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似浮云 第二部 兵祸——猫痞
猫痞  发于:2011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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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快要到冬捕时节,在查马干卓有一句话——“没在冰上跑,不算男儿汉”,哪个成年男子没见识过冬捕,连讨老婆都困难。

苏尔汗把陆不让叫到身边,递给他一个大木盒,里面装着两条鳇鱼,语重心长的说道:“不让啊,你来这儿也有些日子了,好男儿不能成天缩在灶房里,我跟蔡老帮头商量好了,你去送个礼拜个师傅,在他那儿好好学些真功夫。”

蔡老帮头是族里最受崇敬的鱼捕快,想入他的红帮可不容易,所幸苏尔汗和蔡帮头是同门师兄弟,这才卖了几分薄面。

陆不让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儿久留,不过听苏尔汗把冬捕吹的是神乎其神,也有心见识一回,便携着礼盒前去拜访。

蔡帮头的大房子里甚是热闹,帮里的兄弟齐聚一堂,漂网子的漂网子,烧钩子的烧钩子,忙的是热火朝天。

收了礼后,蔡帮头捏捏陆不让的肩膀,“不错,长的倒挺结实,不过咱帮里有个规矩,新来的要从小打做起,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的是最少的筹劳,干之前要有任劳任怨的准备,你成是不成?”

陆不让拍着胸脯道:“成!”他一个在鬼门关打过滚的人,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苦?

蔡帮头还是不放心,“我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干不好或者偷懒,就算是苏尔汗引来的,也不能带你跟帮走啊!”

接着才把陆不让介绍给众兄弟认识,然后找个专门带新人的师傅教他一些渔人最基本的活儿。

陆不让学得快也肯干,再加之他性格爽朗,什么事都不计较,用不了多久就和大伙儿打成一片,连帮里的师傅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蔡帮头见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便亲自上阵,教他怎么识冰听声。

这下老蔡的儿子小蔡不乐意了,心说爹啊,你咋把做帮头的看家本事教给一个外来客呢?

被抢了风头的小蔡公子把陆不让恨出个大洞来,有陆不让在帮里简直让他寝食难安,可不管怎么翻嘴皮子,他爹都铁了心要带陆不让去参加冬捕。于是他故意在言语上多番羞辱陆不让,又在干活上挑刺,可陆不让没被他激的跳脚,难听话一笑而过,干活方面交给师傅检查,若真有问题就重做,挨批受骂绝不还口。

小蔡公子没辙了,只能纠集一帮狐朋狗友背地里说说坏话,也没人听他们的。

一进腊月,冬捕就正式开始了,各帮各伙都行动起来。蔡帮头的鱼队也已经组织好人马,出发前,各队的师傅要先检查徒弟们的装备,拉网的一个小伙计赶的急,把帽子给落房里了,蔡帮头当即就赶人道:“你别去了!”

小伙计跪在地上哀求:“帮头,我不耽搁你,我就这么跟队走,不要帽子了!”

蔡帮头给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不要帽子?冻死了算谁的!瞧瞧你,磨磨蹭蹭,老婆子也没你这么不中用!”

不仅不带他出行,还要将他驱逐出鱼队,陆不让看不过去,上前说情:“蔡帮头,这次让他住下就算了,犯不着赶出鱼队吧?”

在他看来,丢顶帽子没什么大不了,但在别人眼里是丢了渔人的本钱,蔡帮头道:“陆兄弟,你是外乡人,不晓得规矩我不怪你,打冬网是得拼命的,老头子带队,顾的是全团的生计,如果人人都不把规矩当回事儿,那还成什么帮子?不如散了自个儿干自个儿的得了!”

任那小伙计再三请求,也决意不留他,一声令下,大伙儿驾着马、拉着爬犁,齐忽拉出了村子,朝附近最大的鱼泊进发。

这件事让陆不让深有感触,看蔡帮头和兄弟们同吃同住,平日里嘻嘻哈哈,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从不让步,所以大家喜欢他,却也敬他怕他,在结伙打鱼的时候,他说一没人敢说二,他交待下去的任务,哪怕就是最不起眼的活儿,伙计们也从不含糊。

