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两个人明明为穆回锦这个不相干的外人争执了一路,但那些话加在一起,对谢禹而言都远不如陈楷这句笑言听起来刺耳。他皱了皱
眉头:“谢辰已经道过歉了,还是我也要向你道歉,连听都不该听?”
“你大概忘记了,你很早之前就道过歉了,我也接受了。”陈楷瞥了一眼,冷冰冰地说。
“那就一码归一码。做错事的是谢辰,你却一直在同我发脾气。”
陈楷看起来是给噎了一下,半天才说:“我也不想第一天回来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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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总算让两个人之间不温不火却也绝对不愉快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进了丽海道的房门,谢禹进厨房倒水,出来就见陈楷看着电脑
屏幕发愣。
“你怎么了?”
陈楷端着相机回过头:“我把照片拷下来。电脑重新整理过了,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文件夹放哪里?”
“施更生重新弄过了。下次让她详细告诉你,你先放到桌面好了。”
陈楷按照他的话做了,拷完之后顺便打开文件夹迅速浏览了一遍。谢禹端着水站在他身后,也跟着一起看,却奇怪地发现,还是在照片
里看这房子的一切更让他有真实感一些。
“为什么让施小姐照书房里的画?这些画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谢禹盯着那些图片的拷贝:“我想让她去找找看哪里有卖它们的仿品。”
陈楷几乎在同时扭过头:“为了见穆回锦?”
谢禹不说话,也不否认。
“如果不是你们每次见面都像要打起来的猫和狗,我几乎要认定他对你下咒了,才会这么锲而不舍地一次次约他。他到底知道什么别人
不知道的。”陈楷说完,微微笑了笑。
“蹩脚的笑话。陆维止身边的人大多太顽固,只有穆回锦轻易地开口。不管怎样,他在陆维止的生活和事业里是无可回避的一部分,我
对他或许有看法,但无论抹杀还是扭曲他归根到底还是自取其辱。我不想这么做,也没必要这么做。”
“不不不。”陈楷摇头,不顾谢禹诧异的目光,陈楷扭头看着他说,“真正给你下咒的人是陆维止,你的自尊心和对陆维止的痴迷不允
许你这么做。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知道他会说真话,我总觉得他在说谎。”
谢禹挑了挑眉:“哦?你现在才说?”
“我不知道,毕竟他说的你都接受了,没有质疑没有反驳,也许是我搞错了。”
“他的确没有完全说实话。不过有的时候克制不住,真话又出来了。所以我才一次次地约他出来。他说谎的本事就和他的演技一样,起
伏得厉害。”
陈楷瞪大了眼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自由心证要不得。”
“从原始材料里提炼出真相完成一本书就是我的工作。倒是你,你以前对他们才是漠不关心。”谢禹很顺利地转开了有关穆回锦的话题
。
陈楷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意,但绷直的肩颈一线还是无言地暗示着他此时很专注:“我也不知道谁给我下了降头,离开之后我每周都神
经病一样看一部陆维止的电影,可惜才看到第五部呢,就回来了。说实话,他的片子不怎么好看,我都中途睡着好几次了。”
听到这么说,谢禹笑了:“正过来还是倒过来看?”
“什么意思?”
“是从他第一部片子看起,还是最后一部?”
“最后一部啊。”
“顺序不对,下次看过。”
“算了吧,又要每天听人念咒一样说陆维止这个陆维止那个,我短期内绝不再看了。”
他的抱怨引得谢禹又是一笑:“这话才更像你说的。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我更好奇:谢辰怎么说动你的?”
“你应该去问你哥哥,他肯定不会骗你。”
谢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相比之下还是你更可信。他只会告诉我他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的。”
“这样其实不坏。”
谢禹不说话,继续看着陈楷;被盯久了陈楷熬不住了,重重叹了口气:“我大概被下降头了。而且我想开了,有钱比没钱好,当初你说
的薪水没变吧?我可是推掉了谢先生诱惑的高薪。”
“哦,当然。”谢禹心里一沉,又迅速补上一句,“当然。”
陈楷听他这样答应着,浮上一个并不十分明朗的笑容。他瞄了一眼表,就夸张地站起来:“糟糕,又这么晚了,我要去赶末班车回学校
了。那我周六周日再过来?”
“可以。路上当心。”
“忘记说了,下个月地铁就通到我们学校了,到时候过来只要不到五十分钟。我走了,你早点休息。”陈楷迅速地把自己的背包收拾好
,滑到门口丢下这句话就拉开门溜掉了,留下谢禹一个人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摇摇头,走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周六一早老何照例送谢禹去谢辰家。理疗师已经到了,一切准备就绪在谢辰转为腾出来的理疗室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谢辰住在他们父母留下来的大宅,谢禹对这里的每个角落自然都很熟悉,几年前他父母相继离世,原本住在外面的谢辰搬了回来,反而
是他这个一直住大宅的小儿子爽快地搬了出去。
他换好衣服后躺在理疗仪下,很快身体就热了起来,皮肤微微发烫,人也昏昏欲睡起来。前一晚他看书看到三点,现在温度适应,床也
舒服,索性就放任自己小憩片刻。
迷迷糊糊地谢禹感觉到有手按上了他的腿,力道手法都很熟悉,隐约知道是刘医师开始按摩了。他本来想说这两天腿好些了可以轻一点
,正好刘医师也说:“哦,腿上的肌肉没上次那么僵硬了。前几次你从膝盖以下冰凉的,大腿僵得像石头。我就说还是心态要好,不要
给自己太多压力,这样理疗才能事半功倍。还是最近有什么好事,心情好自然而然地放松了?”
