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後,在高大槐树的庇佑下,穿著上好绸缎的小男孩就这样扑倒在草地上痛哭,清脆哽咽的童声萦萦
升上了空际。
片刻後,男孩抬头,一条淡淡的兰色丝帕举在他沾满泪痕和草屑的精致小脸前。
“哭什麽呢,你是男孩子,本不该哭的。”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是责备,却融出更多的宠溺。
出现在男孩面前的脸,秀丽脸庞,柳眉如黛,双眸似水柔和,一下子安抚了他心中的委屈。
“你是谁?”
“我是仙女啊,在天上看见你哭,特意下来安慰你的。”少女狡黠地眨了下眼睛,主动地擦起了男孩的小花脸。
男孩的小脸窘得通红,呐呐道:“你、你真的是仙女?”
少女不置与否地一笑,问道:“刚才为什麽哭?”
一提此事,男孩便又觉得鼻头酸酸,倔强地别开了脸。
“我是仙女,只要你把烦恼告诉我,我就能帮你解决哦。”少女依旧笑靥如花。
仙女是有法术的吧?那她就一定能帮我!
男孩眨了下黑白分明的桃花眸,迟疑地开口道:“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你能不能帮我变成他们亲生的?”说著,眼
泪便又在眼底打转,却强忍著不让它落下。
少女的笑颜有瞬间的动摇,但她很快地藏起笑容外的所有情绪,摸摸男孩的小脸,柔声道:“小傻瓜,他们那麽疼你
,你跟他们亲生的有什麽不同呢?”
男孩不服道:“你怎麽知道他们疼我?”
少女的笑声如铃铛清脆,道:“我是仙女啊,有什麽是不知道的?我经常在天上看著你呢,你干坏事我也知道哦。”
男孩的小脸再次通红,少女忍不住捏了一把,继续道:“在他们眼中,你就是他们亲生的,假使你今日没发现这个秘
密,他们也会一直这样疼你的,既然这样,又跟亲不亲生有什麽关系呢?”
男孩听得似懂非懂,在少女目光的注视下,忍不住点点头。
少女笑道:“那还哭不哭?”
男孩大窘,後知後觉地羞愧起来,匆忙站起身就跑开了,跑得远远的又朝少女大喊:“明天,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好不好?”
少女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草屑,亭亭玉立地站在槐树下,朝男孩温柔地笑了一笑,点头。
男孩带著心满意足的甜美笑容回家了。
多年以後,每当忆起这一个午後,温若云就会抑制不住地扬起唇角,心中充满暖意。
37
温若云和凤绣卿悄悄见面的事无人知道,凤绣卿也从未向温若云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他们在每一个午後相约见面,归
去时各自回味相聚的欢乐。
但意外发生了,在他们不断见面後的第四年,温若云从孩童成长为少年,他看凤绣卿的目光渐渐透露出一种炽热,这
让凤绣卿意识到他们已经不适合再见面。
“不能再见?为什麽?”温若云逼问道,声音已是属於少年的低沈。
凤绣卿勉强笑道:“我是仙女啊,天上有很多事等著我办。”
温若云不悦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以为仙女那套把戏还骗得住我吗?”
“是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也不能再跟你见面了。”凤绣卿苦笑道。
“这四年来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我一直以为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而今看来,你根本不打算说。”温若云有些
伤心,眼神落寞地看著她。
凤绣卿躲避了他的视线,想到自己的委屈,想到二人之间的尴尬,一时感伤,泪水便无预兆地涌上了双眸。她的柔弱
一下子激发了温若云的保护欲,大步上前,也不知是她失了神还是无心阻止,双臂一揽就将她轻易拥入了怀中。
凤绣卿哭了一会儿,轻轻推开温若云,自嘲道:“最後一次见面了,我该给你留个好印象的。”
温若云强势地将她拉回怀中,紧紧抱住,道:“不是最後一次,我以後要日日都见得到你,我要娶你!”
不曾料过会听到如此惊骇的誓言,凤绣卿吓得不轻,脸色瞬间如纸,惊慌间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已比她高大的少
年推翻在地。这时候她顾不上心疼,甚至连面对温若云的勇气都没有,转身便跑。
可温若云又岂是轻易放弃之人,拔高的身子让他轻易地追上了凤绣卿,并将她囚锢在他与树身之间。他本意是想阻止
凤绣卿再次逃离,谁知惊吓过度的凤绣卿竟激动地叫喊道:“不可以,我是你的姐姐!”
抓住她双臂的手忽然一僵,温若云的脸上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许久才动了动唇问道:“你说什麽?”
