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日晏猛得从二楼窗户里探出头,对着楼下人喊:“上来!”
元翎初进了房,见赵日晏立在窗边,脸上愠怒,一看到他就嚷起:“你什么意思?”
“嗯?”
“别跟我装!你有点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吗?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什么东西能瞒我!”
元翎初眨了两下眼睛:“你在说平楷?”
赵日晏冷笑:“你让他来作什么?”
“送水果。”
“找个跟你很像的来送水果?你自己干啥去了?小厮、侍卫谁不好送?”
“像吗?”元翎初问,又轻松道,“我几个堂兄弟都有点像。我在楼下喂鱼,天气热懒得爬梯子,就让他送。”
赵日晏默默看他,胸膛起伏两下缓了脾气,走过来拉着元翎初的手坐在床边:“你要真存了那个心,我把你掐死……
你有没有良心,我对你这般好,还试探我。这段日子除了你,我还碰过哪个?”
开始不答话,一会儿元翎初道:“你想多了。”
“最好是我想多,否则……”赵日晏咬了他脖上喉结,舌头伸出舔舐嬉戏。
只一会儿元翎初推开他,仅仅是说:“天热,咱们去中庭乘凉。”
隔一日,元平楷来递话。元老爷想殿下亲临的机会,白白错过可不好,办个宴会,殿下跟前能打个眼熟也是好事。
元翎初站在二楼看着元平楷上楼,生嫩的小子很局促。
元平楷谨慎说完,赵日晏摸着下巴,头也未抬。
“翎初你的意思,要不要玩玩?你家书香门第,才学都不错吧,办个诗会,你不最喜欢这些。”殿下面前的诗会,跟
着殿试差不了多少,最能留下印象,算是极大的恩宠。近日元翎初兴致恹恹,赵日晏这举动,有了几分讨好意味。
“好事。”元翎初侧头,“我几个堂兄弟在定州都有才名,平楷,我记得你跟左大儒学了一手好字。”
赵日晏饶有兴致看了下首跪着的人,发现他有一双和元翎初极像的凤眸,眼尾微微上翘。确实很像,有元翎初前几年
那会儿的风采。
元翎初的目光淡得没有痕迹,稍稍抬眼,外头一只孤雁展翅,伴着唳鸣穿日而过。空气传来凉风,赵日晏走到身后,
双臂一展把人圈在怀里。
元翎初没动,低垂脸看着已经走到楼下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少年不小心昂头看到他们,匆匆转身离开。
“别看了。”赵日晏头隔他肩膀上,状似无意,“别打鬼主意……真惹怒我没好下场,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元翎初不答。
诗会办得很像样,排场大,老爷们在侧边,茶酒伺候着观看。赵日晏昂首走入花园,看了二十多个元氏子弟跪地呼号
,一个个自报名号,笑起:“翎初啊,你这辈都用‘平’,怎么就你用‘翎’字?”
“这要问父亲,我不知道。”他父亲高中头名状元,是元氏几代从未有过的荣耀,元家由他父亲开始迈上巅峰。父亲
春风得意时生了他,起这名字是有些刻意。
赵日晏作判,想想出来得急,身边没带什么东西作头筹,左右腰身一摸,只一块玉佩,正要拿出,元翎初止住。
“既是诗会,金啊玉的不好。你书房有一方西南进贡的苴却砚,拿出来作筹怎么样?”
“好。”赵日晏大方道,地下元氏族亲面带喜气。
一轮两轮三轮,几番出题,赵日晏已经倦了。元家的才子们诗文都中上水平,胜在中规中矩,缺乏惊艳的才华,他看
着看着就没意思了。
身边元翎初也在翻卷子看,认真耐心的神色教赵日晏又起了一念。
“不如你也下去试试,好久没看你作诗了。”
元翎初笑道:“好。”
他一沾笔墨,简单写了首五言绝句,一盏茶的工夫就回座。
“写了什么我看看……”赵日晏探头,要下座去看,被元翎初拉住。“等下再看。”
再过会儿三轮结束,所有人都搁了笔,卷子一一收上来,依然是句句严谨,赵日晏指着其中一张道:“这张最上品。
”看了落款“元平楷”点点头,在人群里寻了下,一会儿就扫到,那张脸果然最像翎初。
再下座去看元翎初写的句子,不过一首小诗,小情小调通常不会在正堂诗会里用起,暗自笑起。翎初倒谦虚,刻意给
堂兄弟们机会。
“看来看去,还是翎初的诗最合本宫心意。”赵日晏毫不避讳拉起元翎初的手,“果然就你知道本宫的喜好,咱们这
么多年没白处。”
元翎初没扭捏拒绝,淡定抽手后翻翻卷子,道:“平楷这诗写得不错,对仗工整,风格婉丽,就是年少意气稍嫩些,
不如加试一道。正好我也想看左大儒教出来的弟子,写副大字吧。”
赵日晏一挑眉:“翎初你放水,不是刻意给他机会赢嘛,不公平。”
