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毁了他,毁了我,难道还不足够?!”
“就算是死,他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徐靖武彻底癫狂,长剑出鞘,直奔尹鹏飞怀中人面庞刺去。幸得尹鹏飞身边侍卫反应及时,总算没有闹出什么波折。亦令尹鹏飞真正看透对手那颗丑陋得不堪入目的内心。自大又自卑,扭曲畸形。和这样的人继续谈下去已无价值。他唯一能做的是履行自己的诺言,让他离开,放弃捕杀敌国帝王的绝好机会。
“你不配爱他。”
在调转马头前,尹鹏飞对敌手留下最后一句。
“我也不配爱他。我们都不配。”
对。他们太丑陋,于是不般配。
马匹奔出里余,耳边尤能听到徐靖武力竭声嘶的狂叫。尹鹏飞低垂眼眸,一遍又一遍地深深吸气。只差那么一丁点,站在那里又悔又怒的失败者便会是他。他很幸运,仍然能博得一个机会。能够在初钧面前诉说他的悔意,恳求他原谅。或许他可能成功,因为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他被蒙蔽的份上……
尹鹏飞胡思乱想,尽量寻找可能的借口理由安慰自己。连怀中人渐渐苏醒都没有察觉。等发现时彼此已四目相对,俊美的人儿安静地睁着眼睛抿着薄唇,定定地看着他。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尹鹏飞只觉浑身上下僵硬无比,喉头发紧。嘴巴张了又闭,竭尽全力想说些什么,可面对初钧的凝视,在那双冷淡得恍如冬雪的眼眸之下,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唯有轻轻加重手臂腕力,不动声色地试图将他圈紧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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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亲昵的姿势,却很奇怪地没有遭到任何抗拒。初钧顺从地蜷在他怀里,原本冷冽的目光亦渐渐低垂。最后倦倦地眨了眨,似是累极无力般复回到之前的沉睡模样。尹鹏飞连忙将马匹速度再放慢,尽量不惊扰他的入睡。
他连续数日数夜不知疲倦地赶路,又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按理说早该疲累不堪才是。但现在美人在怀,心情复杂的尹鹏飞根本没有半点心思休息。先仔细地替初钧整理好乱发,再为他加一件遮掩身体的宽大布衣。手指触摸到初钧瘦得只剩骨头的脊背,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黯然。满是血丝的眼睛留恋地在蒙受了惊天冤屈的爱人脸上,久久不肯移开。生怕一个不小心会再度失去他。
“有悔在哪里?”
突然,一直保持沉默的初钧开了口。声音有点嘶哑,可落在苦苦等候的尹鹏飞耳中却无异是天籁。令堂堂帝王激动得无法自制,俯身说。
“他在京中,等着我们回去。”
他们的孩子,自然是等着“我们”回去。尹鹏飞特意加重了“我们”二字,闪闪缩缩地试图提醒初钧,他也是孩子的生父。他不希翼初钧能原谅他,但内心仍旧抱有一丝希望。走投无路的人都是这般。不愿意面对绝路,拼命寻找残存的可能。
“……谢谢。”
知道儿子无恙,初钧再一次回复沉默。等到他们回到驿馆,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尹鹏飞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态度越发小心翼翼。就连洗面巾都是亲自拧来,默默地递到已经换了衣服梳整长发的初钧手中。
初钧没有推辞,接过后屈膝微微道了谢。还没等尹鹏飞喘一口气,他已经将面巾恭恭敬敬地放在旁边,另拿一条面巾自顾自地拭擦脸庞灰尘。动作远比不擅长侍奉他人的皇帝陛下熟练得多。在他手边早已准备了一套精美的男子用发钗装饰,碧玉玛瑙应有尽有。可他却连正眼都不看。自树梢上折了枝小树枝,暂且充当发钗别起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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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什么迂腐者,否则也不会穿上尹鹏飞拿来的北国衣服。但这些由别人施予的恩惠能免则免──他有手有脚,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就拿发钗来说,既然能找到替代品就没必要接受华而不实的贵重礼物。这是他独自一人抚养孩子时的感悟,虽然并非故意针对尹鹏飞,可多少仍伤害了正一心讨好他的人。