到了鱼泊,蔡帮头一眼就看中了几个点,叫儿子拿着旗标去占地盘,小蔡公子一步三滑,走的极慢,眼见着好地方一个挨一个,全被别家鱼帮给抢走了,陆不让追上前,从小蔡手里抽过旗标,几大步跨过去,相准位置往冰上一插,兄弟们拍着手齐声欢呼,但这一来,又抢了人小蔡公子的风光,梁子算是越结越大。

用旗标圈好地盘后,蔡帮头吩咐凿冰打眼,陆不让就帮忙装轮轴,麻绳绕在轴子上,另一头连着渔网,四匹马齐头并进,把渔网拉开,跟网的人就从开槽口把网送到冰层下面,这是个技术活,操作的人牵网的时候得避开树根草岔子,一旦网被刮破,就立马要拉上来修补,很可能会错过下网的好时机。

由于冰下的泥地崎岖不平,送网总是很不顺利,一旦发现网走得慢或拉不动的时候,蔡帮头就指挥人把一捆捆谷草丢进湖里,用杆子勾着朝前带动,垫在网下不平坦的地方。

陆不让跟在牵网师傅身后探头探脑,什么忙也帮不上,急得是抓心挠肝,一旁拿钩子的伙计道:“甭着急,月头跟着跑几趟,月尾收摊儿时叫师傅让你试试,抓到那个感觉,明年就有你忙的了。”

陆不让呆不到明年,也就只好在旁边过过眼瘾。

突然,牵网的师傅不走了,蔡帮头远远问道:“又要塞谷垛子了吗?”

师傅轻轻拨了拨钩杆,喘着气道:“不好,网子套上草岔,卡住了!”

蔡帮头命人下了七八条串连杆,还是牵不动,只得高喊:“要摘网了!”

这话一出来,冰面上一片沉寂,摘网就是要潜到冰水里,把绊住渔网的草岔树根给清理掉,是个玩命的绝活。按照惯例,该由头一年入伙的人去做,可偏偏今年刚来的是陆不让,一个外乡人,啥都不会,怎么指望得上?

于是蔡帮头叫牵网的杨师傅上,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小蔡公子不服气了,站出来嚷嚷道:“帮里规矩,该由姓陆的下去,凭什么叫老杨顶替?”

陆不让一听他这么说,立马摘下帽子,“没事儿,俺来!”

蔡帮头连忙拦在前面,从地上捡了皮帽又帮他戴上:“陆兄弟,这活你现在干不了。”

小蔡公子憋着嗓门儿怪声怪气道:“别人干得他怎么干不得?怕死呗。”

陆不让道:“帮头,俺身强体健,泡泡冰水不打紧。”

蔡帮头横了儿子一眼,一边招呼伙计抬来棉被,一边道:“不是这个问题,摘网也要靠点经验,做不成会坏了咱的的生意。”见陆不让还有话说,忙对杨师傅使了个眼色。

杨师傅当即解下麻绳,脱了皮袄,不等大伙反应,回身一个猛子扎进冰眼儿里。大家都知道,在这冰面下的水温有多寒冷,时间一长,人就没了知觉,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约摸一袋烟工夫,两条胳膊伸了上来,杨师傅浮上水面,半身趴在冰上动也不动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拉上来,用棉被裹了往岸上的屯所里送。蔡帮头换了个领网的人,大伙儿各就各位继续忙活,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声声有序的吆喝就如同激荡人心的战鼓,恍惚之间,陆不让又宛如身在沙场,自己是兵,蔡帮头是将,整场战局都在他的掌控下一步一步朝胜利迈进。

头天打了个开门红,一网下去就捞上十来万斤肥鱼,在冰面上摞成高高的山尖,惹得其他鱼队频来围观,好不眼红。

晚上,鱼帮齐住在屯所里,蔡帮头被请出去喝酒,陆不让啃了两个冻豆包,窝在角落里翻看兵书,忽闻门外一阵哄闹,抬起头,就见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艺人走进来。

老的那个两鬓花白,满面皱纹,穿着浑青的老皮袄,手提一把胡琴,弓腰驼背,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少的那个穿着红底花裙,乌发盘髻,面上涂粉抹红,眉眼间含着一股媚人的风情。

这二人一进来,大伙儿就自发散开,把堂中央空出大块来,那老爷子从腰上解下叠凳撑开,往上一座,二话不说先拉了一段小曲,那年轻女子清了清嗓子,张口唱起了“百花亭”。

陆不让拉来一伙计问道:“冬捕不是不许带女人吗?”

