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楷大力鼓掌,又笑又点头:“好极了。我特别注意听了下面的管弦乐团,我都想弹琴了。”
谢禹微笑,又看了一眼也探过目光来的施更生:“还有二十分钟,我们出去吃点东西。”
演出厅外的过道里站满了人,服务生高托着放满红酒香槟和果汁的托盘,在人群中穿行如仪,无论是递出还是收回酒杯的姿势都是得体
而到位。谢禹认出有几个服务生是朵丽的老面孔,端下一杯红酒一闻,心想为了今晚真是不惜血本。他想问陈楷要喝什么,却看见他看
着服务生出神,口中喃喃自语:“这个盘子托得真不赖……”
谢禹觉得自己被他逗乐了,把手里的酒让给他:“别看入神了,主办方看来是把全市最好的西餐厅的服务生都借来了。”
“为什么?”
“为了萧拂云。”谢禹答得再自然不过。
这句话显然没有说服陈楷:“可是现在这里甚至都没人演歌剧了。”
“现在是现在。当年萧拂云演《蝴蝶夫人》,有人提早两天带着帐篷和睡袋守在售票窗口,只为等她一张票。”
陈楷骇笑,尚未表态,原先一直在闷不作声吃冰淇淋的施更生忽然说:“谢先生,那个人……是不是穆回锦?”
可是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人流茫茫,哪里能看得到特定某一个人。谢禹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夜晚专程去找他,收回目光:“我没听
说他和萧拂云有交情。”
施更生眼中玩味的笑意一闪,想再说却因为谢禹的神色还是收了回去,继续和手里那一杯冰淇淋奋斗去了。
这时提示灯又明灭不定,下半场即将开演。谢禹放下已经空了的酒杯,想叫身后的陈楷一起进去。陈楷的目光还胶在施更生之前指的方
向,施更生叫到第二次,才猛地一下回神:“哦,开场了?我们进去吧。穆回锦好像不在这里。”
“拜托你小楷,我一周见到这个名字实在太多次了,这么美好的夜晚,就不要再想起他了吧。管他见鬼去呢。”
陈楷一勾嘴角:“也对。”
下半场男高音男中音陆续上场,还有一些著名的对唱曲目,选曲也渐渐成了莫扎特比才贝多芬,当然少不了一曲瓦格纳。对唱开始之后
气氛渐高,又在专程从德国赶回来的萧拂云的得意门生送上的《晴朗的一日》之时,整场达到这个夜晚的最高潮。
《蝴蝶夫人》是萧拂云最拿手的歌剧,当年曾经创下歌剧票房的记录。后来她远嫁他国,亚裔血统让她成为不需要装扮的“蝴蝶夫人”
。然而在欧洲她并没有站上大歌剧院的机会,只能在小城市的小剧院的小角色之间辗转,最后终于心灰意懒,放弃在欧洲古典音乐圈的
闯荡,待在家里以给一些同样是亚裔的学生上声乐课谋生。
现在正在台上忘我倾吐爱意的女高音就是她当日的学生之一。谢禹能从她的吐气和唱腔中依稀找到一些萧拂云的痕迹,但更多的还是欧
洲学院派的演绎手法。她的嗓子比萧拂云更加甜美明亮,也没有萧拂云那著名的宽广中音域,唱起来更像一个娇美的少女,却也足够打
动观众了。
一曲终了她深深鞠躬,来自全场各个角落的叫好声像是要把屋顶都给掀翻了。很久之后她才直起腰来,谦逊地半侧开身子,避让开掌声
,然后大步地走向舞台一侧,一手牵着指挥,另一只手上则是紧紧拉住了幕布后的另外一个人。
当萧拂云走到舞台中央时,所有的欢呼声都消失了,甚至连掌声都仿佛停滞了一刻,才更加激烈而热情地再次响了起来。
谢禹也跟着这个剧场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站了起来,他看着灯光下的她,一晃十多年过去,她果真老了,瘦了,雪白如银的头发看起来
梳得很整齐,谢禹却知道那不过是假发。但是那个自舞台上投下的笑容始终不变,同样不变的还有笔直的脊背,她俯视着他们,坦然面
对欢呼和赞叹,如同女神在奥林匹斯山上俯视信众奉上的牺牲。
于是在下一刻,谢禹也放任自己恍惚起来。
谁也不记得谢幕了多少次,只是那掌声永不停息,仿佛所有人此时能做的只剩下用掌声和笑容为萧拂云祝福。数不清的人涌上舞台为她
献花,她迅速被花束淹没了,不得不把手里的花转移一部分到别的歌者手中,但眼看着所有人几乎都要被花朵淹没了,掌声依然没有停
止。
这场没有任何言语的致敬持续了三十分钟,早已兴奋得热血沸腾乃至近乎忘乎所以的观众们才在剧院工作人员的疏导下陆续退场,但即
使这样,掌声并没有中断,只是随着人数的减少而逐步减弱。谢禹一行人退出到此时才开始人声鼎沸的大厅后,他看着因为拍手太狠现
在不得不反复搓手的陈楷和施更生,说:“我去一下后台,你们在车里等我吧,我很快就好。施小姐,请你把花给我。”
******
走在去后台的路上,谢禹想起第一次去这个音乐厅的后台,也是为了见萧拂云。谢辰带着他穿过那有着精美拼花地板的过道,他固执地
丢掉拐杖,把专程带来的的花紧紧地捧在怀里。
“先生,再过去就是后台了,观众出口在另一头。”
工作人员把他从短暂的回忆中拉出来,谢禹停下脚步,说:“我是谢禹,和沈家明先生约好了,想会一会萧女士。”
对方打量了他两眼,迟疑了一下:“沈先生没交待过。不过……你进去吧,萧女士的休息间在十二号房间。”
谢禹笑了一下:“她还是一直用这一间休息室。”
“是啊,要我带你过去吗?”
