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早跑五公里,不怕啊。”她说得得意洋洋。
谢禹看着他们说笑扯皮,把“这是陆维止当年最喜欢的餐厅之一”这句话默默咽下去。刚坐下来的时候还没觉得特别饿,但精心烹调的
食物一入口,不知不觉之中,一大块牛排就分得差不多了。
陈楷年轻,吃得快,一边吃还一边问:“你还没说见到萧拂云怎么样呢。她答应了吗?”
“没有。”
“啊?”陈楷很意外,“你不是说她是陆维止全力捧出来的吗?为什么?身体不好?呃,那是不是萧拂云?”
听见话锋一转,谢禹和施更生齐齐朝餐厅门口看去,来人除了萧拂云,还有希羽、沈家明、今晚唱最后一支曲子的女高音,以及那个带
着希羽去见萧拂云的不知名的中年女人。一群人各自在低声交谈,很快由服务生领着坐到餐厅的另一头去了,根本没留意到谢禹他们。
施更生笑笑说:“看来专程过来在这个钟点吃晚饭的不止我们。”
陈楷忽然问:“这家餐厅和陆维止有什么关系?”
谢禹总觉得这不是陈楷第一次来这里,他留意到陈楷自从踏进餐厅的大门就有点心不在焉,要个盐瓶递过来的还是胡椒;目光四下乱转
,可并不是好奇;还有他说是看不懂菜谱不会点菜,但中途去洗手间的时候也没有问人。
这个念头一旦掠过,另一个名字也随之而来。谢禹垂下眼:“这里离陆维止在骊湾的房子很近,他常常和朋友来这里吃饭。”
陈楷有点冷漠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施更生这时又说:“穆回锦,穆回锦在那里。”
“你是不是暗恋他啊,一个晚上说了好几次了。今天非要见他一面人生才完美了?”
陈楷故作轻快的口气让谢禹愈发觉得有些莫名的刺耳,他还是也又一次地看向了大门。
这次施更生说的一点没错,的确是穆回锦和另外一男一女,都是衣冠楚楚,看来今晚的演唱会的确也去了。但他似乎一进门就看见了坐
在显眼处的萧拂云他们,接着眼睛转着转着停到谢禹这一桌,目光徐徐扫过,明显是在陈楷那边停留了稍许。在朝谢禹露出一个刺眼的
冷冰冰的虚假笑脸后,他没进来,掉头走了。
看着僵硬地别着头去看海的陈楷,谢禹忽然觉得这一晚所有的胃口都消失了。
第十四章:长夜
谢禹一个人回到丽海道已经是下半夜了。晚饭吃得太晚,一时没有睡意,洗了个澡出来一打开电视,STV下面的电视台正好在重播萧拂
云的纪录片。他干脆把声音调大了,抽过笔记本,看的同时草草地记下一些因这片子而起的思路。
STV的纪录片做得一向中规中矩,条理分明,但总是嫌冷冰冰少了人情味。但这一期的片子却一反常态,在保持清晰主线的同时,还找
了年龄长相皆合适的演员来扮演幼年和青年时候的萧拂云,一个半小时的片子俨然一部小小的传记电影。
纪录片里直言她贫苦的童年、被身为知名音乐制作人的第一任丈夫发现、成为陆维止的歌剧女高音、婚姻破裂、和年轻十多岁的钢琴家
相爱又闪电结婚、随夫出国后事业低靡,从十几岁说到六十岁,几乎不见任何为活人做纪录片常见的修饰和溢美。但就是这样几乎可用
“坦诚以告”形容的片子,却有着异常浪漫的收尾:花团锦簇的市里音乐厅里,萧拂云穿着一身玫瑰紫的袍子,拎着裙摆,矜持而庄严
地缓缓走上楼梯,摄像机的镜头聚焦在近处的一捧玫瑰花球上,《为艺术为爱情》的音乐轻声插入,声音渐大,终于响彻屏幕内外,而
片子的女主角却已经不见,空留下音乐和花朵的芬芳……
演职人员名录迅速滚过时,谢禹的思路又回到了纪录片中段引用的一段电视访谈上。当时萧拂云三十出头,嗓音正在巅峰期,容貌也仿
佛被格外厚爱,蓄着齐腰的长发,如瀑如云,额头依然光洁,顾盼间有一种天成的婉丽明昳。在陆维止担任本市音乐节总监的五年里,
每一年他都编导出一部歌剧,萧拂云是他别无二选的女高音。从第一年的《茶花女》一鸣惊人,到第五年的《蝴蝶夫人》圆满收官从此
萧拂云的名字几成歌剧界的神话,他们都亲密无间如胶似漆,甚至好过当时最著名的银色夫妻。
那段访谈的拍摄时间大致对应第三年《托斯卡》公映结束,主持人问起萧拂云对陆维止和对《托斯卡》的看法。屏幕中的萧拂云缎子一
般的长发间簪着一朵栀子花,微笑着说:“维止是一个天才,毋庸置疑的天才。在他以前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么唱这个角色,这样表演
,张嘴之前先感动自己……真可惜歌剧不是他的主业,但能接受他的指导成为他作品的一部分,做他的女高音,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光荣
——无论是作为一个歌剧演员还是一个普通人,都是如此。我愿意为他唱任何曲子,哪怕要我唱男人我都乐意一试。”
“那陆维止先生你怎么看呢?”
