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厚积的云层,空气中弥散着一层干燥阴冷的蒙灰雾气。朔风压低了嗓音呲牙咆哮。刮起满地细碎的雪花,旋转着,扬起,落下,又被扬起。
雪白。
血红。
头颅,上肢,小腿,肠肚,一地断面如兽噬的残破肢体,新鲜的,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淌着新鲜的,还散发着鲜活腥甜气味的血。红色粘稠的液体以一种曲折的路线蜿蜒淌开,融开雪,冰冷的液体冲撞着,混进血水里,融化开一个巨大的凹坑。
朔风。白雪。凹坑。尸山。万籁俱静,血红的凹坑,如同一个巨大而异怖的图腾,带着来自世界伊始的神秘与横蛮,以一种艳怖的残忍向天地虔诚献祭。
凹坑边上,静默立着一个人。白发,青瞳,白衣。左肩衣料被撕扯开,露出一道长而深入的伤口——新鲜的,淌着血,染湿了半面衣袖。风卷起的雪落在他的肩上,滑进伤口,融化。他却只始终站着,岿然如山。
身上忽然被披上了一件水貂皮裘。肩被轻轻揽住,扳过,接着整个人被狠狠拥入一个怀抱。
他的头埋进那个颈间,深吸了一口气,鼻尖瞬然盈满了鲜活的活人气息。他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滑动了两下,染血的唇角微微吊起,咧开一抹如同野兽嗅到血气时的那种——狞笑。
"千上灯。"
他听见耳畔有人如此唤他,青瞳中闪过一丝凶狠。他敛了唇角的笑,哑声冷冷地说道:"我是千。"
十六匹马,一色的纯黑,鬃毛在风中恣意张扬,四踢纯白,拉着一辆惊人巨大的马车,缓缓行驶在一片寂然的白色当中。结实的乌檀木构成了车身,四周裹着加棉的紫缎,外露的木质錾着繁复纠错的花纹,嵌着极细的金丝。窗上覆着油纸暖帘,几点红,却是朱砂勾出的几株梅花。车顶支起紫色的帷盖,布料层叠垂下,随风招摇。
车内十分宽敞,铺着华美的波斯毯,竟然可以放下一张茶几与一张窄榻。茶几上放着两只茶盏,一只琉璃灯盏,一只黄铜镶金兽形香炉。极淡的青烟从金兽微张的嘴里袅袅上腾,车内飘着一股飘渺的沉水香气。
车外依旧朔风横行,车内暖帘微掀燃着两只火盆。烧红的炭,散发这热气,使车里十分温暖。
千上灯披着长裘静静地跪坐在窄榻一侧,火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泛开一袭绯红的颜色。他抬眼,眼神如一泓寒水投到坐在他对面的煌御脸上。歪头,几缕白发落到颊边,他的面庞瞬间呈现出一袭如同荼蘼的清艳——那是,万物将衰时盛极的美。
"你总能找到我,为什么?"他说,唇角轻扯,唇边那一抹干涸的血迹随之而动,如兽吞咽食物后的残迹。
"那些人,你杀的?为什么?"煌御没有回答千上灯的问题,夜一样透不出光亮的眸子死死盯住他的眼,反问。俊丽的脸上淡漠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在冥想。"千上灯有些答非所问。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那双手白皙剔透,手指修长,指尖干净,甚至泛着极浅极浅的晕。任谁都无法想象,这样一双手,竟会如同死神手中的巨镰一般优雅却残忍地撕裂人的肢体,拉扯着肠肚,捧出心脏,吞噬。
煌御闻言,露出一抹意义非明的笑。他跪起身,倾身,视线对上千上灯的眼,低喃道:"那些人的味道,好么?血的腥气,好闻么?骨肉,温暖么?"他伸手,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千上灯唇角的血迹,凑近,近到两人的鼻息相交,"这是……别人的血?不介意,我尝尝?"语毕,他一手搭上千上灯的肩头,将他摁倒在榻上,倾身,含笑的唇覆上身下冰冷的唇角。