她手上的力道拿捏得很好,谢禹笑了笑,整个人好像都跟着自己的腿一起放松了:“没有,只是这周没那么多事情,睡得多一点。”
“睡眠充足非常重要。”
他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想起陈楷在丽海道留宿的那一晚。他紧张得过了头,手底下没数,把自己的腿完全当作蜡来捏,到后来完全是
新的疼痛暂时地盖掉了旧伤。饶是这样,谢禹偶尔想起,还是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这时谢禹又觉得刘医师的手在捏他的肩膀。常年伏案,谢禹的肩膀也早就是僵硬得厉害。他正觉得受用,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
哪里不对,一睁眼,刚牵起的嘴角又落了回去:“你不是和邓碧宁出门了吗?进来也不说一声。”
谢辰坐在床头的凳子上,还是不紧不慢地帮谢禹捏肩膀,轻声说:“我看你在休息。下次找个人帮你专门松一松肩膀和背。”
谢禹抓住谢辰的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皱着眉说:“不用了,我好得很。邓碧宁在楼下?”
“她回父母家陪她儿子去了。”
“哦,月底了。她儿子几岁了?”
谢辰想了一会儿:“六岁还是七岁。反正生日是年底。”
谢禹笑了:“你们在一起也四五年了,这已经是你的最长纪录了,干脆娶了人家吧。”
“结婚是大事。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谢禹知道谢辰至今不松口,说来说去无非是邓碧宁有个孩子,嫁进来就凭空多出一个和谢家没血缘的遗产继承人。他就说:“当年你明
知道她结过婚有个孩子,还不是照样迷得神魂颠倒的,现在这热症还没退呢。反正你总要结婚的,爸妈也都不在了,你和邓碧宁正般配
,就别想着什么十多岁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谢辰忍着笑拍了一把自家弟弟:“二十岁是给你留着的。我和碧宁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别的东西要权衡考虑。对
了,萧拂云的飞机这个时候差不多也该到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谢禹的耳边便仿佛响起歌声来。他集中起注意力,挥开这缭绕不去的乐声:“嗯。”
“他的经纪人在联系我们,想给她做一个庆祝生日的片子。有些话没说得很明白,也有做个最后纪念的意思。”
这时刘医师已经按摩完了,谢禹道过谢,穿上长裤坐起来,若有所思地说:“她生日不就是下个月十七号吗。那你们做不做?”
“这不是你心中的女神吗,当然做。你要是有空,我和制片说一声,去采访她的时候你也一起过去。”
谢禹低下头抿着嘴想了很久:“不去。”
谢辰也不十分坚持:“可以。谈好再启动,可能也就是几天的事情,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就随时给我个电话。好了,先去吃饭吧。”
以往餐桌上邓碧宁在,各种细节都有她一一关照到位,再聊聊天,吃一顿饭最快也是一个小时。但今天她回娘家去了,谢禹两兄弟迅速
解决了午饭,谢禹要回丽海道,谢辰也拿起公文包和外套,准备去公司加班。
分手的时候谢禹说:“邓碧宁在你从来不去加班,她一不在你就不正常作息。”
“你要是下午不回去我也不去公司了。”
谢禹笑着转开头:“怎么说来说去反而把加班归在我头上了。”
回到丽海道,谢禹一推开门,就看见陈楷坐在他的老位子上,捧着惯用的杯子,和施更生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他穿
着一件黑色的套头衫,格子衬衣的领子和下摆不拘小节地翻出来,大笑的时候简直像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眉眼弯弯,满脸都是焕发的
光彩。听见开门的声音陈楷侧过脸来,笑容还留在脸上:“回来了?今天午饭吃饱了没有?”