陆维止当年也不过四十岁,一手夹烟靠在沙发上,几乎不假思考地说:“哦,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差不多年五年前,她的中音域很美,而
且她具备一个优秀女高音最重要的特质:她的声音能轻易地打动观众,这是比音色、技巧更重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教她什么,那些
东西本来就在那里,我不过是引导她发现自己的特色而已。”
出现在镜头中的陆维止很少有笑容,这一个短篇里也不例外;他说话的时候不太看镜头,萧拂云更是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根本不
管摄影机如何想法设法地对准她。每一句话,她的眼睛和笑容都不曾离开他丝毫,而那双美丽的眼中流露出的无限钦慕和仰望,让她整
个人焕发出无可比拟的光芒:“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和他的朋友带着花和礼物来化妆间见我。那一段时间他来听我的每场演出
,我也早已经听说他的名字了,也知道他坐在下面,就是一直没见过。我很想和他合作,但是当我终于厚着脸皮提出来——那时候我还
是个只知道唱歌的傻丫头,早早结了婚,其他什么人情啊交际都不懂得——那可真的是思量了好久才敢问他:‘陆先生,听说你在意大
利待过,又喜欢歌剧,你有兴趣亲自执导一场吗?如果你能赏光给我一个小角色,我就太荣幸了’。可是你们知道他说什么——‘那你
先减掉六十磅再谈这个吧’。天啊天啊,陆维止就是这样一个人,谈起工作了,有必要的话他真的能拿刀去剜你的心肝。”尽管这么说
,她还是美丽地笑着,平平道来,一点不见愤怒或是羞辱。
几个小时前那句“他是个糟糕透顶自以为是之极的导演,对歌剧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记忆里,谢禹回想着纪录片里
那简直是昭昭然如天日一般的爱意和迷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着明天找谢辰的秘书苏珊要这个访谈的全文,顺手关掉电视关掉灯,
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礼拜天施更生休息,而昨天散得太晚,谢禹交待陈楷可以下午再过来,所以谢辰就一个人吃完了午饭,想
着给苏珊打电话,刚走到电话边上铃声先响了,拿起来是陈楷的声音,要请假:“我头痛得厉害,今天能不能请假一天,不过来了。”
听着话筒那边气息奄奄,谢禹说:“可以。你听起来很没精神,记得吃药,好好休息。”
“……嗯,谢谢。那就这样,再见。”
既然人都不在,谢禹就坐到书房里边看资料边写稿,一旦动笔不知不觉又是好几个小时,直到电话铃声再一起响起,他一抬头,才知道
快五点了。
没想到打过来的人又是陈楷。谢禹听着他声音不对,问:“你怎么回事?”
陈楷沉默了很久,谢禹知道他有话要说,并不催促,电话那头有一些奇怪的细碎的声音,好像是纸张或者是别的在摩擦,他试图辨认出
那个声音,这时陈楷开口了:“……我这边遇到破烂事,能不能让我在丽海道住几天,我一好马上就走。拜托你了。”
谢禹立刻问:“你在哪里?”
“……在学校。
“要不要老何来接你。”
“不用了,你给我个地方就是天大的恩情了,我这就过来,谢谢你。”
放下电话后谢禹走了一会儿神,不知道陈楷究竟是碰到什么事情才开的这个口。但眼下多想无益,知会完何嫂晚上多一个人吃饭,他也
没心思做别的事情了,坐在沙发上翻书等陈楷。
陈楷到丽海道的时候天都黑了。听到门锁悉悉簌簌半天都没打开,谢禹忍不住过去拉开了门,看见陈楷拎着个包,耷着肩垂着头,无精
打采地站在瑟瑟秋风中。
他所知道的这个年轻人始终都是顽强乃至固执地直着背,毫不妥协地正视前方。谢禹看他这个样子,动作停了下来,连语气都不自觉地
轻缓了:“不要站在门口灌风,进来吧。”
陈楷还是不肯抬头,几乎不可见地飞快一点头,小心翼翼地侧身闪了进来。
他换了鞋子放下包,终于还是躲不过去,对着等在门边的谢禹强自一笑:“路上不太好走,我尽快过来了,对不起。”
谢禹本来要笑着说“你没做错什么,不必道歉”,又在看清陈楷的脸后那句无关紧要的话一下子就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他几乎是在一瞬
间锁了眉头,声音沉下来:“谁动的手?”
