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若云慢条斯理地关上了布庄大门,日头也落到了尽处,夜来临了,别处亮起了花灯,而高记布庄将永远融入黑暗。
已经过了立夏,天气开始变得闷热,夜色下的高家像被一张黑布网住,形成一种难熬的窒息感。
温若云在厨房灶下忙著添加柴火,彤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一滴热汗从鬓角滑落,而他恍然未觉,犹自出
神地望著火光,直到锅里沸腾的扑扑声将他唤回了神。
温若云迅速起身拿起勺具拌了一拌,见锅中的粥安好,这才举起袖口抹了抹颊边的汗,这一抹,雪色的衣料上便沾了
大片水迹和黑色污迹,大概是方才烧柴时弄到的灰。
如此狼狈,温若云不由苦笑,可谁让他已经辞了厨子,偌大的高家已经没有半个可以使唤的人了。
最重要的是,如今能照顾他的,只剩下自己了。
想到此,幽黑的双眸一黯,染上懊恼的悔意。
温若云端著粥经过後花园的时候,忽然忆起初初到来的那一夜,那个第一次将帐薄上交给高桓检查的那一夜。
如果一切能够回到那个起点,所有的阴谋和伤害都还没有实现,而他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帐房先生,那该多好。
掠过的风吹醒了温若云的思绪,吹翻了他的痴心妄想,眼前依旧是那扇象征著主人身份的高大木门,只是感受已经不
再相同,而今这扇门内已经没有那个会让他感到紧张的高家少爷,有种死亡的残败气息从门上隐约地透露出来。
推开的木门发出沈重的叹息,一如温若云内心的感受。
高桓曾经的感受,他现在体会到了,那种既期待又害怕的感觉,真的相当难受。
从窗边溜进来的微风吹动了垂下的床幔,轻飘飘地浮动著,敞开的一角露出高桓英俊端正的侧脸。
他是那样安详的熟睡著,没有烦恼,没有仇恨,没有……感觉。
他俨然成了一个活死人,呼吸尚存,但离死不远,因为他的心已经封闭了起来,拒绝所有人的造访。
此刻,最想造访他的心的人来到了床边,慢慢坐下,执起他的一只手,消瘦得青筋迸现的一只手。
温若云轻轻柔柔地呼唤他的名字:“高桓,把眼睛睁开吧,你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我煮了你最爱的八宝粥,只要
你睁开眼就能吃到。”
无论高桓是否听得到,温若云带著轻笑的声音又道:“我今天已经把布庄关掉了,你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我明天就把
它卖给赵家,是跟你们高家一直对立的赵家哦,你应该不希望看著这种事情发生吧。”
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如果高桓不能醒来,高记布庄留著又有何用?
41
温若云伸手为高桓理了理杂乱的头发,面上荡漾著不可捉摸的温柔。
“你打算就这样躺一辈子吗?”他的手轻轻地滑过高桓消瘦凹陷的双颊。
“或者是,你以为我会动手杀你?”
“我不会的。”温若云带笑低声道,俯在高桓耳边,一字一字地宣布:“我是不会让你先逃开的,死了多逍遥啊,我
不会让你如意的。如果我们之间只能以这种方式纠缠下去,第一个放开手的人绝不会是我,除非……”
他顿了一下,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凄楚的笑。
“除非你醒来,只要你醒来,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要杀要剐都可以。”
他想了想,又苦笑道:“你不会杀我也不会剐我……”他心里十分明白,即使高桓现在恢复神智,也不会对他怀恨,
而这才是最悲惨的。
高桓满腔的爱只给予一个人,而他甚至得不到高桓的恨,如此,他在高桓心中又怎麽会留下痕迹?
一个连存在的痕迹都无法留下的人,难道不值得可怜吗?
温若云自嘲地笑笑,对陷入沈睡的高桓道:“你什麽都不需要做就成功地报复了我。”
先动情的人,注定是输家。
看著高桓死灰一样的唇,温若云忍不住用指腹轻柔抚过,指尖传来相当粗砺的质感,一些细小的皮屑沾上了他的指尖
。
高桓的气息在逐渐消失。
这种状况让温若云惊恐,他抬起高桓的双肩,将自己的唇堵了上去,湿润的舌尖急切地来回舔著高桓的唇,直到高桓
的唇失去那种粗糙感,他才低声而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死的,该死的不是你。”
他离开床将桌上的粥拿了过来,将高桓任由摆布的身躯抱在臂弯,仰头喝一口粥再低头哺入高桓紧闭的口中,温热的
粥沿著高桓的下颌滴落,溅满衣物和被褥。
温若云锲而不舍地又哺了一次,两次,三次……高桓的唇依旧紧闭,如同他的心一般。
“吃下去啊!”温若云急得大吼,下意识地晃了晃臂弯中失去知觉的身体。
晃动下,高桓的头轻落在他肩上,烛光照著他安详的脸容,染亮了原本苍白的脸,这一瞬间,他的面上有种似笑非笑
的神情,似乎在冷眼旁观著温若云的无助。
“吃下去、吃下去、吃下去……”原先的办法行不通,温若云只好捏住高桓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只剩下半碗的粥倒
入了高桓口中又流出来,他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地叫喊著,可惜奇迹并没有出现。
“你真的想死吗?你是不是真的想死?”走投无路的温若云用力地摇晃起高桓的双肩,发出困兽似的声音,哪怕是一
个肯定的答案也好,他希望高桓能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接著他又不舍地抱住了高桓,对方冰冷的身体让他的心也寒到了底,神思恍惚地想著要让高桓的身体暖和起来,待到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深深地吻住了高桓,在冰冷的口腔里传递他的热度。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还不够!
