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起了身,不紧不慢地披上外衫走出房间。
正当路过後花园时,猛然袭来一阵犀利的冷风,吹得他披散的长发凌空四飘,映在墙上的倒影,宛如数不清的舞牙弄
爪的蛇。
高桓突然扎根一样停住了脚步。
白衣修长的人正在雪白的墙面上写著猩红的字:心有灵犀一点通。在高桓发现他的时候,他恰恰好完成了“通”字。
高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卿儿……”
白衣人淡定地转过头,温若云俊秀无双的面容在惨淡月色下透著几许鬼魅阴郁。他的唇划出弧度,露出一抹至美的笑
。
高桓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面对眼前的人,他毫无理由地选择了温柔一笑:“怎麽出来了?我正想过去找你。”他解下
自己身上的外衫,披在了对方同样高挑却穿得单薄的身子上。
温若云瞥了一眼他为自己披上的衣服,幽声道:“我来写诗。”
“房里不能写吗?”高桓拥著他往祭卿坊走,鼻间有著浓郁的血腥味,是从墙上散发来的。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
是静静地拥著温若云走,平静的表面下隐藏著一颗剧烈颤抖著的心。
如果重生的代价是改变一个人原本的性情,他又能有什麽选择?他还是会选择让她重生。
温若云将半边身子靠在高桓怀里,他感觉著高桓鼓鼓的心跳,轻声答道:“写在房里你看不见,看不见你就不晓得我
来了,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来了。”
没错,从第一见看见那些血字,他就知道她来了,只是不知为何,那时候雀跃的心情已被取代,是恐惧痛苦和深深的
无奈。
高桓看见白衣下摆斑斑的血迹,他尽量做到平静无波地移开视线,但他失算了,这一切僵硬的动作落在了温若云敏锐
的桃花眸中。
笑意浮上了桃花眸,温若云纤葱一样的手指无预兆地贴上了高桓的脸,冰冷的触感让高桓心惊,但他的表情很镇定,
目光疑惑地落在温若云脸上。
温若云笑逐言开的模样,道:“这些血的颜色好看吗?”
“好看。”高桓僵硬答道。
“想不想知道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高桓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点头。祭卿坊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风从那里吹来,格外的冷。
“是老鼠的血,我把布庄里的老鼠都杀了,然後用它们的血来写字,想不到吧?”弯弯的桃花眸透露著他的兴奋,晶
亮的眸子映著高桓被映上血掌的俊脸。
高桓的心颤了一下,是冷?他没有多想,快速地将温若云带进了祭卿坊。
33
房中唯一的一盏烛台点亮了,照亮了房中同样苍白的两张脸。高桓的苍白是疲倦,温若云的苍白是阴森。
高桓擦干净了自己的脸,拧了半干的布来到床前,温若云正斜坐在床边看著他。
“来,我给你擦擦手。”高桓温柔道。
温若云乖顺地举起自己的手,白皙修长的指间是干涸的血迹,他像孩子似的摊开双掌,等待著高桓为他净手。
高桓半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擦拭那双优美的手,每一个角落都不错过,直到那双手恢复它原有的洁白。挂了布折身
回来,见温若云幽亮的双眸定定地看著他,一丝寒意掠过脊梁,他顿了一下脚步,随即自嘲起来。
能和卿儿重复一直是他的心愿,如今心愿达成,他却在面对她时退缩了。
忽略心中的不安,他大步来到床边坐下,用心凝视眼前的这张脸,透过温若云的面具回忆卿儿的容貌,他心惊地发现
,卿儿的面容模糊了,温若云的影子挥之不去。他用力闭了下眼,再次回忆,浮上心头的面容清晰了许多,这让他舒
了口气。
尽管以後的卿儿都是温若云的模样,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忘了卿儿原来的容貌。
怀中忽然一暖,高桓蓦然回神,却是温若云靠进了他的怀里,修长双臂揽住他的腰间,大有绝不放手的意味。青丝散
发著幽香,高桓先是僵硬了一下,旋即心中柔软起来,忆起曾经许多的美好,不禁道:“还记得我们从京城一路游山
玩水到扬州的日子吗?”
温若云轻轻的呼吸近在耳边,他没有答话。
高桓径自往下道:“我记得有一夜我们露宿在外,半夜的时候飞来一大群萤火虫,它们绕著你飞的时候,你就像仙女
一样,很美,很美,我很怕你就这样跟它们飞走了,於是我紧紧地抱住你,等我告诉了你我的想法,你不停笑我傻,
但是你抱著我的手一样没有松懈。”低声的叙述中透露著怀念和向往,高桓沈浸在当时的美好中,嘴角扬起微笑。
温若云闭著眼,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甜美的睡颜。
高桓用手梳了梳温若云油亮的长发,轻轻阖上眼,这样宁静的感觉许久不曾有过了。它不单单是四周的寂静,还是一
种心里的平静,在过去两年的日日夜夜里,他久违了这种感觉,失去至爱的痛苦和良心的谴责一直折磨著他,他一直
活在“自己为什麽不保护好她”的自责中。
温若云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宁静。
“知道吗?如果当初你放手让我走,或许我们之间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他的语调是平淡的,却又隐含著一丝冷冷
的嘲笑。
高桓难以置信地推开他,双手紧紧捏住他的双肩,心痛得无法掩饰的眼神直直地看著温若云的双眸。如果这具躯体里
的魂魄是卿儿的,那麽只有这双眼睛不会骗人,会真实地反应灵魂的情绪。
高桓从这双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黑暗和冷酷,他不敢置信,这真的是他的卿儿吗?那个为了和他相守而愿意委屈自己
的女子!她应该也是深爱著自己,可如今却说出这样让彼此无地自容的话!
