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底寒松 下——烈日凉风
烈日凉风  发于:2011年09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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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元翎初想起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说:“天下局势复杂……从前想得太简单,为官清廉尊公守

法,其他就说不出来了。后来知道当好一方父母有多难,修桥铺路挖渠样样要银子,上头不拨百姓里挤不出来,不干

又没有出路……年年闹粮荒,我朝轻徭薄赋二十多年,起初我不信百姓无粮,到田间一看,辛苦整年只产出那点谷子

来,碰上旱涝霜冻的年头,总有人逼得离乡乞讨……日晏,咱们再不能只贪逍遥度日……”

“我知道,我知道……”赵日晏抱着人轻哄。

“我虽然刚回京不久,也隐隐察到朝中政局复杂,老派新党争夺激烈。加上北方五胡连连进犯边民,西方异族同样心

有不甘蠢蠢欲动,你有打算吗?”

“有,有的……”赵日晏又加上一句,“父皇早有准备……”

元翎初听到哭笑不得,父皇父皇,日晏只知道依赖皇帝。往大不敬想,皇帝迟早是要宾天的,之后怎么办?靠皇帝的

余威能挟制老臣,震慑异族?这些话不能出口,只能闷在心里担忧。

他七岁就与赵日晏认识,两人一起长大,这人的本性就玩劣、任性。他也不信有谁逼得了日晏,令他性情大变。那木

沙说他最会演戏,怎么演呢?难道从小的嘻嘻闹闹都是假的?元翎初觉得不可思议。

看日晏依旧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实在不懂。酝酿了轻声道:“昨天,大宛王庭都你见到了,怎么样?”

赵日晏眉头一皱:“什么怎么样?”

“庭都其人野心勃勃……”

赵日晏不耐烦打断:“早上不是才说过他嘛!你老是庭都庭都的,提他作什么!”

这一吼惊到两个人,僵了许久,元翎初轻轻挣脱,转身往帐外走。

拔帐的时辰到了,元翎初进来收拾身边物。赵日晏抿着唇,偷偷瞟眼,又是那种视若无物的冷淡,心中难受……

元翎初忙碌着,头一件东西是官印,找出来摆正,然后衣服鞋子,饰带玉佩……他做不来这些事,乱七八糟得,衣服

落地上沾灰,带子拖地踩印子,还险些跌上一跤。统统塞一块打个结就算小包裹,提在手上。

“翎初啊……”

赵日晏终于还是耐不住唤了声。

“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元翎初说完要走,被赵日晏拉住。

“别赌气了,明明是你不好,老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干什么?庭都对你有意思我都知道了,你还当面提起……”

“我在跟你说正事。”

“怎么不是正事了?哪点不像正事了?对我来说,这是很要紧的正事!”

元翎初觉得灰心,垂头默然。忽而灵光闪过,如果依照那木沙的说法,他在演戏……难道他认为和自己没什么正事好

谈,他只当自己是情人不是倚仗的臣子……

从赵日晏的眼睛里辨别不出,元翎初心中茫然不定,这样都相处不好,还谈什么以后。

“你几时启程回宫?”他心灰意冷,神态恹恹,连表情都懒得作一个。

赵日晏看着恼怒,甩开拉扯的手,后退几步硬声:“马上!”

“那快点。”元翎初飞快接上,说完就走,利落得由不得人改口。

手刚触到帐帘,身后响起薄寒的声音:“那木沙,我带走。”

认识这人十几年,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语调,如落冰窟子里遍体生寒。人果真是要变的,又或者一直以来蠢的都是自己

,青梅竹马嬉笑怒骂都是作戏吗?元翎初微昂下巴,唇瓣撇出淡淡笑花,那木沙没唬弄人,蒙在鼓里的真是自己。

甩帘出门,东天上了几颗暗淡星子,仰望时,心中空茫茫一片。

本以为抓住了什么,一转眼又手中空空。人不但不能对别人期望太高,对自己也不该太有自信,命运是无常的,谁都

不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

回头,帐子里透出昏昏的烛光,帘缝里身影闪过来闪过去,看到熟悉的人陌生一面,惆怅彷徨无处依存。还是从那木

沙口中听到的,足够讽刺。

小包裹放马鞍下,人翻到马上。王仁急忙忙跑过来:“大人,那个……要走?”

“嗯,你不用管。”

“可是……”

“那些侍卫全部跟他走,氐族质子一起。”

王仁疑惑打量他,元翎初知道他想什么,又是一阵烦躁。扬鞭子走到军前百米处,回头看拆卸的主帐,旁边黑衣蒙面

的人露着星眸遥望,然后朝自己走来。

“翎初——”

他微微一笑,恭敬道:“殿下一路平安。”

“翎初?”

“托殿下御口转述皇上,臣行使大宛不辱使命结成同盟,可悲的是吕?大人惨死……臣回京后自会请罪。”不辱使命为

何要请罪,自然另有含义,他要请罪的是致使太子出京冒险。

“你一定要说这些?”