“如若不会造成陛下困扰,我希望能尽早赶回京中。”
最简单不过的白衣装束,恰恰最能体现他的俊美。初钧走回厅中礼貌地朝尹鹏飞略拱手,轻声请求他早日动身赶路。他挂念有悔,极度渴望能早日把孩子拥在怀中。也不知尹鹏飞强行将他带走会不会在小孩子心中留有阴影,尽管这个人是他的生父。
尹鹏飞愣了愣,下意识伸手亲昵地扶住初钧肩膀。待看到他惊愕的眼神,才发现自己的动作过于唐突轻浮。连忙缩了回来,苦笑说。
“我见你一路昏睡,以为你累坏了。”
“残存迷药药效已经过了。”
这副身体越来越虚弱,明知被尹鹏飞抱在怀里,却只能合眼休息。四肢软绵绵,整个人像漂浮在空中一般完全用不上气力。初钧深深吸了口气,垂首说。
“对不起,浪费陛下一番苦心。我别无他意,只是想快些见到有悔。望陛下体谅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尹鹏飞眉间深深地打了个结,埋在心中的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两人的相处甚至比初钧贴了人皮面具时还要生疏,每一言每一语都客客气气,亦令他分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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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不仅没有抱怨的资格,连阻止他带着孩子离开的资格都没有。尹鹏飞略微设想了一下妻离子散的场面,原本就不曾松懈的神经绷得越紧。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说得不对,便碰触到两人之间不能碰触的禁区造就不可挽回的局面。
越害怕越小心,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对眼前人的请求。美人安安静静客客气气地垂手等待他答复,淡薄的模样令本来就不擅长言语的尹鹏飞急得满额汗水口干舌燥。他的脾气尹鹏飞是知道的。吃软不吃硬,性子烈起来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除开他们共同孕育的孩子,尹鹏飞想不到其他任何足以减低初钧恨意的途径。小小有悔就像一个缓冲体,一条救命绳,已经是他唯一一点希望。
“陛下?”
久久得不到回音的人试探着出声,尹鹏飞连忙点点头,一叠声说好好好。随后倘大一个房间旋即又恢复寂静。因为双方都保持沉默,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
“凌初钧。”
掩起的门突然被人粗暴撞开。冰山般的男子突破守卫,笔直地闯入客厅。如果说初钧像春天,那么尹无双无疑是冬天。冷冰冰的俊美,没有人敢靠近。
“尹无双?”
初钧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对他手臂额角所受的伤更加意外。照理说此刻他应该守在孕夫身边随时待命才对,为何会大老远地跑到边疆来?还受了伤?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尹无双二话不说,上前抓住初钧手腕就往外走。
“我可以依靠的只有你,你应该很清楚男人怎么生孩子才对。”
无论如何,有经验的总比没经验的强。况且小师弟极度厌恶不愿意被外人看到自己的模样。稳婆是女人,压根不可能进入陪产。至于医师,他本人就是医师,想必也是找尽理由百般抗拒。思来想去,还是凌初钧最可靠。否则他断不会辛辛苦苦地跟在皇帝屁股后面疯跑,还被他甩下来以一敌七。
“尹无双!你快快放手!”
尹鹏飞没想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抢人,身影闪动间已摆出对战的架式。尹无双哪里肯听?眉头都不抬一下随手击退两个围上来的侍卫扯了初钧继续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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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请停手!”
