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将白衣人拉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将带来的新衣披在对方身上,催促道:“快穿上试试。”
一阵悉嗦声之後,高桓张开双臂将人拥在怀里,掌下丝滑的触感正是那件新裁的衣裳。高桓抬起白衣人的脸,黑暗之
下,他只能感觉到对方的黑眸所发出的亮光,他情不自禁地要求道:“我想看看你。”
白衣人毫不犹豫地别开头,甩开他的手。
“别这样。”高桓温柔地再次抬起对方的脸,耳语般轻声道:“我一直在想你穿上它会有多美,所以别拒绝我。”
白衣人伸手欲推开高桓,却反被他按住,掌下能感觉到高桓急促的心跳。
高桓轻笑一声,道:“感觉到了吗?这里正为你而激动,你还有什麽好担心的?”
白衣人放弃了抵抗,放任高桓将屋内唯一的烛台点亮,一切瞬间明朗起来。
被高桓单手拥在怀里的人,身上是刚穿上的绿色新衣,肤色雪白的面容从披散著的长长黑发中显露出来,一张出众却
缺乏生气的脸,这张脸高桓日日都会见到。
温若云。
高桓在灯火亮起的那一刹那几乎要喊出这个名字,也几乎要将人推开,但他克制住了,他舍不得伤对方的心。
“很美,很美。”高桓抱他在怀,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
那件精致的绿裳裁的是女式,尽管温若云有著秀美的长相,但他毕竟是男子,挺拔的身子穿上这件娇媚的衣服,总有
些说不出的怪异。
温若云敛眸不语,温顺地靠在高桓怀里,良久,却是两行泪悄悄落下。
“你不敢看我,你根本不敢看我!”温若云的声音里充满了指责,说了两句便紧紧咬住下唇,只是一边默默流泪,一
边挣扎著要推开高桓的怀抱。
“别这样!”高桓不肯放手,以更加怜惜的心情抱紧了怀中人,痛苦而无奈道:“卿儿,别这样,我只是需要时间,
请多给我一些时候,时间一久,我会习惯的。”
“习惯?”“卿儿”落泪笑起来,厉声质问道:“你能习惯这具男子的身体,还是这男子的嗓音?”
“卿儿……”高桓方才满心的甜蜜已被痛苦所取代。
“我不应该让你点灯,也不应该出声的……”“卿儿”抽泣控诉,脱离高桓的怀抱,蜷缩著将身子藏在光线阴暗的角
落。
“卿儿,不要放弃好麽?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们相守的办法。”高桓柔声劝慰道,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生怕再次刺
激到她。
“不好,一点儿不好。”“卿儿”从臂弯里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残酷地对著高桓说出事实:“这根本不是一个让我们
相守的办法,这是一个让我们互相折磨的办法!”
30
温若云对著铜镜中自己那双核桃一样红肿的桃花眼大皱眉头,打了一盆冷水回来冰敷,直到红肿不太明显才出了房门
。穿过後花园的时候,远远看见高桓走来,为免被笑话,他下意识地半遮半掩起来。
经过高桓身旁,温若云低眉垂目地问了一声好便想赶紧离去,不想高桓却出声叫住了他。
“等一下。”
“少爷有事吗?”
温若云保持著垂首的恭谦姿势,避免抬眼与高桓接触,不想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倏地出现在视线内,下一刻便将他
的脸抬起。
高桓的目光在温若云面上巡视,目及那双略失风采的星眸,眉头微动,问道:“没用冷水敷一下吗?”
温若云俊容泛红,忙道:“敷过了,已经好多了。”而後不著痕迹地摆脱高桓的手指,脚步慢移,保持距离。
高桓看著眼前与他同高的男子,有些难以置信自己昨晚竟将他拥在怀里,而且若无意外,这具身体将会伴著他度过余
生。在进行那一切之前,他从未想过面临的局面会如此难堪,他爱卿儿,但卿儿却不会再是从前的卿儿,然而事到如
今,他们谁也不能回头了。
或许是堆积已久的愧疚作祟,他一改往日的冷漠道:“你今天脸色不佳,休息一天吧。”
温若云忙道:“我只是眼睛有些肿,没有其他不适,不需要休息。”
高桓听罢,面上虽无表示,心底却隐隐不满,这身体将会是卿儿魂魄的归宿,他不允许温若云如此糟践。
“我命令你去休息。”
不容拒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若云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道:“少爷,若是我去休息的话,门市可就只剩你一人看
守了。”你应付得过来麽?他聪明地没有将最最重点的话问出,只是用红肿的双眸无辜地看著高桓。
“无……”差点脱口应道“无所谓”的高桓忽记起今天的日子,三月十五,是约定去见那个人的日子。如此一来,必
须前去赴约的他是无法看守门市的。高记现在不同以往,若是一日不开市的话,想必隔日便会谣言满天飞。
高桓沈吟片刻,语气中有种妥协的不快道:“随便你。”
正午时分,高记布庄的门市生意依旧惨淡。
温若云坐在柜台处翻看帐薄,秀挺的双眉紧蹙,偶尔摇一摇头,无奈叹息几声。刚放下手中的笔,便见高桓已经站在
了面前。
温若云勉强笑了一笑,道:“少爷要看看帐目吗?”