唇舌交缠,煌御笑着,深入。落在千上灯肩上的手滑下至领口,轻轻挑开长裘,外衣,中衣,然后是里衫。他放开千上灯,微微喘息,抬头,然后看见千上灯的布满血丝的眼角弥漫开野兽一样的暴戾。
只在瞬间!千上灯的双手已经牢牢掐上了煌御的脖子,翻身将他压在自己身下,双手毫无怜悯地狠狠收紧。他安静的面容瞬间变得冷酷而阴戾,唇角扬起扭曲的弧度。他看着煌御努力瞪大的双眼,看着煌御渐渐青紫的脸色,伏在煌御的耳畔,轻声说道:"那些人,是千杀的。是我杀的。我吃了他们。我是千。"
煌御艰难地抬手,忽然掩住了千上灯的眼,用力摁下,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摁进他的眼中一样。
"你是……千上灯……"吐出这几个字,异常艰难。声音被千上灯的双手用力卡在喉咙里,每说出一个字,喉管里就生出一股仿若砂纸用力摩擦般的疼痛与压迫感。可是煌御却似乎并不在意这叫人窒息的异样感,他甚至不在意自己喉上愈收愈紧的双手,只是重复着,"你是……千上灯……不是,千……"
沙哑到几近被湮灭的声音不停响在千上灯的耳畔,被覆住了双眼,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千上灯。千。他究竟是谁。
不,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只,满足于,饕欲的兽而已。
"你是……千上灯……不是,千……"声音恍若风中的烛焰,飘忽且微弱。煌御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看上去,他似乎别无他法。可是他知道,会有用的,就如同过去五十年,甚而五百年那样。
千上灯似乎被煌御的话催眠了,青色的眸子里升腾起的光亮渐渐驱散阴霾般的暴戾,变得清明澄澈。他轻轻合上眼,松开双手,趴伏在煌御身上,低低地喘息,仿佛刚在被扼住喉咙的,不是煌御而是他自己。
煌御像是忽然失去所有力气般地垂下覆住千上灯双眼的手,他也合上眼睛,大口呼吸着车里混着香气与热气的空气,呼吸着他刚刚失去的生命力。
他忽然伸出手,拉开千上灯左臂上的衣袖,手指缓缓摩挲着手臂上那道开始血已凝固甚至生痂的伤口。
"血么?血么?"千上灯低低问道,自煌御身上跪坐起身,神情已经回复了最初的安宁。他低头看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浅笑道:"刚刚,他们拿刀划的……我没有想到,他们还能伤到我……是不是我,太大意了?"他说着,右手指尖轻轻划过伤口,忽然用力扯开新长好的血痂子,他颊边的肌肉忽地一跳,血水瞬间漫出伤口,顺着手臂的曲线缓缓滑下。
煌御也坐起身,双手捧住千上灯此刻染着血的手臂,低头,凑近那个伤口,一股带着骚腥的香气窜入他的鼻中。伸舌,如同抚慰情人一般地舔舐着正源源不断向外涌的鲜血。
千上灯微笑着看着抓着自己手臂贪婪吮吸舔舐的煌御,低声说道:"你这样地,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要寻我,是不是就是为了我的血?煌御,我的血,你吃了多少年了?五十年?一百年?我……忘记了呢。可是啊,我的血,饮一杯就可以多活五十年了呢,你……究竟打算要活多久呢?你不会觉得,活着是一件……很腻味的事情么?"
