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碎尹鹏飞的美梦,语气冰冷。
“他要是有半点不开心,你我之间的死局便无开解之机。你欠我的,我不要。现在不要,阴曹地府里也不要。”
尹太后想要继承人想得快发疯,而外间各路势力亦不是好惹的主。万一有悔嫡子的身份曝光认祖归宗,一场争权大战必然避无可避。他作为孩子的父亲,有责任维护他此生幸福平安。
274
凌初钧的冷静越发昭显尹鹏飞的情绪严重失控。堂堂君主已毫无准章,失去自傲的自制,疯狂地渴望以死赎罪。终于在思及有悔时恢复了些许理智,思索后说。
“我会立旨,将孩子送到圆月山庄交给两位师傅抚养。一如尹无双。”
“不行,人走茶凉的道理你我都懂。”
初钧不相信尹太后会轻易放弃。有她在,便是尹鹏飞本人都无法时时忤逆她的意思。毕竟孝字比天还要大,尹太后随时可以废掉那轻飘飘的圣旨,将有悔按在皇座之上。
“我不敢拿孩子一生幸福下这个赌注,太危险。”
尹鹏飞昂头深深吸气,以压制胸口几乎要爆炸的悲伤──连死都不被允许,这是世间最沉重的惩罚。
“你在折磨我。”
他没有立场反驳爱人的任何一个提议,因为他不配。只能无条件接受。
“从此以后我将生不如死。”
“你的人生尚有很长一段路……”
初钧微笑,手心贴住表情悲哀的男人心窝。
“你看,你的心仍在跳动,而我已经死了。光这一点就注定我们的结局无法改写。所以从重逢那刻起,我便知道我犯了天下间最愚蠢的错。”
“我不该回来,不该再在你面前出现。远远地继续恨你,诅咒你。”
“可我终究做不到。”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初钧感到自己分外的疲累。眼皮倦倦地合了合,立刻引来尹鹏飞紧张的探抚。和他冰冷的手掌完全不同,成年男子的灼热体温叫他留恋。或许就是贪图渴望这样的温柔拥抱使他不顾一切地扑了回来。明知最终是绝望悬崖,仍克制不住飞蛾扑火般的疯狂。
275
“别说话了,你休息一下。”
眼见情人苍白的脸色内涌起丝暗沈,尹鹏飞也不敢与他争辩。黯然地为他掩好被子亲手搬来一个新准备的暖炉,末了怕室内太干燥会让他感觉不适,又出外寻了水盘四处放置。他不许其他闲杂人士进出寝室,坚持要亲自照顾初钧父子。不论穿衣沐浴喂药布食,全都笨拙地独自完成。劳心劳力之下,几天下来病人的情况没见好转他也迅速憔悴下去。唯一一点好处是有悔与他逐渐亲昵起来,有时还会和他说悄悄话。但更多的时候有悔喜欢泪眼婆娑地伏在他怀里,像只小猫咪般,以沉默发泄心中不安。
他们都很害怕。
初钧病况越来越坏,满头青丝尽化白雪,犹如年过古稀的老人。清醒时总强装出像没事人一样,可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不得不让尹鹏飞半抱着到花园走动。看着百花萌发新芽准备迎接初春,不由微笑起来。
“又一年了。”
“我们认识,也有七年了。”
尹鹏飞折下枝梅花。本想转赠佳人,霎那间又觉得那单薄的花瓣寓意不祥。于是将花枝扔进湖中,轻声说。
“待春暖花开,我赠你予桃花。”
桃花盛开时灿若火焰,花枝层层叠叠最为喜人。尹鹏飞牢牢圈住凌初钧,继续说。
“夏天是荷花,秋日是金菊,又是梅花。”
“这个愿望太奢侈了。”
初钧仍是微笑,笑容略有点落寞。自己的身体本人最清楚,想熬过眼下的寒冬已是不易,更别奢想未来。他叹口气,放任身体紧贴住背后温柔环抱着他的男子。手掌叠在一起,轻轻搓摩。时间已经不多,不想再纠结于心魔。反正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来生纵使相见也不相识。
尹鹏飞没有答话。两人安静依偎,享受着极难得时刻。这些日子里尹鹏飞做了许多事,为骁与杏仁翻案送灵位入寺庙永享香火,妥善安置了一直受打压的骁的家属,追封赏赐更是少不了。尹太后虽稍有微词,但在得悉儿子打消寻死念头后立即快乐起来。她只想着保住儿子便好,却不知此举惊住了仍然沮丧的尹鹏飞。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守护有悔。
“圆月山庄那边,我已经打点妥当。他们定会好好照料有悔。”
孩子以后不能留在他身边,的确是人生一大遗憾。可想到他此后不再受束,尹鹏飞愿意舍弃当父亲的机会。因为这个皇座太累太冰冷,没有丝毫快乐。
“傅兄弟心地很好,我可以放心了。”
“是。我嘱咐傅轻阳任他师傅,尹无双没有反对。”
“嗯。”
下意识地握紧尹鹏飞手掌,虚弱的人额上渗出汗水,但唇上仍挂有笑意。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说。
“以后忘了我吧。记挂着一个人很辛苦,也不值得。”
“又胡说。”
尹鹏飞刮他鼻子,转换话题。
“该进屋里去了。”
“真的,我希望能忘记我。”
初钧不让他起身,说。
“我几乎就要做到了,如果没有再见到你的话。真可笑,明明就要成功。”
鲜血随着他每一次呼吸无声地从鼻孔处滴落,不再是黑色液体,而是和普通人无异的鲜红鲜血。尹鹏飞搂紧他,眼眸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大声喊太医。
“别喊了,没用的。”
好累,身体和意志似乎分脱,不再受到控制。凌初钧无力地摇摇头,苦笑。
“我很累,或许已经走到尽头。”
“不行,我还等着春天和你一起看桃花。”
尹鹏飞冷汗爬满脊背,声调扭曲。
“记得江南的桃花嘛?我们再一起回去好不好?”