出乎意料的是,初钧竟挺身挡在两人之间压制双方动作。硬是将一场即将掀起的风暴消灭于无形当中。他看了看面上写满与天子起冲突也无所谓的尹无双,转而对因为被阻挡而有点颓然的尹鹏飞说话。声音清亮。
“我想尽快回京。陛下如果同意,我希望能借助尹公子的力量。”
“你想回京,我可以立刻安排。”
在他面前,尹鹏飞断不会再使用朕这个自称。其实他此际很茫然,皆因他对如何挽回爱人完全没有头绪。他伤害他的次数太多,多得连他都觉得自己该死。可又不想放弃,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期盼奇迹能够发生。起码…起码他们一家三口……仍然共存……
某些画面闪过他脑海。苍白的脸,纤细无力的手指,还有自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色液体。尹鹏飞下意识地试图忘记它们,但却无能为力。随时可能失去的沉重感压在心头,挥之不去。他望了眼站在旁边的初钧,迅速地说。
“我可以马上安排马车。你累了,需要休息,好不好?”
初钧没有反对,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提出反对。乘坐马车是相对舒适的移动方式,适合他目前的情况。
或许是迷药的关系,从醒过来以后他就觉得提不上劲。就算是这样单纯的站立双腿仍然累得直打颤。
悄悄咬了咬下唇,他不动声色地扶住一把靠背梨花木木椅坐下歇息。从外表看来这个动作并没有哪里不妥,可只有他本人知道自己有多么虚弱。幸好尹鹏飞正忙于发号施令准备出发,否则又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车车厢很宽大,足够六个人坐下休息。他们一行只有三人自然更加宽敞自在。各自占据一角,或倚坐或盘腿打坐,互不干涉。
初钧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安安静静地闭目休息。尹鹏飞挑了和他打对面的座位,一如彼时暗恋他那般不时投以深切凝视。待察觉他要醒转,立刻将视线移到其他地方。
“你醒了?”
尹无双憋了一肚子问题,毫不客气地发问。
“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你对我的期望可能有点过高,我觉得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或许不多。”
面对尹无双质疑的眼神,凌初钧耸了耸肩。
“因为我已经死了,很幸运,一个死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所以我生有悔的时候,并没有吃太多苦头。”
话虽如此,但一个刚刚生产完毕体虚力弱者独力将孩子清洗干净仍然算不上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初钧想起那时赤身裸体地挥舞手足饿得哇哇大哭又得不到食物的小毛头,对远在京城的儿子深感内疚。就这一点而言,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不过如果是单纯的抚慰令他恢复信心和平静,我想我能够做到。傅轻阳胜在是练武之人身体底子好。虽然是双胞,但只要他本人够坚定,事情倒不算棘手。毕竟像我这样都能熬过来,他又怎么会熬不了?”
尹无双眉间皱纹拧成了一个结。初钧的话点在点子上,傅轻阳所缺少的正正是一股勇气。不肯直面自己目前的状态,倒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终日将人锁在院落里,生怕这幅样子被别人看到。精神状态使人担忧。
“放心吧,你不是说有悔正在山庄做客吗?”
知道儿子并不在皇宫而是在圆月山庄傅轻阳身边以后,初钧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好起来。嘴角微微上弯,向焦虑中的尹无双传递笑意。
“如果能生下这么可爱的孩子,我想很多人都愿意吃上点苦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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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困难再痛苦,但只要看到他天真无邪的笑脸听到他软绵绵的童音,心情就会随之好转。沉浸在回忆中的父亲托着下巴微笑,对另一个为准备迎接新生命而深感不安的人传授经验。
“相比起傅小兄弟,你更需要调整情绪。毕竟你是他最信任的人,若是连你都烦躁不安,他必定会受到不好的影响进而变得更暴躁。”
“…………”