可是他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他也,不能死。
恩,现在还不能死,他要去寻一个人,然后爱上他,就像很多年很多年前那样。
煌御只是低着头,如一只饕餮般地吞咽着千上灯的血,不曾回答他的问题。
一百年,一百年怎么够。不,甚至五百年,五千年。这些怎么够!甚至算上太古,这些,都不过是为了一瞬而存在。
为了青丘之巅黎水之畔的那惶惶一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歌声如山间的雾,隐约飘渺。
又加入了箜篌的声音,琤琤琮琮,回荡在山间。
那是一处断崖,崖高千仞,崖面陡峭几是悬直。崖下云海雾隐,如登临仙境。崖边生着一株松树,大半爿枝干伸出崖外。
树上坐着一个人,荷青罩面夹绸衫,腰间坠着一枚玉玦。他抱着一具箜篌,却正是煌御。脚下悬空是千仞陡崖,他一脸意义非明的淡笑,扭头望向不远处。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白发在空中张扬,千上灯立在一方平坦的矮石上,这样缠绵缱绻的歌自他口中唱出却呈现出一番凄远苍凉——甚而荒芜的味道。
"蒹葭苍苍——"煌御低低喃道,继而放声笑了出来,"千上灯,你这痴子!"
千上灯扭头望着煌御,平顺秀气的眉峰一攒,淡淡说道:"你要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青瞳里闪着明亮的眸光,像是在警告。
煌御倒像是没把千上灯的话放在心上一般,新手拨了几下箜篌,磁头看着仿若被踩在自己脚下的云雾,信信笑道,"千上灯,你可知道,青澜?青澜,身染血而遍生山茶……"
千上灯闻言,猫一样的杏眼微眯,"染血而遍生山茶……青丘之迹么?青澜是谁?谁是青澜!"始终淡然无波的脸上终于松动开一丝热切的表情,青色的眸子里也仿佛点燃了一簇火焰,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可阻挡地急切起来。
"你若来救我,我——便告诉你。"煌御歪歪一笑,忽然张开双臂,在千上灯含愕的眸光中向身后的虚空中倒去,坠入云海。
冰冷蚀骨的风在耳畔咆哮着鼓动。眼睛已经被风吹得痛得睁不开了,血液仿若全部倒流进了脑中,心跳快得几欲炸开。箜篌不知何时已从手中滑落,煌御却艰难地挑起唇角——他却想微笑。
挟着下坠的冲力,腰狠狠撞上一条手臂,被揽住,很痛。风,静止了一瞬,而后依旧咆哮着,向着崖下冲去。闭着眼睛,只是觉得有干燥温暖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脸上,煌御依旧微笑着,用力睁开的双眼,因为疼痛而渗出了泪水。
眼前这张进到咫尺的脸庞,那双青色的瞳就看着自己,那双唇紧紧抿住——这一切,因为眼泪的模糊,而显得更加美丽。
双脚甫一落地,千上灯便立刻放开了煌御,退开两步,双手扶袖,安静到冷寂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丝冷漠的不悦。
煌御举袖卷落眼角已冷透的泪,脸上安恬舒懒的微笑此时看上去却是分外可恶,"嗯……刚才是你说不救我的不是?"
"我若不救你,你……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么?"千上灯唇角漾开一抹淡淡的笑痕,像是在讥嘲,"饮我的血,只能保你不老,却不能,让你不死——煌御,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你还是救了我。"煌御笑得很安心很满足,仿佛刚才那个坠下断崖的人并不是他。
"我不会每次都纵容你的。"千上灯露出一种高傲的表情,那看着煌御的表情仿佛他在看的不过只是一只匍匐在他脚下苟生的蝼蚁,"青澜是谁。"
"千上灯,你寻了多少年?你不会累么?"煌御反问。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是你要这么问。"千上灯看煌御的眼神忽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温柔跟哀伤,他走近他,伸手抚上他的冰冷的脸颊,"我不会告诉你的,"他说,低低的,如同耳语,"我不会告诉你的,煌御。你是谁?你不配知道。"
煌御先是一愣,继而哈哈笑了出来,他一把拉开千上灯,大笑着说道:"我竟然不配知道么!千上灯,你究竟把我当成谁了?"他摆了摆手,神情一瞬黯然下去,那笑痕却还在,异常扭曲,"青澜,'玉沧澜'主人。'玉沧澜',千上灯,那是,藏北。那是,青丘之脉。"