“都是要紧话……如今身在国门外,其他的事回京再说,殿下早点启程吧。”

赵日晏猛一拉,把人拉下马来。“低头对本宫说话是大不敬!要拉开距离就做全一点……你身体未好,本宫暂不跟你

计较这些。但你刚许诺的约定不会又忘了吧,承诺过的话别老不算数!”

元翎初轻声道:“殿下希望,下官一定兑现;殿下不需要那个盟约了,还劳您说一下,下官愚钝,摸不清您的心思。

“这就是你的承诺,随时都可以收回?”赵日晏的眸光中带着狠厉。

“下官单方面的许诺,也要有人肯认真接收才行,否则不是许诺是枷锁了。殿下当明白下官的性格,自轻自贱的事做

不出来。”

赵日晏楞了,楞在“单方面许诺”五个字上。他从未想过这些,一直以来认为是元翎初有负于他,走的时候毫不留恋

,回来了也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对两人的爱情若即若离,不如自己坚定……他忘了,或许翎初也是患得患失,接近

又怕得到伤害……

“好,回京后咱们去莞壁宫,重新定个约定。这回谁都不能反悔!”牵了手握紧,这个就像是种承诺。

元翎初静静看他,又望到陆家兄弟准备好行囊,牵着马在等待。

“回京后再说吧……”远远看到那木沙,分辨不清目光表情。见到这人总有苦涩涌上心间,见到这人什么都想却步。

赵日晏的手渐渐松开,直到分离,走了几步又回头。荒漠上人倚在马边,伤布缠臂,不尽萧索。当年东宫灵秀动人的

孩子,在苦楚地露出苍茫神色,只一眼钝痛湮没了心田。何时两人才能回到当初美好欢乐地时节,北地几年辛苦,舍

生忘死出使,这些足够了吧……

万千柔肠,再如何心疼也只能咬牙苦熬。

“走!”大步跨马上,朗声一呼,几十骑黑衣人跟随而去。沙漠扬起的风沙立刻淹没他们的身影,元翎初偏头不去看

兜兜转转的爱情太过折磨人,他们两人的想法合不到一处,诺言只会成为束缚,缠得越紧结局越难堪。

算了,现在只愿他能平安回国。其余的,以后说吧……

风沙从背后刮过来,元翎初眯眼,还是被沙石吹痛了眼睛。

“大人,是大宛人马。”

“探马再报。”元翎初心中有定,大宛此来不会有其他事,吕?的亡体运到了。

“是。”

一步不停,水源告罄,今晚必须赶到绿洲。

夜幕下再见赤勒塔,美丽湖水粼粼,阖目,取笛子凑在唇边,幽怨处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大人,大宛使臣运到了吕大人的遗体。”

轻忽一笑,对着一池静湖低语:“吕兄,小弟再吹一曲与你共赏异域美景,然后你我兄弟携手,返乡归国。”

一曲吹罢,回身见到不远处的稚嫩脸庞,异服金冠,绿眸红唇的光耀样子,只是垂手顺眉站在身后。

眸间寒光一闪,飒然甩袖进帐。

少年踌躇一番还是跟进来,低声道:“爷。”

“在下担当不起这称呼,七王子自重。”

少年咬咬下唇,道:“二哥骂我许久,要我出使天朝戴罪立功……”

“既然如此,七皇子到玉门关通换官牒,自有我朝鸿胪寺来安排使节事务。”

又是一番冷淡官腔,庭律磨蹭许久,期期艾艾道:“大人回程一路无人服侍,是庭律的错,自该庭律负起责任。”

元翎初微抬眼皮:“下官只是天朝四品小吏,当不起七王子的恩惠。不明的人还以为我天朝羞辱大宛使节,在下受不

起这罪责。”

庭律拨弄手指一番,不管拒绝,拿了梳子要帮元翎初束发,手刚触上就被一掌打掉。

“别碰!”元翎初猝然离他三步远,恨道,“见到你就想起吕兄惨死,想起贵国的铁笼招待,王子若真有心,就离我

远点!”

“我没想折磨你……”庭律辩驳,只见到元翎初怀疑的眼神。“我和四哥联手,只想知道天朝的阴谋,要如何骗我大

宛陷入争战。我和二哥四哥不同,我只是厌恶战争!而你去大宛寻求联盟,不正是要让我国加入天朝与五胡的战局嘛

!”

庭律缓了口气,接着说:“大宛是对不起吕大人。我不知道四哥去杀人了,要是知道我会阻止他的,并且我四哥也付

出性命代价。这事我会亲自对贵国皇帝陛下请罪……你我各为其主,恨我理所当然,但从我国立场出发,我根本就没

错!”

“那你出使大汉作什么?”