什麽叫早该放手?什麽叫会有更好的结果?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要她,想要和她再次重逢,她却轻易地否定了他们曾经
的相知相守。
“你撒谎!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凶狠地反驳,双眸通红。
温若云冷笑著看他,似乎在看一个闹剧,他眼中的不屑深深地伤了高桓,前一刻在云端高处的高桓一下子跌落万丈深
渊,他的眼前几乎一黑。
“我爱你……”
高桓的希望在下一刻破灭,支离破碎。
“但我更恨你!”
34
高桓像被抽光了气力,双手颓然松开温若云的双肩。他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苦闷艰涩,道:“我
做了那麽多都是为你,你却说你恨我?你恨我!你恨我!”
“我恨不得你麽?”温若云平静地反问。
高桓被他促不及防地反问了这一句,这一声轻轻的问话立时让他怔住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温若云的身子已经慢慢靠
了过来,一根细长的指抵在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沿著分明的面部轮廓游移。
这轻慢的动作不是挑逗,是戏弄,戏弄已经在逃不出掌心的猎物。
从温若云的唇中呼出的气息是冰冷的,他附在高桓耳边道:“我恨当初为什麽要遇上你,我恨为什麽违逆父母随你走
,我恨为什麽被你的甜言蜜语蒙蔽,然而我最恨的,是为什麽要被你的正室害死,我是死在你们两人手下的,我不甘
心。”
“不……”高桓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虚弱无力,他沈痛地握紧了拳头才有足够的勇气对
上眼前人的双眸,继续道:“你怎麽能恨这一切?我们的相遇是一场美事,它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至美的回忆,你怎麽
能够这样否定它?让它的存在成为一种仇恨?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珍惜你……”
温若云冷冷地打断,嘲讽道:“你所谓的珍惜,就是让我当偏房是麽?”
高桓愣了,呐呐道:“可当初……当初是你让我这样做的……”
“当初?呵,呵呵!”温若云冷笑几声,眼神忽然变得犀利,道:“是,当初我是这样说过,那又如何?若不是你犹
豫不决,生怕得罪知府拖累你的父母,我会忍痛割爱吗?我舍不得你为难,可你却舍得让你最心爱的女人受这样的委
屈,你这样还有资格说你珍惜我吗?”
高桓无法反驳,他的心开始剧痛起来,是这样的麽?他的卿儿一直是这样看待他的麽?他承认,当初卿儿的妥协让他
有种卸下了重担的感觉,他不愿意娶知府千金,为了卿儿,他愿意跟知府对抗,可他的父母是无辜的,所以当一个两
全其美的办法出现的眼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退缩了,在一点点的推波助澜下,他答应了。婚後,他因为愧疚而加倍
地珍惜卿儿,只是他料不到会因此而导致了卿儿的惨死。
卿儿死的那天,苍白的美丽面容上有一抹他一直难解的笑,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她因解脱而发出的由自真心的笑。
原来她是期待死去的那一刻的。高桓因了解了真相而痛苦,终於无法抑制地爆发出一声悲痛到极点的低吼,旋即将温
若云紧紧拥在胸前,裸露在衣袖外的双臂因过度用力而浮现纠结的青筋,他无暇顾及是否会因此而将怀中的人弄疼,
心痛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理智。他嘶喊道:“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你!我会比以前更珍惜你,更爱你!我发誓
!若是我高桓负你,我将不得好死!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永不能再入人间轮回道!”
温若云默默听完,白玉般的俊容上没有丝毫动容的表情,一片的冷凝。此时,一颗滚烫的水珠落在了他紧抿的唇上,
幽黑而高深莫测的双眸一闪而逝惊讶的神色,他这才意识到,那是高桓的泪。
“卿儿……卿儿……卿儿……”高桓的声音已经溃不成军,嘶哑著不断重复至爱的名。
温若云缓缓伸出一只手,迟疑著,迟疑著,终於抓住了高桓的衣袖,五指渐渐收拢,他的脸埋入了高桓的臂弯中,将
所有情绪隐藏。
高桓将他抱得更紧了,低下头,下颌抵著温若云顺滑的青丝,低声恳求道:“卿儿,原谅我好麽……卿儿,你回答我
……卿儿,快告诉我你原谅我了……卿儿,你快说啊……卿儿,求求你别不说话……卿儿,你把我的心都快揉碎了…
…”
一声清亮的男声打断了高桓的独角戏。
“少爷,我怎麽会在这儿?”