“那些,那些我都烧了。”
呼吸急促起来,很快变成喘气。他仍不放弃,倔强地昂起下巴深深呼吸。
“还有很多,很多…我都全部毁了。我们回不去,也不能回去。”
“可以的。楼烧了可以再盖,桃花没了可以再种。”
“但人死了……不能复生,不能复生啊……”
他漂亮的眼眸像盛了星星,耀目闪亮。尹鹏飞突然联想到一个不祥至极的词,面容因为惊恐而扭曲。初钧将头颅靠在爱人肩上,唇中喃喃自语。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时春风正浓桃花正盛,一舟泛于湖上,侍女在旁沏茶。突然见一人身手敏捷,轻巧落在舟前。五官不算十分俊美,却叫人看得非常舒服。他抱拳在胸连说打扰,笑容恍如天上太阳般灿烂温暖。
“在下,在下…是…凌……”
他眯起眼睛,快乐,悲伤,耻辱,痛苦,种种往事一一掠过眼前。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喊,但他都已经听不到了。
276
十七年后────
边陲小镇从来不曾如此热闹。村民们偕老带少齐齐出村迎接,象征皇权的龙旗迎风飘扬。他们跪在地上,胆子大的偶尔悄悄抬起头来偷窥。呵,是皇帝呢。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都让乡亲们回去吧,不要惊扰他们。”
尹鹏飞勒住缰绳,和颜悦色对率众出迎的村长说话。
“况且我已不再是天子,你不必如此紧张局促。”
“草民,草民……”
老村长哆嗦着,话都说不直。旁边影卫略鞠身,问。
“老人家,请问大雪山怎么走?”
“就,就在村北,约二十里。”
老人咽了口唾液,胆子也大了起来。
“大雪山终年下雪,不宜游玩。”
“无妨。”
尹鹏飞已年过三十五,正是男子最成熟的时候。奇怪的是本该养尊处优的天子面容上却有丝憔悴,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忧心忡忡。忠心的护卫下马单膝跪下,朗声说。
“陛下请准许下属在旁护卫。”
“说了我已退位,不要再叫我陛下。”
尹鹏飞抬头远远看了眼直插云霄的大雪山,心中多年空落的那处地方隐隐发痛。自言自语道。
“初钧,我们的孩儿已经年满二十,足以自保。”
临出发前他特意去圆月山庄看了有悔。青年气质儒雅俊美清丽,但与两位父亲总不是那么相似。傅轻阳将全部医术尽数相授,呵护备至。连尹无双都要吃醋,屡屡冷目。
“我好累,熬了十七年。初钧,该让我解脱了。”
大雪山是所有的源头,能在此处步向人生终点,也算有始有终。
没有人能跟随他到最后。
大雪山名不虚传,气候恶劣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尹鹏飞仗着身手出众在岩石上穿梭跳跃,每一下都拼尽力量。不难想象这一条路,二十年前初钧走过时是多么艰辛。
越靠近山顶,风雪越是厉害。雪花砸在脸上,像刀子在割。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沉重异常,但仍然往前迈动。尹鹏飞放声大笑,张开双臂迎向风雪。脚下终于无法支撑,重重摔倒在雪地里。
眼皮很重。
马上可以再见了。
黄泉之下,不知他是否仍在等候。十七年了,他又累他等了十七年。
都是他不好,总是让那人伤心。
再见之时,必定要好好赔礼道歉。幸好有悔一直过得很快乐,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盼。
尹鹏飞闭上眼睛。身上的寒冷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丝丝温暖。如同溪水般淌过,叫人舒服得不愿意醒来。对,就这样到他身边去吧。他不需要再睁开眼睛,因为前面将会是他期待了十七年的重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