谢禹看着他的笑脸,回答:“礼拜四我忘记了。你上次留下的那串钥匙也挂在车钥匙边上,今天记得带走。”
第十三章:萧拂云
十一月十七号那天,谢禹带着陈楷和施更生一起去市立音乐厅,参加萧拂云的六十岁生日音乐会。
过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席上的陈楷一边扯领结一边抱怨:“算了,我还是找个地方换回我的牛仔裤躲在大厅门口听好了。我最后一次穿
成这个样子还是高中呢。”
这话听得施更生拿手包掩着嘴偷笑,开车的老何也说:“小楷你长得俊,好好打扮一下,什么女孩子追不到手,别一天到晚穿得吊儿郎
当的。”
说完原本就在笑的施更生更是笑不可抑,陈楷抓抓头发,大概是不好意思;看得谢禹也忍不住笑了,出声说:“别抓了,好不容易梳服
贴的。”
“就是就是。陈楷你头发硬得和刺猬一样,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帮你打理好,你要是就这么毁了就太糟蹋我的心血了。”施更生帮腔,“
不过都说头发硬的人心软,陈楷你的心到底有多软?掏出来给姐姐看看。”
陈楷被说笑得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丢了个大白眼:“我的心不给老女人看,你还是去哄骗十六七岁的惨绿少年吧。”话刚说完,施更生
就把手包朝他的后脑勺扔过去,只听砰一声正中目标,声音大得连谢禹都替他觉得痛。陈楷轻轻痛呼一声,缩头耷肩躲到椅子深处去,
良久才伸出一只手把凶器递回来。
谢禹坐在后面看着这两个人没油盐地扯皮说笑了一路,小楷更生地叫来叫去,才发觉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处得这么熟了,一时间不免有点
微微的走神。
到了音乐厅门外停好车,陈楷第一个跳下车,说是要“给阿姨开门”。施更生气白一张俏脸,但这时入口处的台阶上已经陆续有人出入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穿着小黑裙横扫一腿,只能拉拉披肩,捧着事先定好的的一大捧栀子花下车,含笑狠狠剜一眼笑得很无辜的陈楷
。
谢禹下车之后打量了一眼自己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才对陈楷说:“把上衣拉称,领结也歪了。”
陈楷依言不太在意地拍苍蝇一样掸了两下自己的上衣,到底是年轻人,不必怎样的华服,都足以像梧桐树一样挺拔。
谢禹看着他,笑着点点头:“算了,进去吧。”说是这样说,但多年来的习惯到底占了上风,上台阶的时候伸出手帮陈楷上衣背后的褶
皱抹平了。
到了大厅谢禹愣了片刻:目光所及处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造型各异的各色花卉,且不说大厅正中一人多高的鲜花做出来的喷泉造型,甚
至通往二楼的扶手下面都扎上了花球,整个厅堂散发着浓郁的花香,连栀子那样有着强烈甜香的味道此时此地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谢禹
算得此地的常客,但就是他都停下脚步,再三确定这的确是他熟悉的地方。
身边的陈楷打了个喷嚏,引得周围一圈人都侧目,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下意识地又要抓头发,谢禹实在看不下去,拉了一把他的手
不让他抓:“先进去吧,这花的味道连我都有点头晕了。”
“我有点花粉过敏……”话没说完,又是个大喷嚏。
施更生原本在鲜花喷泉的另一头,听到这两声喷嚏,也转了过来,从手包里掏手绢递给陈楷。陈楷一边走一边捂着口鼻不停地打喷嚏,
等进了演出厅终于能如释重负地放下手绢时,眼底水光一片,连眼圈都红了。
离演出开幕还有小半个小时,上座率已经有一半多,放眼望去,很多都是脸上刻上了时光痕迹的人们。谢禹很清楚本市的歌剧演出一直
没有形成规模化的市场,三十年前建成的歌剧院现在上演的几乎全是管弦乐,为数不多的歌剧表演也和今晚一样只是选段拼盘,当年陆
维止和萧拂云带动的黄金时代早已成为某一代人记忆深处的吉光片羽。他也不确定今晚有多少人是和自己一样,早早坐在这里,只为等
着看一眼久违的萧拂云,再借着她和那些熟悉的曲子回望再不回来的时代和人们。
他右手边坐着陈楷,再过去是施更生,两个人不知道在叽叽咕咕些什么,说笑得很是愉快。这时正好有谢家的熟人拍他的肩膀打招呼,
寒暄之后再坐下来,不防陈楷扭过头笑嘻嘻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歌剧的专场演出呢,更生也是。谢禹,你听的第一场歌剧是什么?
”
没有任何迟疑地,谢禹给出了答案:“《托斯卡》,在大剧院里。”
“啊,意大利歌剧。都说看的第一场歌剧很重要,这决定了是不是会死心塌地喜欢它。”
谢禹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说:“很难说。不过如果我带你去看,大概会从莫扎特开始,不会去选瓦格纳,特别不会是指环。”
“这儿看得到全套的指环?”陈楷有点吃惊。
“从来没演过。”
“我想也是……”
说话间提示演出即将开始的灯光闪了三闪,观众陆续就座,再没几分钟顶灯和壁灯彻底暗去,脚灯亮起,演出开始了。
演出分上下半场,上半场独唱,多唱普契尼和威尔第,登台的全是女高音,可以说国内稍有名气的女高音几乎都到场了。一个半小时的
演出过得飞快,等场歇的灯光再度亮起,如雷涌动的掌声和喝彩声中,谢禹一边鼓掌一边侧头去问陈楷:“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