——陈楷两边脸颊肿得老高,连手指印都依稀可见。
听见这句问话,陈楷眼中闪过一抹羞耻感,咬了咬嘴唇就狼狈地别开脸,但身体的颤抖无处可藏,谢禹相信那不是因为这一路上的寒冷
。
这次陈楷并没有长时间的迟疑,甚至也没有任何敷衍推诿的意思,虽然在答话的时候始终没有扭过头来。刻意的轻松语调听起来有几分
像被逼到绝路的呜咽:“我爸。我上辈子大概欠了他不共戴天的血债,每次都搞成这样。第一次就算了,谁要我倒霉碰到他带队去公园
抓同性恋卖淫和贩毒。这次简直是……呵,和朋友吃个饭开个玩笑在他看来都是罪大恶极,也是,谁叫我在他眼里是有案底的人呢,还
是出门被车撞死再不活了最干净。”他看起来闷了太久,一气说出来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又出其不意地冷笑两声,也不管这声音落在
别人耳里是不是比夜哭还难听。
谢禹已经从他的只言片语里稍稍猜出些端倪,但空白点太多,而陈楷此时最需要的也未必是外人不关痛痒的安慰。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等你吃饭呢。什么事情吃完饭洗个澡,再睡一觉起来,想也不晚。”
“别说的好像你都知道似的。”陈楷猛地甩头堵了一句,又在看见平静的谢禹后一怔,手足无措地找话说,“我……”
“好了,你要是想说吃完饭再说。我又不会跑。”
这个冷笑话勉强让陈楷配合地一牵嘴角,然后他飞快地垂下眼睛:“我一点也不饿,你的琴能不能借我用一会儿。我保证会很爱惜它的
。”
谢禹盯着他,还是点头了:“当然可以。你去吧。”
……
《军队》的曲调时断时续淌进客厅里,琴声剑拔弩张张牙舞爪,节拍乱七八糟直像有人拿着刀在后面追赶,听得谢禹一阵阵地苦笑,不
必去看都知道现在坐在琴房里的陈楷是怎么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死命按琴键泄愤。听着他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忽然调门一高,琴声在
毫无章法的轰鸣声中混作一团,又戛然而止。
他心里想人差不多要出来了,刚想完琴房的门呼地一声被拉开,陈楷睁大眼睛涨红了脸,也不管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吓人得紧,来
势汹汹地一气说:“说到底我就是欠了他的谁要他生了我而我不是他老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不管做什么不做什么我是早早就被他们贴好
了标签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不正常的怪物异类,只要我和男人去吃个饭也活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扇耳光!”
谢禹看着他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缺氧一般胸口起伏不定,脸色阴晴难测但其中的屈辱失望和不甘尖锐得像一把刀子,恶狠狠地把面前这
个人割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他心里涌起怜悯来,面上却一点也不肯表露,只是说:“不是他们,是你自己。”
陈楷一呆,才劈着嗓子咬牙嘶声低语:“去你妈的你自己!”说话的同时左顾右盼,双手抖得尤其厉害,让谢禹怀疑只要手边有任何一
个什么东西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砸过来。
他忍不住嘲讽地想不知道是谁努力和同龄的女孩子混作堆的同时又对穆回锦同病相怜,但另一方面终究是对他被亲生父亲当众游街所受
到的莫大羞辱而感到同情和理解。谢禹任凭陈楷在这一通大喊大叫后继续无声地渲泄着情绪,直到觉得他看起来好一些了,才说:“你
并没做错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你不能还手不是吗。”
陈楷的怒火几乎在瞬间被这句话抽空了,他颓然低下头,有点费力地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哑声说:“我不能。”
“你知道错的不是你,挨了耳光也不等于你错了。过来坐,你看你都在发抖。”
他的语气柔和,陈楷在发了这样一通脾气后似乎无力抵抗任何一点点的柔情,慢腾腾地挪过来,坐在沙发另一边上,盯着自己的脚尖,
默然不语。
谢禹陪着他坐了一刻钟,眼看着夜深了,才说:“快十点了,吃饭吧。”
“我不饿。”
“不饿也动一动筷子。何嫂专门给你做了菜,明天要是看见一桌子菜动也没动她怕是要难过了。跟我来厨房,帮帮我。”
说完他先起身走向厨房,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才听见虽然磨蹭但毕竟还是跟上来脚步声。等微波炉的时候谢禹听见陈楷噗哧笑了一声,
一回头,原来是他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硬是被这凄惨的现状逗乐了。
谢禹却笑不出来,在陈楷经过他身边拿碗时候伸手拉住他,仔细打量几眼伤势,另一只手轻轻拂过肿起的脸颊。陈楷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意识地一让:“疼……”
“等一下上点药,都被指甲划破皮了。”又水到渠成地缩回手来。
有了黄连树下弹琵琶的精神,一笑过后气氛不再那么压抑得可怕,两个人相安无事地把晚饭吃掉,陈楷主动收拾碗筷的时候飞快地抛出
一句:“对不起,我不该迁怒在你身上……我蠢透了。”
谢禹接受了他的道歉,说:“你如果愿意谈谈,随时都可以。不过不是今天,今天早点睡吧。哦,你要是实在觉得气不过,可以去洗个
碗,然后一再失手。”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陈楷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连第二天施更生来上班看见他的脸花容失色地惊呼“小楷你和女朋友是不是吵架了
?什么女人给你这么厉害的五指山”,陈楷也只是先看了一眼谢禹,笑笑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嘛”敷衍过去,若无其事地对着电脑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