高桓似乎并不关心帐薄上的记录,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落在街面,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淡然:“不看了,我出去一会儿,
店里你守著。”
见他匆匆出了门市,温若云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不解,眼见高桓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不自禁舍下偌大的门市而追了上
去。
高桓先是去了一趟钱庄,然後便往城郊方向而去。
温若云跟在他身後,一路走来,发觉四周景物有些眼熟,待到高桓在一茅草屋前站住脚步,他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
这茅草屋便是那凤绣卿的住处。
莫非他们相识?
温若云藏在树丛中,看著前方的男子和茅草屋,黑眸变幻不定,却是想不出任何头绪,只好静心等待答案。
高桓上前敲了敲门,片刻便有人来开门,果不其然便是那凤绣卿。
见他二人双双入了屋,温若云的眸子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而双掌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成拳。
31
纤纤素手将一杯清茗放到了眼前,高桓看著眼前的女子,冷漠逐渐卸下,深沈的眸底浮起一丝温柔。
“最近过得好吗?”
“好。”凤绣卿答完不禁莞尔,道:“这地方是你当初亲自找的,还放心不下麽?”
高桓英俊的面容显出认真严肃的神态,点头道:“确实放心不下,这方圆百里只你一个女子居住,若是遇上危险……
”
“不会的。”凤绣卿笑著打断他,清丽的笑靥有种莫名的安抚力,见高桓不满而无奈的看著她,又劝慰道:“这附近
虽然没有人家,但也因此格外幽静,而且景色明媚,我相当中意,况且我也住了些年,若是有危险,岂会等到现在?
”
高桓执意道:“之前没有危险并不代表之後也会没有。”
凤绣卿无奈一笑,像是早已料到会遭此反驳,不落痕迹地将目光落在茶杯上,柔声道:“喝茶吧。”
明知她是在转移话题,高桓却还是不忍拒绝,端过茶杯呷了小半口,茶水入喉,清香余味萦绕唇齿之间,不禁了然道
:“这是晨露所泡。”
凤绣卿笑道:“记得以前我每日都要为你泡上一杯。”
口中的甘甜勾起遥远的记忆,高桓无言地点了点头,彼此沈默了一会儿,似乎都在回味过往那段日子。
高桓放下茶杯,从怀中拿出刚从钱庄取出的一袋现银,缓缓推到凤绣卿面前,道:“日後我恐怕没时间常来,你自己
要保重。”
瞥见那沈甸甸的袋子,凤绣卿震惊地白了俏容,柔情似水的双眸像是蒙上死灰一样瞬间黯淡下来,心口感到一股沈重
,比那袋银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桓明显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却是抿紧唇不发一言,片刻拿过茶杯饮尽,後道:“好好照顾自己。”说时已经站起
了身,凤绣卿娇小的身子笼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下,显得楚楚可怜,转身的同时,凤绣卿的声音弱弱地传入了耳中。
“少爷。”
高桓高大的身躯一震,缓缓闭上了痛苦纠结的双眸。自从他们定下协议以来,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这样称呼他了,在
卿儿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少爷。”凤绣卿又怯怯地唤了一声,见高桓并无阻止,将娇嫩的唇咬在齿下,终於鼓足了勇气将困扰许久的困惑问
出:“你还忘不了卿姐吗?”
高桓狠狠地皱紧眉。怎麽可能忘得了?若是忘得了,他又怎会夜夜无眠?若是忘得了,他又怎会痛苦至今?若是忘得
了,他又怎会选择逆天而行……
他不需要回答,从这忽然沈重起来的气氛,答案已是显而易见。
凤绣卿抬起已经泪光闪闪的眸子,一颗泪珠无助地沿著秀气的轮廓滑落,双眸却是一动不动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挺拔身
影,眼神中既有钦佩又有埋怨,还有一丝理不清剪不断的爱慕。
是否她永远都只能这样仰望著他的背影?
良久,一声叫唤夹杂著叹息从高桓唇边逸出:“碧蓉……”
碧蓉。她久违的名字,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她终於忍不住低首掩唇啜泣起来,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欣喜,至少她再一次
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高桓折回身静静地看著她,因为知道她心里的苦,所以他并不打算阻止她的宣泄。
碧蓉渐渐平复了情绪,知道高桓正看著她,伸手将银子推过去,道:“我不需要。”
高桓纹丝不动,道:“别赌气。”
碧蓉苦笑著擦干了脸上的泪迹,再次抬眸看向高桓,道:“我不是赌气,而是我真的不需要,现在布庄比我更需要这
笔银子。”
淡漠的黑眸微微闪动,高桓以为她并不知道布庄的事,没想到消息居然已经流走到城郊来了。
他道:“你既然知道布庄的事就更应该把钱收下,以後我要一心一意管理布庄,没有办法照应你了。”
碧蓉笑了,笑里有太多委屈和苦涩,她凄凄问道:“你是在打发我麽?”
