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字;除了不去上课,陈楷在丽海道的生活很有规律,早睡早起,偶尔弹琴,他甚至带了课本在房间里温书,很少出门,只在大清早和
夜里出门各慢跑一个小时。
对于陈楷的蜗居谢禹很能理解,完全由着他去。谢禹经常写稿到半夜,要是陈楷还没睡,两个人会出去散一圈步,不怎么说话,就是慢
慢走下山再慢慢走回来;再有些时候谢禹会找出陆维止的片子来确定细节,结果顺便就把电影又多看了一遍,听到声音陈楷会从客房里
出来,捧着水杯坐在一边跟着看——他如果真的安静下来,真的可以是个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孩子。
有一晚谢禹心血来潮找出《长夜》重看。这是他最喜欢的陆维止的片子,也是他个人觉得拍得最好的一部。陆维止用两个半小时来讲述
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在战乱中的流离历程,以及其间他们不得不一再面临的分离、背叛和死亡,又在片子的最后阐述了希望的力量。这恰
是他壮年的作品,刚刚结束了艺术节总监的工作,全心投入的成品是一部非常“陆维止”的电影,结构饱满、镜头语言成熟而稳定、长
短镜头的切换堪称完美、演员更是一时之选,他从来是自己作品里那个独一无二的神祗,或许因为放入了家族经历微妙地走下了半个台
阶,但就算是往下走,他依然带着目下无尘的神性睨视众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到一半的时候陈楷拿着茶杯出来倒热水,看见片子停了一下脚步:“哦,这个片子我好像看过嘛。叫……《长夜》,对不对?”
“嗯。”
******
这时片子演到一家人夜宿偏僻乡间的旅店。家里最年幼的女儿在长途赶路中过于劳累发起高热,任何药品此时都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天大
奢侈品,乱世中也没有人愿意给一群不知道来历的陌生人跋山涉水地找药。父母只能轮流守夜看护着幺女,在她额头上搭一块湿手巾而
已。
“她后来死了吗?这片子看到一半我睡着了,再醒来已经回到片头了。”陈楷顺势就坐在了一边。
谢禹点了点头:“这片子是陆维止的家事。傅允的角色是他的祖父,穆回锦演的是他参军后不久就去世的伯父。”
也偏巧他们说话间镜头切到穆回锦。他演家里的大儿子,英俊得不像在逃难中的流民,靠在窗口边吹着口琴哄因为天气湿热又多是蚊虫
无法入睡的弟妹。口琴吹出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此时听起来恍若呜咽的水声一般。月光下他的侧脸平静而疲惫,眉眼温驯地垂下来,
在脸颊上投下微弱黯淡的阴影。乐声中镜头扫过渐渐入睡的孩子,扫过枯坐无言苦熬长夜的夫妻,最后定在小女孩无知无觉的安详睡脸
上,一切慢慢淡出。
听到母亲的哀哭声,穆回锦一下子从桌子上直起身子。他借着月光看一眼依然安睡的弟妹,悄悄出了房门。这才知道是小妹妹病情重了
,慌得走投无路的母亲苦苦恳求店主去找医生,却被又一次无情地拒绝。
“大黑天的,灯也没有路也没有哪里去找郎中?要是一个男娃子的独苗也算了,你们家不是还有好几个女孩儿吗,这个世道能活是命,
不能还是老天爷发慈悲早早送她去好人家投胎呢……”
不管看多少次,谢禹都无法忽视掉这一句之后穆回锦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杀气和戾气——这眼神和他的角色性格完全是背道而驰,他不知
道陆维止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才保留下来这个突兀的细节。
小女儿死在了途中,仓促之间找不到棺材,只能从随身的包裹里挑出些衣服裹起来,草草掘了个土坑葬了。五兄妹里面还有一对只有七
岁的双胞胎,并不像父母和兄姐明白生离死别的痛楚,大人们也无意让他们看见这一幕,就由大女儿领到远远的树下等着。这边小孩子
笑闹着去追扑山野间五色斑斓的蝴蝶,另一头已经没有眼泪的父母和大哥木然地挖开湿润的泥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就是不久之前的那
个春夏之交,也是这样一家人在一起,还抱着幺幺放过风筝,捞过缸里的金鱼,折过树上红艳艳的石榴花戴在她细软的发间。但现在他
们什么也没有,只能用口琴吹一支《思乡曲》,从此把她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山水之间。
幼女落葬不久,不分昼夜照顾家人的母亲也病倒了,是复发的肺病。一路上越来越沉默的大儿子终于在父母又一次拒绝返程时爆发了,
他已经瘦弱得像一根竹竿,眼睛里像是要滴出血来,暴跳如雷地对着同样单薄如纸的父亲大吼:“你这是在拿刀子杀她啊!你知不知道
每天我看见他们血淋淋的脚,我就恨不得背他们抱他们爬在地上作狗拖着他们走,看见他们没饭吃没水喝恨不得把血肉全给他们。这是