那伙计龇牙咧嘴一笑:“是啊,所以才看戏子逗乐去火么,你瞧瞧那身段,那脸蛋儿,那勾魂的招子,咱村里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就算是个男人又咋的,不照样叫兄弟们憋的直尿裤子?”说完还特意在陆不让耳边咽了咽口水。

陆不让瞪直了眼:“啥?你说那娘们儿……是个男的?”

每年冬捕时期,远近艺人争相到各个鱼泊献舞卖唱已成习俗,有的是整个戏班子连台跑演,也有沿街卖唱讨生活的赶来助兴。渔民看看艺人反串出演女角,也解了总是见不着女人的相思。

为了方便往来的生意人,屯头在屯所边上又搭了许多小窝棚充当客栈。艺人收摊后就近住在窝棚里,等待来日再唱。

小伙计告诉陆不让,堂上卖艺的一老一少就住在湖边青山村里,每年都会过来连唱个数场,颇受渔民的欢迎,尤其是那年轻的,唱起戏来,眉眼一挑,垫上几个小碎步,往往把兄弟们勾的是春心荡漾。

陆不让看向那张被白粉糊的面目不清的脸庞,对伙计的吹捧很是不以为然,心说你们是没见过美人,可惜那宛郎去得早,不然往这边一站,什么都甭做就把那唱戏的给比下去了。

而且一个男人生得比女人还美,那有什么好?勾不勾魂,要实际体验过才知道。

念头这么一闪,脑子里又浮现出二嘎子闭着眼睛张口喘气的小样,心口噌的窜上一把火苗,也没心思看戏了,爬回角落里,一头钻进棉褥子底下喃喃念起了静心诀。

这一夜,陆不让和衣靠在墙角,由于天气寒冷,尿意频生,怎么都睡不舒坦,又不想出去受冻,憋到夜半子时,实在忍不住了,戴上帽子裹紧皮袄,猫着身子往湖边茅房小跑而去。

隆冬的小便能冲冰棍,一泡尿撒出来,陆不让抖三抖,觉着更冷了,忙抄着双手往回赶,正巧撞见小蔡公子和他手下一群狐党在窝棚前对那年轻戏子拉拉扯扯。

他见那艺人满脸心不甘情不愿,一个劲儿往屋里缩,却抵不过众人蛮力,被半拖半拽的拉出门来,不及多想便已大步拦了过去:“小帮头,你这是作甚?”

小蔡一见是陆不让,哪会给什么好脸色,腆着肚子上前两步,“本爷的事,啥时候轮到你管了?识相的快给老子让开!”

那唱戏的估计是看陆不让一脸正直,身子一扭,挣脱钳制,跑到他身后避了起来,细声细气道:“这位兄弟可得帮帮忙,我爷儿俩跑唱多年,门里有两个规矩,过子时不唱,人琴缺一不唱,此刻已过时辰,这伙人闯入窝棚,叫我随他们去那酒肆唱曲儿耍乐子,小人不从,他们便强行拖我出来,这是作何道理?”

陆不让听这嗓音竟觉得有几分耳熟,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小蔡公子从鼻子里哼着气道:“一破戏子端啥臭架子?规矩?哼哼,卖唱卖唱,我买你唱,爷又不少你银子!”

陆不让听得直皱眉头,“话可不能这么说,干哪行的都一样,作生意也讲个你情我愿,不兴强买强卖那一套。”

小蔡公子刚喝了一坛老酒,正在发酒疯的劲头上,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再加上他平日里横着走惯了,哪能分辨出好话坏话,当即瞪起眼发作道:“你……你什么东西?敢教训老子!今儿,爷就是要带这唱戏的耍个够,你能咋的?”说着抢上前,伸手要拉那戏子。

陆不让横臂一挡,“蔡帮头要是知道这件事……追究起来,恐怕谁都不好受。”

这不提蔡帮头还好,一提,小蔡公子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猛地推了陆不让一把,恶狠狠的说:“少拿老头子来要挟我,谁不知道你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当狗腿,马屁拍的噗噗响,不就是图他日后给你个好位子吗?告诉你,甭想了!等爷接手后,有的是鱼鳔子给你吃个够!”