高桓为她的态度皱住了眉头。
她敛了笑,继续道:“你不需要如此,当初是我自己要以卿姐的名字代她活下去的,与你没有干系,你也不必为此负
上任何责任,所以钱你带走吧。”
高桓从她的话中听出异常,不禁问道:“你究竟怎麽了?”
碧蓉慢慢站起来,似乎不愿面对高桓,转身走了几步,这才道:“少爷,当初卿姐将我托付给你是怕你会因她的死而
寂寞伤心,可我打心里知道,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娶我的,我也告诉自己不要痴心妄想,我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卿姐待
我如姐妹也改变不了我的身份。但是我想让你一辈子记挂著我,所以我选择以卿姐的身份、卿姐的意愿去活,她一直
盼望著能和你一起住到这样幽静的山间来,只是她走得太早,她等不到你摆脱高家的那一天……”
“够了,别说了!”高桓高声喝止了她,是他的错,是他害死了卿儿!所以这两年来,他一日都没有好过,时日的增
长并没有带走他的悲痛,反而一日又一日的加深。
“让我说完。”碧蓉哽咽了一下,道:“从我告诉你我要代卿姐活的那一天起,你知道你自己对我的态度有多大改变
吗?以往你只知道我是卿姐的丫头,可从那之後你就知道我是碧蓉!你为我挑地方盖房子,虽然这一切的目的是卿姐
,可实际上你是在为我做,你能明白当时我有多开心,多幸福吗?即使搬到这里後无法日日见到你,但偶尔一次的见
面就能让我回味很长时间,这些你又知道吗?”
高桓确实不知道,面对向他剖白的碧蓉,他除了愧疚之外,无法再有更多的感情,但不管内心感觉如何,他的表情依
旧冷淡。
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背对著高桓的碧蓉露出一抹解脱的笑,淡淡的带著忧伤,她知道她偷来的属於凤绣卿的关
怀已经到了尽头。
她轻声问高桓:“今日我收了这些银子,你是不是以後都不会再来了?”
这确实是高桓的本意。
“你想多了。”他冷静地反驳道。
泪从碧蓉的眼角落下。
“少爷,我真的不需要钱。”她压抑著哭腔道。比起这袋银子,高桓在过去两年内对她的关怀照顾更加珍贵,她不想
到最後让金钱破坏了昔日的美好。
高桓不再劝她,将桌上的银袋收入怀中,顿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麽,便又道了一次:“照顾好自己。”
高桓前脚刚步出门槛,碧蓉就忍不住转过了身来,脱口唤道:“少爷!”
高桓没有回头看她,但是停住了脚步。
碧蓉流著泪,笑容满面道:“下次……下次来的时候,我再给你泡茶,我会一早就去收集露水,我会泡著茶等你来。
”
高桓没有拒绝,他点了头,然後大步离去。
碧蓉扶著门边看他的背影,深深地看著,要将他永远印在脑中。
32
夜里起风,後花园里的竹叶沙沙响。床铺上,侧耳倾听的高桓微阖著双眸,眉间浮起愁恼的褶皱,仿佛白日里碧蓉的
哭诉犹在耳边。
碧蓉是卿儿在嫁进高家後收留的一个丫鬟。
那一年元宵,扬州城!紫千红,高桓携妻逛花灯,无意中救下将被卖入青楼的碧蓉,自然,救人是卿儿的意思,高桓
对其他女子极少有怜悯之心。至此,碧蓉成了卿儿在扬州城里除了高桓之外最亲的人。
碧蓉说的没错,在卿儿死之前,高桓只知她是丫鬟,相貌名字什麽的,他从来不上心,若不是两年前碧蓉的那番提议
,高桓不会将她放在心上。碧蓉的提议听起来荒唐,但他动容了,不是为碧蓉的诚心,而是因为他自己对卿儿的亏欠
。
当初带著卿儿回扬州的时候,他应承过她,成亲後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日子,从此远离喧嚣。而在他娶了知府千
金之後,这个承诺兑现的可能变得极小,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但卿儿没有抱怨过,从没有,因此在她死後,高桓的
悔恨是翻江倒海的。碧蓉提供了一个让他减轻悔恨的方式,他愿意接受。
两年来,碧蓉顶著凤绣卿的名字独自生活,高桓没有关心过她快不快乐,或许该说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利用
碧蓉对他的爱慕来弥补卿儿的遗憾,碧蓉无悔,他亦无愧。
如今,卿儿即将重生,碧蓉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他想了很久,怀著对这个痴心女子的愧疚,决定将高家仅余的三分
之一家财取出一部分相赠。碧蓉不接受他也是早料到的,只是除此之外,他再拿不出任何来补偿她。
翻了个身,高桓低声叹了口气,愈加无法入眠。从敞开的窗户看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渐渐被乌黑云层掩盖,银色光华
削减,房中随之暗了几分,地面上桌子椅花瓶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