你的家啊你的儿女,可是你呢!你从来都是插了翅膀在天上飞的,你看不到世间的尘土。你只知道沦陷了待不得了一定要走,却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书你的碑文还有饥饿死亡疟疾和肺病,你……!我要带姆妈回去,背也要背她去看大夫……”
他已经陷入不可控的局面,声嘶力竭像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在怒火中过去那个天真善良无忧无虑心肠柔软的年轻人就这么死去了,而
他的父亲只是默默看着他,没有反驳,抑或是没有力气反驳,只在嘴角流露出压抑而苦涩的纹路,扭开了脸。
谁也没想到这时是那个已经病弱枯瘠的妇人从椅子上挣扎起来,用枯柴一般的手刮了他两个巴掌。他泥塑一般地钉住了,不可置信地看
着自己的母亲,听她指着窗外滚滚流过的江水斩钉截铁地说:“我宁可跳下去,也不回去。”
他木然良久,脸上那一点贫薄的血色统统退了个干净,像一片落叶一样身不由己地颤抖着,无力地捂住脸往地板上重重一跪,膝盖骨在
地板上敲出空洞的回响,简直连那一声嘶哑空洞的“姆妈啊”都要盖过去了。
身边的陈楷显然已经入迷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一直到片子结束坐姿都没有任何变化。片尾音乐响起时他重重地吁了口气,才想起
要舒展一下筋骨,伸懒腰的时候飞快地揉了一下眼睛,转过头来对谢禹说:“原来这片子蛮好看的,上次我怎么就睡死了呢?看来还是
要有人一起看。你说他们家的大儿子参军之后死了,片子里没拍出来了?”
“嗯,公映版本的结局改动了。陆维止最初定稿的版本在现在这个结局之后还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情节,讲了大儿子的死、大女儿的结婚
、母亲肺病恶化,但电影公司觉得这个版本太悲观了观众不会买账,让陆维止剪掉了一部分情节。希望是人人都要看见的,却很少有人
乐意直面这之前的残酷。后来有一次放原始拷贝的仓库失火,这一部分就彻底消失了。”
“我是俗人,我喜欢有希望的结局。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现在的成品的确不错,但据说陆维止本人很不满意。片子最初的重心是在傅允身上的,他要拍他的祖父一辈的知识分子,温和如鹿,
固执如牛,和平时锦衣玉食过得,战乱里衣葛咽糠也能坚持,不惧死,不畏生,永远抱着百转不回的赤子之心。”谢禹看着陈楷,顿了
一下,继续说,“但是穆回锦越演越好,他给他一场场地加戏,重心又慢慢转到穆回锦的角色上一部分。那个年代是渴望年轻人的热忱
和鲜血的,陆维止就把穆回锦也塑造成了某种象征。”
说到这里谢禹就想起第二年的电影节傅允和穆回锦双双因为这部片子提名表演奖,得奖的是年长十岁的傅允。当时保留下来的影像资料
里镜头一刻不停地在三个人脸上扫来扫去,一个挨着一个地给面部大特写。但这三个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一例地面无表情不见喜怒,过
了几秒钟,傅允才慢慢微笑着站起来,绕开陆维止和穆回锦上台领奖去了。
又是陈楷的声音把谢禹从走神中拉回来:“不过这个世上原来还有人能让他对自己的片子的下手,我听了那么多场别人的谈话,以为他
从来都是强大到不顾这些东西的。”
“当你把最初的爱好当作认真的工作来完成,就要遵循其中的规则,陆维止也不例外。”
陈楷笑一笑,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说法,话锋却一转:“十点半了,想出去走一圈吗?”
他知道这是陈楷在催促自己运动,也笑着说:“可以。”
这个时候天气还不算顶冷,走得时间稍长身上暖和起来后,凉风刮在身上反而很舒服。两个人静静走到山脚,在折回来的路上,陈楷忽
然说:“当初我跟着你看《丹青》,觉得这个人神神叨叨的,完全没看懂,但是今天看了这个片子,不知怎么又想再好好看一遍了。我
觉得,我觉得这两部片子是不一样的,《长夜》我总觉得哪怕仰着脖子累死了,也还是没有看到一些东西……但是《丹青》……哦,《
丹青》的结局是什么?”
“你不是看到最后了吗?”
陈楷抓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晚我到后来一直在走神,根本不知道演了些什么。”
谢禹想了想,说:“穆回锦那个角色最后死了。”
陈楷看起来大吃一惊:“啊?死了?”
“他和片子里那个收藏家外甥的女友才是真正的情侣,两个人是一对骗子,为了谋收藏家的藏品,就分别去勾引收藏家的妹妹和外甥,
借此接近那个收藏家。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后来他们有一天偷情,被抓了个正着,外甥以为自己女友出轨,一气之下杀了穆回锦的角
色。就是这么个故事。”说完他发现陈楷的神情还是如在云里雾里,不由笑了,“说完了。”
陈楷苦笑:“听起来就好像我从来没看过这片子似的。”
“那天我记得你连公车都错过了。那你到底看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陈楷瞥了眼谢禹,却不说话;谢禹被看得有些莫名,又想起另一件和这片子有关的公案,接着说:“不过因为这部片子,陆
维止死后陆家差点和穆回锦打官司。”
“嗯?”