35
高桓糊涂了,睁大了双眸盯著温若云,仿佛一下子不认识眼前的人。
温若云挣扎出高桓的怀抱,像是受不了被人如此注视,他站起来远远避开床,侧著身子没有面对高桓。
“卿儿?”高桓试探地叫了一声。
温若云的衣摆被风吹动了,但他没动,直挺挺的背影意外坚决。
高桓走上前,铁钳一样的胳膊毫不收敛力道地加诸在温若云的双肩,他用力将面前的男子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温若云咬了一下唇,半抬起双眸,撞上高桓鉴定一样的目光,片刻才细声道:“少爷,我是温若云。”
“温若云?”高桓皱了下眉,很快摇头否决道:“不,你是卿儿,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
“你就是在骗我!”
“我不是卿儿!”
“你是!你是因为恨我才骗我!”似乎想到了什麽,高桓松开温若云,往後跄踉了几步,一手抚额,烦躁地扯著垂落
的发,喃喃不断:“是了,你恨我,你不肯面对我,你假装不是你……这一切是你的报复,你知道这样才是对我最大
的报复……对不对?”他求证似的看著温若云,目光中的迷茫如孩童一般让人心怜。
温若云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了,他不会回答,亦无法面对高桓的目光。良久,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卿儿。”
高桓愤怒了,怒火在他全身上下流窜,急著寻找发泄的通道。他猛地冲了上来,掐住温若云的双臂剧烈摇晃,怒吼道
:“你在说什麽?你究竟在说些什麽?你怎麽会不是卿儿?你是,你就是!不然你还会是谁!”
一直任由高桓摇晃的温若云在听见最後一句时,终於忍不住厉声反驳道:“我是温若云!你看看清楚!”
高桓的双眸通红得像染了血,他嘶声吼了回去:“你不是!”
“不是?”温若云玉白的面容气得涨红,牙齿磨得格格响,他用力挥动著双臂,努力了几次才挣开高桓的钳制,随即
他抓起高桓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逼近一步问道:“这张脸是卿儿吗?”
高桓惊慌地退了一步欲收回自己的手,温若云却紧紧抓住不放,难以想象那样一双修长美丽的双手会是这样有力。他
抓著高桓的手落在平坦的胸前,再逼近一步问道:“这个身子是卿儿吗?”
不给高桓任何逃避的机会,温若云将他逼到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著重心不稳而倒在床上的高桓,咬牙切齿道:“你
这下子看清楚了吗?我─不─是─卿─儿!”
雪白的床褥上披散著凌乱的乌丝,乌丝主人的脸却如同床褥一样苍白,空洞的双眸木然地看著眼前之人。言语在这一
瞬间也失去了作用,失去血色的唇颤抖了很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良久,在温若云感到後悔而打算离开的时候,高桓说话了。
“重生术失效了,卿儿永远回不来了……”绝望的气息伴随著一个一个从他唇边逸出的字而弥漫在整个房间中,听得
出来每一个字都是从紧咬的齿间艰难吐出。
高桓感到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为这个事实而翻滚煎熬,然而,喉间却陡然涌上一股甜意,他意外竟然会是甜的,然後
一丝猩红慢慢从唇边蔓延了出来。
当温若云看见那丝猩红的时候,他的表情绝不仅仅是紧张而已,他的手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掐住了高桓瘦削的双颊,
一口血猛地从高桓口中喷出,染红了温若云同样无色的脸和白衣。
温若云著急地将自己的手指探入高桓口中,触摸到完整无缺的舌头才狠狠松了口气,这一刻的松懈让奋而起身的高桓
轻易地推开了他,俯在床边干呕起来。
大概是他刚才将指探得太深了。温若云一下子便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为他扫了扫背。
高桓平顺了呼吸,整个人便失去了力气,软软倒在床上,温若云的大腿充当了他的枕头。
看著他闭著双目的惨白俊容,温若云认为,这一切是时候该结束了。
36
温若云是凤绣卿的弟弟。
凤绣卿四岁的时候,甫出世的温若云就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温家老爷,也就是他们二人的舅舅。温家是京城有名的药
商,温若云的过继让小家庭的凤家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温家老爷是个爱脸面的人,虽说温若云跟他本就有些血亲关系,可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孩子是过继来的,於是立言禁
止他们一家相认,温若云长到了十二岁才在一次无意的偷听下获悉自己真正的身世。
温若云从小就受尽温家所有人的宠爱,突然一下知道自己并非温老爷亲身,年幼的他便感觉有些天地变色,仿佛身边
的一切都是假的,红著双眼跑出温府好远,直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才放声痛哭出来。
当时的场景,温若云毕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