此时後悔也是来不及了,凤绣卿索性坦白了一切,含泪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好,我告诉你,我姓凤
……”
这个姓从她口中吐出,无疑是对温若云的晴天霹雳,已经无须再听下去,他松开了凤绣卿的双臂,摇著头不断後退,
口中仍不放弃地低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若云,我是你姐姐,我真的是你姐姐。”凤绣卿哭喊著,无力地跌坐在树下,双眸哀求地看著温若云。
“为什麽骗我!”撕心裂肺一样的怒喊从温若云口中传出,他用力咬住下唇,生怕泄露更多的哭声。她对他好只是出
於亲情,不是爱情!可他却已经泥足深陷了!四年的时间足够让凤绣卿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永不能磨灭的印象。
温若云没有等待凤绣卿的回答,这一次是他选择了远远的逃离。
那天之後,他主动要求赴外地求学,学成归来已是三年之後的事。经过历练的他已经蜕去了年少的气盛,静心下来想
想,渐渐能理解凤绣卿当初的苦心,只是曾经那样爱慕一个人,那种深刻并不是说忘便能忘的,以至於他回京之後却
一直没有勇气再找凤绣卿。
直到半年多前,一个从扬州回来的人带来了关於凤绣卿的消息,这时候他才晓得,凤绣卿已嫁作人妇,一时之间百味
俱杂,不知是喜是忧。
38
烦恼了数日,温若云毅然动身南下,不为别的,只为亲口对凤绣卿道一声迟来的恭喜。在他心目中,凤绣卿的地位已
然山撼不动,既然如此,若是不能亲自再见她一面,他怕自己将会遗憾终生。
风尘仆仆到了扬州,温若云寻了客栈住下,隔日便去了高记布庄寻人,谁知布庄的夥计听到“凤绣卿”这个名儿都是
一脸茫然,还说布庄里从没有这个人。这就让温若云有些不安了,带来消息的人分明说凤绣卿嫁进了高家,如今寻不
到人,这是何道理?
败兴回了客栈,温若云心里一直觉得不安宁,第二日又去了布庄,却意外地见到了高桓和高全。当时他看布庄夥计对
高桓的态度和他的仪表气度,顿时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可是高桓浑身散发出来的冷漠气息却让他心头一跳。
这样的人能好好照顾她麽?能对她好麽?
神差鬼使的,他没有向高桓表明来意,反倒说是来应征帐房的。
当高桓看向他时,他为那双几乎没有感情的眸子而感到心惊,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冷漠到了极点,那就是他的心
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温若云心中更加惴惴不安,隐隐感到某种不祥。
高桓并没有过多地为难便录用了他,因他是外地来的,没有住房,高桓便让他住进了高家,这恰恰如他所愿。
进了高家,温若云很快便发现高家没有半个女主人,问夥计也都不清楚,只好暂时留下,以待打探。那时候,他尚不
知凤绣卿已死,见阿宗阿义二人为人朴实,便托付他们代为寻人。
他本还留有一丝希望可见凤绣卿,谁知这丝希望的火苗很快便被扑灭。
一日,他无意间在茶寮听到几个多嘴的女人说起高记布庄的过去,这本不干他的事,偏巧听到了“凤绣卿”三字,立
时屏气凝神细细听了下去。这些女人道听途说并不准确,具体的真相他是後来从高全那里知道的,但至少让他知道了
一点,那就是凤绣卿在高家受苦了。
他万万想不到高桓竟将凤绣卿娶为偏房!还任由她遭人欺负!
从茶寮出来的时候,他的愤怒差点让他失去理智地冲回高家找高桓算帐,可在走出几步之後,他猛然意识到他目前的
身份是一个绝妙的掩饰,要替凤绣卿报复这个男人的计划在脑中倏地诞生了。
他跟凤绣卿相处过四年,他熟悉她的喜好,也善於模仿她的字迹,而他也相信,高桓对凤绣卿的熟悉并不比他少。於
是到了晚上,他把事先准备好的老鼠放进布仓,由老鼠去啃咬布匹,然後用猪血在墙上写下了凤绣卿最爱的诗句,他
原是想吓一吓高桓,让那张冷漠而清高的脸上出现崩溃的神情,然後再狠狠的嘲笑他,谁知道却在後来得知更让他震
惊的消息,那便是凤绣卿早已经死了。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他想过是高桓将已不受宠爱的她安置在别处,甚至想过她已经被高桓休了,但他从未想过,凤绣
卿是死在这样一个阴谋下!至此,他对高桓已不仅仅是一种嫉妒而产生的怨恨,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恨意。这份恨咀
嚼著他的心,让他每一夜都痛不欲生,回忆起曾经与凤绣卿相处的日子,他便恨不能亲手杀了高桓。
高桓得到了她,却没有好好地珍惜她,这教他怎能不恨!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恨意,报复的计划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不仅要毁掉高桓,甚至整个高记布庄也要为凤绣卿陪葬
。
从高全口中得知高桓对凤绣卿的爱意,他并不感到吃惊,那样的女子,值得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为她掏心挖肺。但这也
是高桓的弱点,这一点恰好成为他报复最有力的工具。
所谓的重生术也是他报复的手段之一,他知道高桓在凤绣卿死後便开始有些迷信鬼神之说,於是雇人佯装道士,假装
在无意中将重生术的事泄露。
高桓果然上钩,在获得重生术後便开始每夜到祭卿坊招魂,而这就到了他出场的时刻。他让假道士告诉高桓,人死後
灵魂无实体,必须依附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身上才能现身,一旦附身便不能再更改,否则魂飞魄散。