元平楷听了,神色阴郁,紧紧咬起下唇。
“那要如何?”元翎初合卷问。
“你也下去写一副。要真不如他写的好,本宫就把定他为头筹,送上苴却砚,这才叫公平。”
在宽大袖子下,少年的拳头握得死紧了吧,元翎初想。他心气高,本就看不惯自己,若再压他一头,更不服气。偏偏
又是这样玩笑似的小诗。
元翎初颔首,思忖片刻下去。
侧边看,元平楷用赵孟俯的字体写了篇《滕王阁序》,他一笑,起手一落草书《涧底寒松赋》,写到兴起,只有一气
支撑,笔墨干枯依然狂舞,直到最后一扔笔,却是目光凝滞看向赵日晏。
两人隔着人群遥望,元翎初咬了牙关,扯出淡淡笑容回座。赵日晏未知他写什么,只觉察这人心情又不好了,担心看
着。
元平楷写完,看看元翎初全无章法的乱草,含笑着停笔交卷。两份书法交到赵日晏手中,他仅看了一眼,转头望向元
翎初,当着众人的面期艾询问:“翎初——”
元翎初没理他,只望望工整秀丽的《滕王阁序》道:“平楷堂弟在咱们元家这辈里出类拔萃,这手字果然好。”
长一辈的笑笑,大多认为元翎初要在兄弟间推介一个出来为其铺路谋个官职,交头接耳赞他,没顾到此时太子的异样
。
“字不错,可惜本宫就是不喜欢赵孟俯的字。”赵日晏冷声掷地,吓了众人,自动自发跪在地上。
元翎初扫眼看去,元平楷直挺挺站着,满脸纠结不甘,被他父亲扯着要他跪下。觉得心屈吧,真才实学受不到重视。
“日晏你真孩子气,喜好三天两头得变,我小时候描摹赵孟俯,你不是都说好看嘛。”
“不是你写的,就不好看!”赵日晏猛得一拍椅子站起,大踏步走出,之后停步道:“苴却砚本宫还送予你们元家,
也不说头筹不头筹的。翎初,你要的东西本宫统统都给,只要你真心实意来要!”
他是生气了,走路带风。元翎初侧头看看,唇上勾了凉薄的笑。
真心实意,碰到的却是一副假面具,再大的真心也都散了。赵日晏不亏是赵日晏,这会儿依然理直气壮讨要真心。
轻咳一声对着族中长辈说:“无妨,殿下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日吧,平楷你给殿下认真陪个不是。事不是你的错
,但出在你身上,也不算委屈。只要殿下气消,其他事都好说。”
元平楷的父亲拉着他点头称是,少年直挺挺立着,脸色阴森满腔郁结。
当夜赵日晏很不爽,看什么都不顺眼。他一躁就要打坏东西,偏偏这屋里统统都是元太宰的遗物,坏不得。刚有点苗
头,元翎初就提醒他:
“你要打烂东西上外头去,随便折腾。你祸害别地,别祸害这里。”
赵日晏猛一转身,指头戳着人道:“你才是祸害。我到底怎么你了,最近发什么疯?你想想,哪个像你这么跟我说话
,我对你还不够好?打骂都随便你了,还没个好脸色,你简直比我父皇还难对付。”
元翎初低头,一会儿轻声问:“你是真发脾气,还是假装做做样子?”
赵日晏一皱眉:“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有计划有手段有能耐,你什么都能安排好。那从前的赵日晏去哪里了?”
赵日晏狼狈转换了表情,之后坐下,幽幽道:“我不是变了,也不是对你在演戏。”
“我知道,多少我能理解。但我不适应。”元翎初紧接着说,“还觉得怕。”
第 49 章
“我保证以后不骗你,再不瞒你事情,行不?”赵日晏走到跟前,温温地说。
元翎初掀起唇角:“别随便许诺,你看我,老是不兑现,都做了小人。日晏,对我不利的事,本能就要躲避,管它有
没有承诺,我是这样的小人。”
“别这样说你自己,我心疼。”赵日晏想拥抱,被隔开手臂。明明该生气的是他,反而倒过来安慰人,眼前男子就是
有本事,这个倔强又狡猾的情人,偏偏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可爱的……
“我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我早就没这个资格随心所欲。你也一样别任性了,你继位后还把自己看重,王位江山统
统看轻,是不行的。”
“我不是在变嘛……否则费这许多心力经营五胡的事作甚?咱们也不会许久见不着,那五年,我心心念念都是你。”
赵日晏温柔抚摸元翎初的头,像在宠爱孩子。
元翎初抬眸,定定看了许久。
“明天我要去山里,那边有我爹早年苦读的小木屋,我去看看……要在山里住一晚,后天回来。”
“我与你一起去。”
“不,日晏我想自己去静静,或许想通了,咱们也不用互相折磨着。”
赵日晏继续摸他:“你不用想通什么,只要相信我,以后我们会好好过,信我。”
“那我去想想,要不要信你。”元翎初笑起。