"玉沧澜,藏北……青丘之脉……青丘之脉呵……"千上灯低头敛着眉,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微微颤抖。可是,他怎么能不颤抖呢?不管多少次,每次都会抱着这样热切的希望,拼了命地去寻那个人,即使每一次每一次都失望了,可是,他都不曾绝望过。
他是青丘林间的九尾狐,只要他不灭,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绝望!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唯一的自尊——他不死的自尊。
千上灯抬头看着煌御,半晌,抿了抿唇,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道:"这算是我欠你的。"
欠?煌御闻言扬眉,他又笑开了,不,这就算是那些血的代价吧,让他有理由可以四处寻他可以有理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代价啊。
千上灯,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了你的。
煌御回头,看千上灯渐行渐远的背影,将这些话,默默藏在了舌尖下面。
直到千上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一片山雾当中,煌御这才收回视线,敛了唇畔的笑。此时的他,俊丽的脸上浮上一片极淡却极深刻的冷峻,如同一把剑,淡然的,却让人战栗。
那是,千上灯从不曾见的煌御。
从煌御身后的一片白雾中缓缓走出一个黑衣男子,他腰间佩剑,走到煌御身后,立住。
"彻,刚才我坠下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煌御淡淡问道。
他身后的黑衣人默然站立了一会儿,才说道:"千公子不会让阁主有事的。"
"哦?"煌御转身,挑眉,露出一抹讽刺似的笑,"你就这么信任千公子嗯?白彻,你是我的从侍,你见我坠崖便就是这样的态度?"
白彻闻言悚然,矮身便单膝跪了下去,却沉默着不为自己辩解——他知道,辩解亦是无用。
白彻心里很清楚,或者说是,他自以为自己很清楚,自己的主子对那位千公子的心意。可令他费解的是,为什么主子要一次一次将原本留在身边的千公子亲手推出去,然后,又去寻回。
即使这样,也算是……爱了么?
"你的千公子是不会顾及我的死活的,你记好了。"煌御一扯袍角,一手拍了拍白彻的颈后,"在这里好好清醒清醒。明天鸡叫之后再回去。"说完,他没有任何顾惜地离开。
沾辰阁。紫竹榻边,半人高的香炉里腾起安息、郁金的香气。
白砂捧了一杯茶奉给煌御。
阁主回了,却没见哥哥。白砂一双眼载煌御周身扫了两扫,终还是没敢问出来。
煌御啜了一口茶,挥手淡淡道:"砂你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
白砂听煌御这么一说,倒更是拘谨起来——哥哥是阁主的从侍,从来都未曾离开过阁主身边一步啊。
煌御见白砂惶惶着不肯走,才淡淡道:"彻在无上崖思过。"
"哎?"
煌御只是低头喝着热茶,未再言语。
白砂见如此冷淡的煌御,眼帘微垂,只得欠身道:"白砂告退了。"
关上房门,扶在槅窗上的手指一紧,狠狠扣住门上的镂花。白砂忽然有了想笑的冲动,菱唇一勾,低低呵出一口气。
呵。
像是,在自嘲。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居然——都十年了。可是每次看到阁主,看到他俊艳的眉眼,看到他英丽的唇角,甚至只是一截尾指,甚至甚至,只有他飘飞的一袭袍角,都被旖旎撑一片醉梦,叫她沉醉,呼吸颤抖着,指尖颤抖着,无法自已。
已经不是怀有春思的少女了呵!在她身上刻下印迹的十年韶光在阁主身上却如鸿爪过水了无痕迹。当她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时,阁主却俊丽依然,清华依然。
她不得不去相信,阁主是真不会老的,饮了那千上灯的血,竟真的不会老。或许百年过后,她白砂早已烂作荒冢里的一堆白骨,而阁主,而煌御,却一如百年之前的容貌,站在无上崖顶,傲世独立。
或许那时,他一掸袖角,却,已不再记得一个名唤白砂的女子。
或许,这便是她的悲哀,爱上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