是叫你心里有个数,咱往后几天还得住在这里,甭再来找麻烦就成了。”
蔡帮头一咬牙,道:“好!明儿我就叫那小子滚出鱼泊!”
涂老爷子把心思放在捞铁上面,若要带宛郎一起去钉岬口,却怕他身子弱,吃不住寒气,若还是留他守窝,又怕被那小蔡再寻上门来,现下有了蔡帮头一句话便安心了,接着将陆不让拖到身边:“还有一事,这小子是你们鱼队的,俺要借他几日,不知道蔡帮头肯不肯放人?”
蔡帮头一见是陆不让,心里犯难了:“不瞒你说,陆兄弟是我师兄苏尔汗托付来的,想让他在这次冬捕上露露头,捕上一网,回去好办大事。”
陆不让一怔:“办啥大事?”
蔡帮头只当他充愣,拍了拍他的后背:“还啥大事?当然是你跟少林的婚事。”
萧侠刚舀了瓢水,才入口还没吞到肚里就全喂给了火盆,“婚事?姓陆的,你跟哪家姑娘私定终身了你?”当然,这不是在吃味,只是想着一根棒槌两头使,心里怎么也抹不直,要跟人姑娘幸福地过小日子,至少得先让他把后面遭罪的帐给讨回来。
陆不让看他双眼喷火,忙道:“没的事!蔡帮头,你打哪儿听来的?”
蔡帮头也是一脸大惊小怪:“苏尔汗没跟你说吗?他打算招你作女婿,碍于你是外地人又没打过冬网,未免遭人口舌,才叫我多带带你,等这次冬捕回去就打算着手给办了……”见陆不让张口结舌的模样,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当真不晓得?”
陆不让微一颔首,回头看萧侠,见他把脸别向一边,不由苦笑连连,喃喃自语:“原来老师傅是打那主意,俺跟少林姑娘连话都没讲过几句,咋就这么被凑上了?”
蔡帮头听了直皱眉头,心想这小子也和村里那些没眼光的男人一样,嫌人家姑娘不会干活,当下面上就染了层薄怒:“我知道陆兄弟是条真汉子,必然想找个能担得起家的妻子,可少林是个好姑娘,娶她也不算辱没了你。”
陆不让道:“蔡老帮头千万别这么说,俺哪里敢嫌弃少林姑娘?只是……只是尚未立业,何以成家?”
蔡帮头见他是这意思,脸色稍缓,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等你做了苏尔汗的女婿,他的事业不就是你的事业了?”
涂老爷子见陆不让脸色为难,站出来解围道:“陆兄弟面皮薄,这男婚女嫁的外人不便插口,给他们自个儿解决吧。继续说俺提的事,蔡帮头,既然非得让他下回网,老儿倒是有个好主意,依你们鱼帮的规矩,新人操网要留在冬捕的最后一天,眼下还剩四天,俺只借他三日不就成了?”
蔡帮头见着宛郎伤得太狠,心头正愧疚,见人老爷子一不吵二不闹,只就事论事,有理说理,气度甚好,提出来的要求虽然与他愧疚的事八竿子打不到一船上去,但想想也不算过头,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萧侠眼见天色已晚,这里又没他什么事,起身欲告辞,在这话没说清楚的节骨眼儿上,陆不让哪肯放他离去?挡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步。涂老爷子见状便对萧侠道:“俺不在屋里过夜,呆会儿还要出去,不如你就跟铁柱挤挤睡吧,有你陪着也放心些。”
蔡帮头道:“这儿窝棚还有空,我跟屯头商量一下,叫他挪一间出来也不是难事。”
陆不让早想跟萧侠独处,这么安排自然再好也不过,当即笑嘻嘻的跟声:“这么着最好,一人一窝,也方便窜门子。”
不料萧侠却指着宛郎对蔡帮头道:“不敢劳烦帮头,我与他久别重逢,还想多在炕头枕边的叙叙旧。”
陆不让听他这么说,也顺着改口,“是啊,在这大冷天的,挤挤也暖和,我看这炕挺大的,横躺三人绝对绰绰有余!”
涂老爷子却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自个儿有床睡还来凑什么热闹,赶紧去歇着,明儿一大早还有苦差事等着呐,别做一半打瞌睡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