39
温若云没有料到计划会进行得这麽顺利,尽管第一次以凤绣卿的身份出现在高桓面前的时候,高桓根本不愿意相信,
但接二连三出现的血字又使他不得不相信,於是他只能屈服於这个荒谬的重生术,相信温若云的躯体里栖息的是凤绣
卿的灵魂。
温若云晓得高桓对每一次相见都怀著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但越是这样,温若云便越觉得解恨。高桓极力避免他
们之间的肢体接触,温若云便偏偏要靠著他,要让他厌恶却不敢抵抗。
高桓越痛苦,他便越痛快。
可是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听著高桓深情地唤他“卿儿”,他痛快不起来。
温若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当高桓沈浸在与凤绣卿的回忆中而转头柔声问他“还记得吗”的时候,他醒悟到他只是一个局外人,高桓与凤绣卿之
间没有属於他的位置,他永远只有嫉妒的份。
越嫉妒就越不想放手,他要加倍地折磨高桓。
高记布庄在他策划下终究走上了没落之路,当赵家姐妹找上他的时候,他知道高桓在暗处察看,他故意要让高桓尝尝
患得患失的滋味,一旦他离开,高桓就别指望还能见到凤绣卿。
高桓去找碧蓉的那一天,他尾随而去,当看见高桓与碧蓉独处一屋时,滔天的愤怒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幸亏还有一
丝冷静尚存,不至於冲动行事。他先是按兵不动,而後矮身在窗边窃听高桓与碧蓉的交谈,明白了始末後,莫名其妙
地有种安心之感。
他很高兴高桓还没有移情他人,但安心之余,又另有一种情绪在蔓延,是嫉妒。
他意识到这个荒唐的复仇计划必须终止,他不敢想象若真的照计划将高桓逼疯了,他自己会不会陷入另一个更沈重的
痛苦中。所以这天晚上,他无法做到像平常一样扮演凤绣卿的角色,心底有种东西已经破土而出,这是他想尽办法也
压抑不了的。
温若云结束了长长的叙述,房中安静下来,桌上的烛台默默地落著红泪。
“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麽重生术。”温若云轻声道,语气里有著难以察觉的内疚。
或许他错了,即使凤绣卿的死与高桓脱不了干系,但高桓至今仍深爱著她,从未变过,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被原谅
而不是被折磨。
一开始就是他的私心在作祟,他怨高桓夺走了凤绣卿。
温若云垂眸看著高桓,见他依旧闭著双眼,苍白的脸上极尽疲倦之色,想要安抚他的手握在身侧,终究没敢伸过去。
良久,高桓始终没有反应,温若云小心翼翼地喊:“少爷?”
他摸上高桓的身子,感觉像是摸到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冰冷而僵硬。
“高桓!”温若云没由来地紧张,手指颤抖著伸到高桓鼻下,若有若无的呼吸让他心头一惊,猛地抓住高桓双肩不断
摇晃,双眸紧紧地盯住他的脸,期望从那张失去表情的脸上看见一丝变化。
“把眼睛睁开!”从未有过的惊慌扰乱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阵凉意爬上背脊,无法保持冷静地大吼:“你这个懦夫,
给我把眼睛睁开!你以为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可以阻止已经发生的一切麽?别妄想了!那些什麽见鬼的重生术都是假的
,都是我为了折磨你而捏造出来的!你难道不恨我吗?不想杀了我这个欺骗你的人吗?快,我现在就在这里!”
温若云发泄似的怒吼对高桓不起任何作用,他依旧静静地闭著双眸。
“把眼睛睁开,睁开!”温若云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他宁愿高桓暴跳起来掐住他脖子,也不要看见这样一个放弃了
自己的高桓。
最可悲的是,将高桓逼到了绝望尽头的人就是他自己。
计划中的结局,此刻温若云却完全感受不到计划中的心情,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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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记布庄度过了它最後的日子,关门大吉的那一天,不少扬州城的百姓都前来围观,或许大多数人是抱著看热闹看好
戏的心情来的,但其中也有一些是为著感伤来的。
高记布庄的老字号曾经象征著扬州城的繁华,即使现在它卸下了光环, 某些扬州百姓也不会忘了它。
因此在这最後一天,布庄仅有的一些布匹都卖了出去,人们买去不为做衣裳,而是做一种纪念。
赵家姐妹也来了,在温若云收拾著门市,即将将门关上的时候来访。
巧云一来便开门见山道:“家父请先生到舍下做客。”纤云躲在她身後掩饰发烫的脸。
温若云笑笑,道:“恐怕要辜负赵老爷的好意了,若云现在走不开身,还请见谅。”
纤云沈不住气地跳出来问道:“怎麽走不开身?高记都关门了,你还忙什麽?”
温若云笑容在瞬间冷却下来,道:“自然是忙著关门善後。”
纤云不服气地再要顶嘴,却被善於察言观色的巧云匆匆拦下。
巧云笑道:“那不知先生那日得闲?我们可约定好日子再待先生来访。”
温若云便又转向她客气一笑,道:“赵大小姐言重了,若云只是个帐房,担待不起,日後若有时间自当上门拜访。”
如此一来,巧云便不好再多说什麽,拉著怏怏不乐的纤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