每说一段话就用力推一下,陆不让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推着推着,连脚也用上了,照着陆不让的膝盖上就是一记狠踹,当他一下不过瘾,还想再踢第二下的时候被陆不让抬脚拨开。

小蔡公子重心不稳,险些侧身摔倒,多亏身后的两兄弟机灵,一左一右贴在身后,才让他免于出丑。

小蔡站直身子,往前一挺,怒道:“嘿哟!还敢回手?来啊,敢不敢跟爷好好干一架?”没听到回应,以为他胆怯了,料定他是脓包一个,气焰更形嚣张,看着他腰上挂的双斧,歪头用手拍了拍脖子,“你不是有斧子吗?来!有种照着爷爷这儿砍,你敢不敢?来啊!爷爷站在这儿不动,有本事你就砍啊!”

陆不让沉着脸,一手往后挪去,按在斧柄上,良久,又缓缓松开,垂头低声说道:“小帮头,咱们有事好好商量,莫伤了和气。”

小蔡哈哈一笑,回身对着兄弟们道:“看!就这么个软蛋,还想跟老子斗?”众人很给面子的哄笑成一团,他接着说:“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好!只要你光着身子跪在地上给爷爷磕几个响头,今儿的事就算我踩了泡牛屎,咋样?”

陆不让死死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声问道:“只要俺照做,你便不再找这唱戏的麻烦?”

小蔡抱着膀子点了点头,那艺人拽了拽陆不让的袖子,小声说:“兄弟不必为了小人折了大丈夫的气节,我跟他们去罢了。”

陆不让将他轻轻推到一旁,吐了口长气,摘下帽子,解开皮袄袒露上身,借着棚下的灯笼,可以清楚的看见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纵横交错,遍布全身。

小蔡公子看的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犟着脖子把腰杆儿挺的笔直,叫道:“跪呀!”

陆不让腿一屈,扑咚跪在地上,双手撑地,结结实实扣了三个响头,刚想起身,却见小蔡张开两腿,指指裤裆下面:“慢着——还要给爷钻过去!”

陆不让募地抬头瞪向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浑浊之中透出锐利的寒光,刺的小蔡脖子一缩,两脚差点巴不住地,但身边的兄弟们还在嘘嘘的起哄,要是被这么一瞪就落荒而逃,以后还怎么在帮子里混?

壮了壮鼠胆跺了跺脚,拔高嗓门儿刻薄道:“咋啦?不是要逞英雄救美人儿吗?装不下去啦!我说你倒是快爬呀!!”

论体格,他没陆不让强健。

论实战经验,更是没得比。

依陆不让的阎王脾气,一拳上去,什么事都解决了,何苦要受这胯下之辱?可想了想,这小子再可恶也是蔡老帮头的儿子,打狗也得看主人啊!蔡帮头给自己这么大个情分,这会儿也不为什么事就把人儿子痛扁一顿,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吧……

得,爬就爬,温伯不是交待当忍则忍吗?跟这厮较真,犯不着。

于是咽下喉咙里的那口气,伏在地上,以肘代步,一咬牙就钻了过去。小蔡一见他服软,贼胆又膨胀起来,转了个身,抬脚就往他背上一通乱踩,嘴里还污言秽语骂个不停,一心想把之前受的窝囊气全给捞回本来。自己踩不解气,还叫来狐朋狗友一起围着痛殴,直到把陆不让踹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才拍拍屁股开溜,临走前顺手送了那唱戏的两记大锅贴聊表心意。

站在鱼泊向远方眺望,雪天交接处可见一排驼峰,被灰蒙蒙的北风遮的若隐若现,正是北地闻名的险关“钉岬口”,在查马干卓又被称作“分月盆”,因雪山呈西北高东南低的趋势环形排布,形似一个斜倾的大盆,山中有一大四小五个湖泡,终年冰冻不解,可是每个湖泡中心都有一个洞口,不知何故长年不受冰封,每当月朗星稀之夜,大湖洞中倒映整月,小湖洞中只映出半影,故而得名。

钉岬口里气候酷寒,连自幼生长在北地的人都挨不过半日,因而附近无住户,由于湖中无鱼,又是一潭死水,也没有鱼队游人进出,方圆数十里了无人迹,更不见一草一木,只偶有雪雕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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