温若云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双手开始用力撮揉著高桓的身体,磨擦带来的热度让他惊喜,同时也让他灵光一闪,咬
著高桓的耳垂威胁道:“你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接下去会发生什麽,我可控制不了。”
他的手落在高桓的腰间,缓缓地扯著腰带,继续诱哄道:“你不能忍受这样的事发生的,快醒来阻止我,我说过只要
你醒来,我听凭处置。”
高桓的外衣剥落了下来,内里薄薄的衣物隐约勾勒出宽阔结实的胸膛,见到此景,温若云的眸色深沈而复杂,然而理
智还是占了上风。
“把眼睛睁开,高桓,如果你不希望跟我牵扯得更深的话,那就醒过来。”
他注视著高桓无动静变化的脸,郑重道:“这是你最後一次机会。”
42
晨曦降临人间的时候,温若云抱著高桓尚在神思恍惚,内心已被绝望的黑暗所蒙蔽,眼前是亮与否便已经不重要了。
高桓依旧沈睡,高大的身体温顺地靠在温若云怀中,被对方视若珍宝地护住。
温若云过了很久才感觉到了大亮的天色,这才发觉自己竟呆坐了一夜,他低头看著高桓,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凄惨一
笑後为他重新穿戴好敞开的衣物。
昨夜那些疯狂而失常的举止在理智清醒後看来,可笑得让人落泪,他怎麽能对高桓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那
只会将高桓推入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高桓不愿意醒来正是因为不想面对现实,如果……如果他真的以那样的方式来唤醒他,到时候崩溃的绝不仅仅是高桓
,他自己都会厌恶如此卑鄙的自己。
为高桓掖好被角,温若云忍不住在那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再次苦笑,转身走出房间。
站在和煦的太阳底下,温若云感觉到一团迷惘汹涌而来,布庄已经关了,他该做点什麽或该去哪儿?是不是应该就这
样静静地、眼睁睁地等待高桓死去?
他忏悔过,尽力过,但於事无补,他已经无能为力,并且疲惫不堪,或许就该这样顺其发展下去,没有比这更好的结
局了。
反正高桓的心早在凤绣卿死的时候也死了,他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何不就此放手?
但,做得到麽?
不!温若云恨恨地咬牙,光是想象就难以接受,他怎麽可能放得了手?第一次动情,他付出一颗真挚的心,但血缘的
羁绊让他怯步,他不得已放弃并远走他乡独自治愈伤口,他以为受创的心不会再轻易为他人动摇,偏偏高桓这个让他
恨之入骨的人从一开始就占据他全部的思绪,他不清楚恨是如何转化为爱,而且是爱得如此之深,切肤之痛一般。
错过了一次,他怎能容忍自己错过第二次?高桓现在就把握在他手中,只要他能将高桓唤醒,一切都有机会。高桓的
心除了凤绣卿就再容不下任何人,他若要孤独过一世,自己是赎罪也好,私心也好,陪著他便是满足。
仿佛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一般,温若云沈寂的双眸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昂首望向日空,眼前一片五彩夺目的灿烂之
光。
五彩的光线中,阴森的院落近在眼前,温若云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了祭卿坊的门口。高桓失去意识以後,这里许久无
人打理,也无人造访,红色的大门上,沈甸甸的锁歪歪地挂著,发出无声的邀请。
温若云拿出了钥匙,这是他无意中从高桓身上取下来的,一直带在身上,想不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走入院落,推开房门,细末灰尘迎面扑来,温若云掩鼻躲过,伸袖一挥为自己敞开一条道路,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沾了不少灰尘,烛台上的红烛仍是那夜离开时的模样,坠落的红泪在凝固时形成了欲落不落的姿态,冶豔而凄楚
。
温若云忍不住伸手掰下红烛的“泪”,仿佛是在为它擦拭,可是他自己内心的泪,又有谁能为他拭干?