尹无双以沉默默认事实。他害怕逆天孕子会付出代价,他害怕为了两条未知的新生命而失去傅轻阳。表面上压抑而不显露,可内里的恐惧却无法抑制。或许这种情绪真的影响了向来乐观的小师弟。像太阳一般活泼热血的人居然能闷在房间里数月不出房门,放在从前简直不可想象。
“看得出傅小兄弟很爱你很依赖你,我猜想他对你的心意并不明了吧?所以他在害怕你会因为他像女人那样怀孕生子而离开他。”
初钧比了个怀孕的动作,说。
“身体会变得沉重,四肢会有水肿,低头时连自己脚背都看不见,的确叫人心生恐惧。”
“他就是他,不会有任何改变。”
尹无双飞快打断,初钧立刻轻抚双掌表示鼓励。
“很好!请你回京以后不要忘记此刻心情,原原本本地对着你爱的人复述一次。”
“……………………”
“他需要你的支持,这可比我的出现有用多了。”
“…………好。”
“不要皱着眉头,他会误会你很为难很不高兴。”
两人你问我答气氛热烈,有意无意地冷落了同在一个车厢内的尹鹏飞。看着初钧表情灵动微笑连连,堂堂天子心情越发黯淡。只经过简单处理的几处伤口隐隐发痛,却无心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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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闻不睬的冷处理,倒很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拖着伤臂悄悄地挪近一些,尹鹏飞回想起他们初遇时的琐事。同样是抚琴吟诗品茶的清雅之局被武林粗人打断,他的应对方法与自己可谓是天壤之别。哪怕再不喜欢再厌恶,只要来者并非故意闹事,他便维持起码的礼貌客客气气地请对方出去。直到忍无可忍,方才拍桌而起放任杏仁大闹一番。彼时对方就是跪地求饶都不会轻易放过,不将人揍成猪头绑起来扔进湖里绝不罢休。下场常惨烈得连他都看傻了眼。
越是表面温和的人,动起怒来越是叫人胆寒。但如若他连怒气都不再有,是否证明他已经彻底放下这段伤害过深的感情?
尹鹏飞打了个寒颤。抬眸远远地仔细凝视着正抿唇不语的那人,却见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每一次眨眼微微颤动,只映出眼眸内的种种漠然。或许是感觉到来自旁侧那过于炙热的目光,他终于回首投来一瞥。视线在空中交汇纠缠,一人心急如焚不知所措一人心静如水万念皆灰。
疲倦地倚靠在软枕上,初钧收回目光闭起眼睛养神。曾经的翩翩公子意气风发,今日却只余残躯一副贱命半条。不知怎么得到延续的生命犹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他并非博爱之人,现在的心力只足够供给孩子和自己。
不是没有给他机会。
在大牢内,在被捕初,如果骁与杏仁没有惨遭毒手,如果他能够停下来仔细听一听问一问,事情的结局都会发生改变。可惜他没有。于是他们之间只能走进这样一个困局,解不开理还乱。即使有孩子夹在中央无法彻底舍弃,但失去的东西始终不会回来。
或者换一个说法更容易理解,他已经没办法再爱尹鹏飞。留在他身边就会不断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朋友,孩子,甚至是性命、尊严。
“陛下这样盯着我,难道眼睛不累嘛?”
他偏着头,指尖轻轻按揉太阳穴。尹鹏飞的执着出乎意料的强大对冷遇毫不在意。逼得他不得不开口提醒。此举果然有效,羞得打算百折不挠的天子陛下咬唇不语。重新缩回一角,乖巧地依照他的说话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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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刨去不断依目光骚扰这点,尹鹏飞的表现已经算是上乘。见他对两人共处显露不快,那人便很自觉地远离马车改为骑马随行。言行举止都中规中矩。初钧并非无理取闹者,见他避让至此也不好另生事端。幸好车队日夜兼程,很快就赶回北国皇都。
马车没有入京,直接去了圆月山庄的别院。瞪着大眼睛不停张望的孩子守在门外,没等戴着斗笠面纱的人出车厢就直扑过去,一头扎进熟悉的怀抱里哇地哭出声来。
“爹爹!爹爹!”
泪水鼻涕不听话地滚了一脸,有悔拼尽全身气力搂住失而复得的父亲痛哭。圆滚滚软绵绵的小猪身材瘦了一圈,戴在腕上的平安镯几乎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初钧鼻子微酸,弯下腰来抱起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儿子。手掌在他后背不断轻拍,防止他哭得背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