“不用了,谢谢。”
接下来一路上都再没有遇见什么人,偶尔的一两个也是脚步匆匆地赶着不知道去哪里。谢禹上一次进到这里也是十多年前了,但有关此
地的一切记忆始终清晰,在迷宫一样的走道里拐了几个弯,他又一次地站在了萧拂云休息间的门口。
刚刚放下敲门的手,门就开了。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探出头来,见到访客后立即堆满职业性的笑容:“谢禹是吧?请进来吧,夫人在等你
。”
谢禹微微颔首,一进门就面向靠窗一角沙发上坐着的萧拂云问好,然后递上花去,又说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萧拂云穿着一袭紫红色的长裙,灯光下布料的色泽仿佛晕染开来,在她消瘦良多的脸颊上映上淡淡的粉色。看见花她站了起来,浮起一
个欣喜的笑容:“啊,谢谢你的花。这是我今天收到的唯一一束栀子。你看它们多美。”
她一边说,手指一边轻抚象牙白的花瓣。她的休息间里早已堆满了各色鲜花,但他们正好都站在窗前,晚风吹进来,把栀子花那熏人欲
醉的甜香吹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你是谢天宇的小公子吧?你母亲还好吗?”
谢禹没想到她会提起自己的母亲,怔了一怔才说:“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哦,真是可惜。我上一次回来还和你父母一起吃过饭,谢夫人的文静端庄,当年真是倾倒一片。”
谢禹想起自他出生起就一直为精神衰弱困扰着、每次社交前不得不服用镇静剂才能出门的母亲,心里闪过一线苦涩。他默默把这般情绪
压下去,接话说:“是在当年的送别晚会上吗?那天除了我,全家人都去了。”
“嗯,上两周我见到了你大哥。是叫谢辰吧?你们两兄弟年纪差得不少。”
“是,我父亲快五十岁才有的我,我妈生了谢辰之后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所以是计划之外的孩子。”谢禹微笑着说,心里却在想,她是
彻底忘记在很多年前他们就曾经说起过类似的话题了。
萧拂云身体欠佳,站久了都觉得吃力,又抱着花坐回去:“你请坐。是喝茶还是咖啡?哦,他们还开了一瓶酒给我。”
谢禹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都无所谓。今天我来拜访,一来是想亲口向你祝福生日,你出国前的那一场《托斯卡》对我来说意义非
凡,可惜我没有早生二十年,不然就有机会听到你更多的作品了。”
萧拂云端起手边的水杯,姿态优雅地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后笑着说:“我真是老了,脑子不好用了。我刚刚才想起来,那年你和谢辰
一起,也到过这个房间来,是不是?”
“是的,是我。”
萧拂云微笑着转头对一直守在一边的沈家明说:“一晃就是十多年了,当年的他和现在可太不一样了。”
谢禹被她这样一说一笑,脸上居然有点发热,清了清有点发紧的嗓子,继续说:“第二件事情在这里提起恐怕有点冒昧,但如果您愿意
谈谈,我改天会专门登门拜访,与您再详细商谈。”
他的口气蓦然郑重起来,萧拂云瞄了一眼不做声的沈家明,稍稍收起笑容,语气依然柔和:“什么事,你可以说说看。”
看来谢辰并没有对萧拂云提起这件事情。谢禹又说:“我准备写一本陆维止的传记……”
“他?你写他,找我做什么?”一听到这三个字,萧拂云脸色顿时变了,笑容不见了,语气沉下来,盯着谢禹的目光都莫名有些严厉了
。
“我准备用一章专门来写当年他导演的那些歌剧和担任音乐节总监的往事。您是他每一部歌剧作品的女高音,我相信你的回忆将是这一
章里极其关键和珍贵的的部分。”
听完后萧拂云沉默了许久,才冰冷地开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太记得了,而且当年参与这些事情的人太多了,你可以去找别人问
问看。”
她拒绝得非常干脆,语气里毫无周旋的余地。谢禹也知道自从两个人因为萧拂云的第二次婚姻闹得不可开交之后彻底断绝了往来,所以
对她的反应并不十分失望,还是心平气和地争取:“您对陆维止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在他去世的当天,病房里都在播您的唱片……”
“够了!”萧拂云猛地打断他,嘴角微微有些发抖,态度却没有分毫松动,“那是他的事情。他是个糟糕透顶自以为是之极的导演,对
歌剧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不,和他合作的每一天都是噩梦,让我觉得恶心。”
她情绪激烈地说完这一大段话,脸色煞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谢禹看着不对,站起来想给她递水,但沈家明先一步抢上前,端水送药