房间里一直有一扇靠墙的书柜,它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往常来的时候,温若云并没有注意到它,即使注意到了,也没
有想靠近一觑的意思,那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书柜,有几册书零散地放在上面。
温若云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书大多是杂剧剧本,他自然记得凤绣卿最爱听杂剧,这其中不乏盛名的杂剧四大爱情剧,
尤其是《西厢记》,它的剧本被翻得连页角都卷翘了起来。
这让温若云不由得忆起当年凤绣卿讲起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时,脸上所散发的向往之情,他还曾一度以为他会是凤绣
卿心中的张生。
想到此,温若云不禁莞尔,伸手将书拿了下来,翻开书页含笑阅读,翻动中,一张夹在其中的纸落了出来,掉在地面
。
温若云疑惑地将书放回原处,捡起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发现那竟是一副画,画中人的面容只一眼便可认出是凤绣卿
。画者将她清丽而不失妩媚的面容描绘得恰倒好处,那展开双臂轻舞的身段也是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可的完美,她的周
遭点缀著细小的墨点,闪闪发光的样子,温若云立刻想到那是萤火虫。
画面中是高桓最念念不忘的场面,而画者的身份自不用说了。
从画面的细致中所感受到的浓厚爱意让温若云的内心一阵酸楚,他用力闭上了眼睛,意想不到的是,一个绝处逢生的
办法也在此时闪过脑际。
43
摇晃的马车悠悠地驶出了扬州城,那时候天刚亮,东方的云雾里射出第一道红光,在马车身後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温若云驾著马,朝马车里看了一眼,温柔一笑道:“你一定也很希望到那里去吧。”
马车里躺著的人是越来越憔悴的高桓,消瘦得厉害的身体几乎像是将衣物穿在了一副骨架上,温若云无法判断他究竟
听不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但他只能不停地说,祈祷他能听见只字片语。
那日见到凤绣卿的画像後,温若云想出了最後一个办法,他要带高桓去那个充满萤火虫的地方,那里有高桓最美的回
忆,或许在那里会有奇迹出现。他不知道那个地方的确切地点,他只能寻找,唯一庆幸的是,他至少知道这个地方是
在京城到扬州的路程上的,只要顺著这个方向寻找,一定会找到的。
为了不错过那个地方,温若云只能放慢马车的速度,并且转挑偏僻的地方走,一日下来他们只走到离扬州不太远的一
个小村庄,最让温若云灰心的是,他对那个地方仍没有任何头绪。
夜晚,他们寄宿在一户农家,温若云想尽办法将稀粥水灌进高桓嘴里,可惜效果颇微,他自己也只咬了几口包子便上
床睡下。
高桓冰冷的身子近在身边,温若云用力将他拥住,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将他温暖。
“我一定会找到那个地方的。”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既是告诉高桓,也是在告诉自己。
伴著田地的蛙鸣声,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温若云为农户留下银子,将高桓抱上马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著继
续前进。
夏季的烈日在头顶肆虐,温若云感到双颊滚烫,汗水一直模糊视线,走到一棵茂盛的大树下,他将马车停下稍作休息
。
钻进马车内,温若云感到一阵凉爽,拿出水袋喝了水,看见高桓干燥的唇,虽然知道会徒劳无功,他还是忍不住将水
哺进高桓口中。
水从高桓唇边流出,温若云苦笑著将其擦净,再苦笑著重上旅途。
温若云本是计划日落之前能到达下一个村庄,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一阵狂风之後,适才的烈日很快便被晦暗的天色
取代,当马车行驶在崎岖的道路时,大雨毫不留情地落下,温若云被晒得滚烫的身体一下子凉得透彻。
雨帘挡住了前去的道路,尤其这四周又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温若云生怕迷失了方向,只好又中断了路程。
啪嗒啪嗒的雨声响在马车顶上,温若云在换下湿透的衣服後仍感到一阵一阵的寒意,高桓的脸近在眼前,他却感到相
当模糊。
凭著他对药材的几分认识,他对这种症状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应该是中了暑气,可惜身边没有任何治疗的药材,外边
雨又大,只能将就著多喝几口水,希望能够熬过去。
昏昏沈沈间,他躺到了高桓身边,虚弱的双手不放弃地用尽力气拥住高桓,靠在高桓怀里,直到高桓微弱的心跳声传
入耳中,他才有些安心地闭上双眼。
身体渐渐滚烫起来,像有一把火在体内烧著,温若云意识模糊起来,有些分不清现状,抱著高桓时而喊“姐姐”,时
而叫著“高桓”,到最後,眼皮颤动著落下泪水,烧得通红的俊美面容上有一抹心碎的痛苦神情。
“对不起……高桓……”
喃喃地吐出这一句,温若云最终体力不支地昏睡了过去,因此没有看见高桓久无表情变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
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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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若云病过一场後,行程放慢了许多,他怕自己倒下了就无法照顾高桓。如此走了三日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夜,夏风正凉爽,温若云放弃了赶到下一个村庄的打算,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停下了马车。
河中鱼儿畅游正欢,温若云想让高桓也感受一下这种气氛,便将他抱下了车,从他身後环抱著他坐在河边。
夏夜清朗,且有风星月做伴,温若云心里的苦闷暂时被遗忘在角落,拥著高桓忘记了他失去意识,轻声细语地与他说
著话。
他说月色很美,一人独赏未免浪费,希望高桓与他一同欣赏。
他又说高桓便是看了月色也不觉美,在他心中美的只有一个人。说的时候笑语盈盈,其实心中一片苦涩。
後来他又说了很多他离开京城到外地求学时候的趣事,寂静的河边一直回响著他寂寞的笑声。
也不知道对月坐了多久,夜色沈得如墨一般,温若云怕高桓虚弱的身体感染了风寒,便决定将他抱回马车上,转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