这事情说来话长,于陆家不见得有多光彩。谢禹斟酌少许,长话短说:“起因是陆维止的遗嘱。”
“不会是他们聪明到拿这个片子做什么作证,说陆维止把骊湾留给穆回锦的遗嘱是他骗来的吧?陆维止其实就是那个可怜的老收藏家,
被骗了还欢天喜地的老蠢蛋?他家里人真是爱他。”
这说话虽不中,却也不远。谢禹就问:“怎么会这么想?”
“最狗血的豪门恩仇剧都是这么写的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谢禹,我猜对了?”
“遗嘱的原文我没看过,但当年在社交圈里传,说是陆维止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陆家制药厂和化工厂的股份都留给了穆回锦。但后
来经过笔迹鉴定,遗嘱和签名是伪造的,遗嘱自然没有生效。不过陆家没有把这个事情闹大,穆回锦也没被起诉,压下去了。”
听完谢禹的话,陈楷嘿嘿冷笑两声没吭声。谢禹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补上一句:“这个遗嘱如果生效,就是放在现在也是巨大的丑闻
。”
“谢禹你知道吗,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穆回锦挺对得起陆家的,至少没放一把火都烧干净了。”沉默良久之后,陈楷终于轻轻
说了一句话。
谢禹亦随之沉默,临到家门口,才缓缓说:“其实我很不喜欢《丹青》。”
“为什么?你不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吗?”陈楷半是玩笑地问,“我还想再看一遍,看看剧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碟片在抽屉里,你自己找……我从来没说过喜欢他的每一部片子。就好像你去餐厅不会喜欢每一道菜一样……简单来说,就是不为什
么。”
他说谎了。
第十五章:黑羊
年轻,又只是皮肉伤,恢复起来真是飞快。陈楷在丽海道住了一个多礼拜,脸上就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伤势既然好了也没理由留下
来,挨到一天晚上吃过饭,陈楷就说:“我的脸好了,差不多也要回学校了,这都旷课半个月了,这段时间谢谢你收留我。”
谢禹挟菜的动作慢了一拍,才若无其事地说:“哦,明天礼拜五,住到周末再回去吧。”
“嗯,我也是想礼拜天把事情做完再走。”
“我知道了。”
陈楷在厨房和洗碗机纠结的时候谢禹接到了谢辰的电话,先是问礼拜六去他家想吃点什么,谢禹说无所谓,谢辰就把话头引到了陈楷身
上。
“家里住了别人?”
谢禹根本不管他语气里的迂回试探,低笑了一下顶回去:“明天何嫂来我记得给她多开一份工钱。好了,陈楷都住了半个月了,你怎么
藏话藏到人要走了才打电话来问?真难得。”
谢辰在电话那边静了一静:“为什么要走?不是都住进来了吗。”
“他碰到点事不好出门,在我这里避了两周。事情过去了,也就走了。”谢禹不愿多说陈楷的私事。
谢辰叹了口气:“阿禹,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回来的,要只是个秘书,多能干的找不到。”
“谢辰,这件事情不要你管。你要我说几次。”谢禹心里一下子腾了火,迅速地去截他的话。
谢辰却不管,继续说自己的:“你难得愿意让人陪在身边,现在连丽海道都给住了,怎么又让他走了。是不是陈楷不愿意?这个不要紧
,我找人和他谈,只要你想……”
本来谢禹只是蹙着眉头听,想听谢辰最后能说出什么来。但听到最后那个熟悉的开头还是没忍下来,冷笑了一声又一次打断他:“‘只
要你想,什么都可以’是不是?”
“……你想要什么?不是那个男孩子?”
谢禹几乎可以想像说完这句话之后谢辰的表情了。他觉得自己在微笑,慢条斯理又心平气和地说:“那我想要我的手脚,可以不可以。
哥。”
听筒里连呼吸声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又在下一刻慌乱地响起,谢禹听见谢辰几乎是哀求的声音:“……阿禹……”却也只是叫了一声,
再说不出什么来。
这点刻意的报复并没有带来以牙还牙的快感,反而只是再一次把昔日的旧伤翻出来再在兄弟两个之间划上一刀。谢禹听见厨房那边陈楷
关掉了水龙头,知道人要出来了,他觉得很累,坐了下来,又说:“对不起,我刚才故意胡说八道赌气的。但这件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
,你不可能事事管我一辈子,你也管不了我一辈子。”
说完放下了电话,正好陈楷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出来,笑着问他:“今晚干什么?几点我们去散步?”
到了周六谢禹不想去谢辰家,就约了别的朋友躲去附近的度假岛上一整天,吃饭钓鱼再打个牌。他本来要陈楷也去,但陈楷有篇小论文
要交,还是留在了丽海道赶作业。吃完晚饭谢禹被送回家,进门一开灯全是开的,叫了一声没人出来,但鞋柜里鞋子都在,人应该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