元翎初是悄悄到山中,只跟元府的看门人说了句就进山。山上路长,天气又热,爬了几个小时才到,晒得又黑一层。
他在木屋待足了一日夜才下来回府,脸上倦意看起来一夜没睡。
刚回来就发现元平楷在院子一落瞅自己,隔着远远,目光已经有了深意。
少年看起来与昨日不同,眉梢眼角,多了的是份成熟。
元翎初想笑,溢出的仅有苦涩。
进院子上楼,赵日晏坐着看折,依然是坏习惯,扫几眼就扔一遍。现在是他与朝臣在耗,不敢兴趣的折子他都压,强
硬着告诉满朝文武如今当政的是他,喜好什么文风也是他说了算。
赵日晏头未抬,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上一支朱笔涂涂画画,折子被他弄得像鬼符。
他冷淡相对,元翎初也热络不起来,走入房中就默默坐一边。
这一夜想清楚的是日晏吧。
“你就会坐着,不说句话?”赵日晏耐不住还是先出声。
元翎初看他,离得很近却又陌生。
赵日晏挑眉一扔笔:“昨日傍晚,你家那个小堂弟过来,对着本宫吞吞吐吐许久……”他走过来绕着元翎初走一圈,
冷笑道,“元家的男人有自荐枕席的传统吗?哦,不对——你比他厉害得多,当年是逼得本宫拖你上床。”
“我没逼你。”
“你多无辜啊,一边与本宫眉来眼去,一边找个女人尝尝鲜,如今还把她弄进家里当妾!你没激你家小堂弟,让他跑
来勾搭本宫?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这样耍着人玩有劲吗?”
元翎初不作辩驳,只觉得累。他没要元平楷做任何事,也没要赵日晏做什么。定州元氏有几个看得起他,只有平楷把
蔑视上脸,其中分明有羡慕的意思在;日晏同样有欣赏,他的目光在追逐少年,一众人在眼前,时不时的就瞟到少年
身上去。人总是喜欢伪装自己,想要的硬说成不要,喜欢的偏偏表现讨厌。他仅是作为局外人,看到了自然要发生的
事,顺水推舟给他们机会。
“你说啊?”赵日晏推他,人怎么木木了,从前的灵性磨没了,回来后慢慢好了些,如今又越来越木。
“昨夜在山里,我想清楚些事情。”他突然说。
“什么?”赵日晏一愣,顺着他问。
“咱们回京吧。”
“别阴阳怪气,说清楚!”赵日晏是真的烦躁,这段时间颠来倒去的折腾,他的兴致也要磨没了。
“咱们说不清楚,你什么事都瞒我,就不允许我也瞒你一回?”
赵日晏狐疑看他,默了半柱香的时间,才说:“不行。”他走回案台后坐下,正色道,“这回我跟出来不仅因为想你
,也因为咱们会许久见不到。虽然是南下到定州,但其实这回出来的目的地是北方,回鹘的事情做好了准备,本宫要
亲征。”
元翎初觉得意外,握着凉茶的手顿住。“亲征”两字出自曾嬉皮笑脸不正经的人口中,果然缺乏真实感。
“父皇对本宫的期许大,文治武功一样都不能缺。本宫的暗子老早在回鹘内部,寻个适当时机也能一举败了它,但父
皇不能等,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胜利,而不是暗中的小偷小摸,本宫也只好冒险达成他的愿望。”
“定在几时启程?”
“都可以,秋天出击冬天就回,本宫做的计划,靠的不是稍纵即逝的时机而是充分的准备。”
元翎初点点头,听到这种消息他眼睛里有了神采,闪烁着动人。
“你果然比我想的还要能干。近来我察到你变厉害,觉得陌生后怕,但作为臣子,我只会庆幸跟着的君主睿智圣明。
”
“你也别说恭维话。要不是被父皇逼,我才懒得做这些事,耗费精力在这些烦心事上头,会早死的。”赵日晏刚刚正
经模样又飞不见,说话也没个避讳。
元翎初还沉浸正事里头,不理会他时而会冒头的荒唐。
“明日就走,北方天寒,秋天作战是有利时机,冷起来粮草费得多,早去早点胜利归来。我回京里也有事要处理,明
日咱们就分开走。”说到兴起他站起来,左左右右地看,恨不得现在就动身。
“明日?”赵日晏不满,这一分又要小半年,这一年内他们都没好好处过,真放一块儿了又瞎折腾。想到这里,他道
:“那个什么平楷,你别做多余的事。本宫压根就没碰他。”
他蹲下身用力板正元翎初的脸,认真道:“本宫是看他几眼,也只因为他长得几分像你,眼睛一扫就到,但什么都没
上心。你啊,怎么跟女人一样敏感……说起来委屈的是我,你家里妻妾成群,我宫里空空的,小院里头那些都送给容
深雅了。”
元翎初这会儿心思放正事上,他这辈人在安稳盛世中长大,这二十年未有战事,而即将来临的战争却要拉开灭五胡的
序幕。平大宛灭五胡,几代人的夙愿,轰轰烈烈的壮举,若真在有生之年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