,忙了好一阵子,萧拂云才慢慢缓过来。但这样折腾一番,谢禹最初进门时看见的那些光鲜和精神都褪去了,她像是在瞬间老了十岁,
靠在沙发上,摆手说:“不要找我……他的事不要找我……”
沈家明这时说了话:“谢先生,夫人的身体你也知道,那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件事情也请到此为止,她需要安心休养。”
谢禹本以为生死和时间已经让矛盾和争执变得无谓,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和对陆维止严苛的批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眼前的萧拂云
脸色灰白,声音有气无力,这又一次无言地提醒着谢禹她病重的事实。谢禹心中一黯,之前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劝服的话语统统
说不出口了。
“我知道了,是我太冒昧了。”他站起身,先答复沈家明,又转向几乎是瘫在沙发上的萧拂云,“谢谢您的请柬,今天的演出非常精彩
,我们都很愉快,我想这也是一份非常美的生日礼物。但见不到您再一次站在舞台上,听不到您的歌声,是我莫大的遗憾。我不打搅您
的休息了,谢谢抽空见我。”
萧拂云这时情绪稳定了一些,抬起眼睛,虚弱地说:“刚才是我失态了。但对他我无话可说,你找别人吧。”
谢禹没有继续陆维止的话题:“请多保重身体,我先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沈家明替他开门,却不曾想正好有两个人站在门口,前面那个中年妇人的手还停在门把上,看见门开有点错愕地盯着门边
的沈家明和谢禹。
但是谢禹的注意力此时已经全然集中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他看见了希羽。
十二号休息室的门关上之前,谢禹看见的最后的场面是萧拂云挣扎着站起来,和同样迎上去的希羽贴面拥抱。
走去停车场的路显得格外漫长,特别是谢禹在见萧拂云之前手杖交给了陈楷,走着走着左腿又开始痛,等下到停车场,身上都微微有些
发汗了。
远远地他看到陈楷等在车子外面,他们出来的时候都没穿外套,地下车库又没暖气,就看着陈楷时不时跳两下走几步来暖和手脚。谢禹
朝他扬了一下手,陈楷看见之后大步跑过来:“见到萧拂云了?她愿意提供资料吗?”
“你怎么在车外面?不冷吗?”谢禹却问。
“来的时候都没怎么吃东西,更生又喝了点酒,在车里睡着了。我坐着干等难过,不如出来活动一下。哪,手杖给你。你打个电话我就
给你送过去了,脚又在拖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看出来了谢禹的腿又开始不自在,谢禹还是不管,想了想说:“我是想听完音乐会带你们去吃饭的。现在不到十点,餐
厅还没关。”
“什么餐厅现在还没关?”
“一家意大利餐厅,在骊湾那边。走吧。”
他走了两步,发觉陈楷没跟上,不由得停下回头问:“怎么了?”
“你不是从来不在外面吃西餐吗。”陈楷的神色有点犹豫。
谢禹没有多想,反而笑了:“忽然动念头了。你不吃晚饭不饿吗,我是睡不着。那家餐厅相当不错,别发呆了,走吧。”
这样陈楷才缓缓地迈动步子,跟了上来。
车门一开本来就只是打个盹的施更生一下子醒了,直起脖子问:“几点了?谢先生回来没有?”
谢禹和陈楷这时都坐在车里了。听她这句没睡醒的话,谢禹说:“还早,现在去吃晚饭,吃完老何送你们回去。”
那家名叫“夜”的餐厅就开在骊湾的海边,虽然夜里看不见海,谢禹还是挑了靠窗的位置。入座后菜单送上,施更生看了两眼就推开,
陈楷也说让谢禹来点,谢禹知道这家店做得最好的是牛排,点好头盘点心酒水,然后是一公斤的意大利牛排。
谢禹只能用左手,吃头盘喝酒都还没问题,但主菜一上来手上就停了下来。服务生并没注意到他的右手,谢禹自己也不说,由着他先分
出三片退开了。
陈楷这时低声说:“来,你盘子给我,我来给你切。”
“不要紧。我都不饿了,你们吃吧。”
“专门开半个小时车过来,然后坐着看人家吃,谢禹你敷衍人的本事变差了。”陈楷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盘子里的牛肉切成小块,然后
趁着谢禹喝酒的时候来不及拦他,直接把自己和谢禹的盘子换了,“我妈是护士,虽然不拿刀,对刀功可是挑剔得很。蛋糕啊什么从小
都是我来切,水准还是很稳定的。”
既然都换了,谢禹也不再坚持,若无其事地用叉子叉起来慢慢吃。施更生看起来是饿坏了,很快半片下去,才说:“这餐厅真不错,谢
先生你真会挑地方。”
“更生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也敢这样吃肉?”陈楷抢过话来打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