庭律眨眨暗绿眼眸,道:“二哥说得对,大宛再不能困苦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杀出血路一条,拥有立足于世的根基。

既然二哥决定了,就算是条不归路,大宛上下也会追随他,直到最后。”

第 38 章

入了关内,已是四月桃花开。

关内苍翠,溪水淙淙卷着零落花瓣而去,鸟语花香美不胜收。元翎初愁闷了许久,鼻尖嗅闻着青草味才展颜。

在玉门关,听闻皇后诞下麟儿,帝国的二皇子降生,大赦天下举国欢庆,边疆守关的将士都领到赏金。他在一团喜气

中隐隐觉察时局不对,他从北地到京后碰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有蹊跷。此时越接近京中,他心中越发不安。

春风荡漾,纶巾老是甩在面上,蒙了眼。他抬臂,捏了纶巾系紧。

“我帮你……”

他恍若未闻,自己纠缠许久才系好,手臂酸涩麻痛,放下一看,原来露出双腕的丑陋结疤被人看到。

侧脸看旁边并骑的大宛王子,蹙眉咬唇不自在低头。

叫他自己走,偏要一路跟着,不是越发尴尬嘛。

到迢州驿站,住宿整修。入夜时分,大宛王子在小庭外转悠一圈,悄声询问门外将士,依然是摇头拒绝,最终还是叹

气离开。

元翎初听到门外脚步声没了,才走到墙角洗漱台边。第一份邸报终于到了,一同送来的,还有容深雅的信件。元翎初

净了手,白巾上拭干,坐在案后,先打开邸报。

太子“病”了,皇帝强撑着开了朝制,头一天毫无预兆罢免两个三品官员,接着开始大幅度调动。几大重臣告老还乡

,长期留京高官下放外地,有几个喝令戍边颇有些流放意味的,却是皇帝往日依仗颇深的近臣。如此大范围调动不禁

想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朝中人人自危不敢妄动,外头文人害怕稍议。

再细看调动职表,陌生名字为主,多为这几年科考取士进来的。提升的“嫡系”子弟都是些有政绩的,人数不多。容

深雅赫然高居首位,顶了他爹的头衔升任集贤殿大学士,立朝百余年来头一回有年轻官吏进驻集贤殿。元翎初绽出薄

笑,容深雅的形象和“大学士”真沾不上边。

往下看,有王文渊的名字,差一点断他手中的据梁县令,擢升正六品下京兆右使,颇令人意外。他记得王文渊出身微

寒,仅仅考中进士二十几名,在据梁虽有清名,但没做出太大政绩,京兆的官员统统是帝王心腹。王文渊是受谁的青

睐,皇帝还是太子?

元翎初放下邸报,躺进太师椅闭目小憩,忽而又想起什么,捻亮灯芯仔细看,看过几遍再放下,眉头郁结森寒:果真

没有一点外戚的影子。

新降生的二皇子母系刘家,既没有下放也没有擢升,看似平静却更像蕴藏危机。太子与刘家有隙,又公然反对过皇后

,而今二皇子也降生了,皇帝一点准备都无?为太子今后登上大宝扫清障碍下放刘家,又或者为了二皇子的降临荣宠

刘家,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指甲扣到掌心,不安开始滋生扩张,想到将来可能有的局面,一阵慌张。

拿起容深雅的信,展开看了个开头就天旋地转,双手颤抖不止。

回鹘的案子他从那木沙口中听到一些,心中已有准备,上头赫然在目的主事者“东宫太子”,还是令他胸口恸跳。以

致于后来的字一片模糊。

赵日晏和回鹘勾结,进士一门案子是东宫暗卫做下,全部一剑毙命,干净利落不像北方莽族的手法。他们在那木沙身

边找寻许久,都未找出精于此道的人物,因而迟迟无法定罪。

心中突起一念,双手胡乱翻揽,案台上的文房四宝统统扫落在地,砚台砸出巨响,惊了外头守卫将士拍门。

“滚——”元翎初怒意勃发,用尽力气高声吼,一番搅腾后颓然趴在案上,气闷在胸腔不敢喘出。

回鹘是五胡最大势力,铁骑雄兵横霸草原,且正对渝关是天朝最大的威胁,太子与回鹘暗中有联系就令人难以置信,

说上勾结简直骇人听闻!赵日晏到底在想什么,他被什么迷昏了头,这样祸国殃民大逆不道的事,他也敢!

叛国……叛国……两字占据脑海,痛彻心扉。

元翎初猛然站起,奔到洗漱台边扑了几把冷水,然后抬头盯着黄铜镜中惊惶的脸孔念念有词。

念了几百遍心跳才慢慢缓下,脑子一点点动起来。现在他没时间想赵日晏是怎么错的为什么错了,关键是皇帝知不知

道这事,百官有没有收到风声。

日晏根本没有理由勾结回鹘,只要不散出消息,只要不散了消息,这事就能压在御史台,几个知情者心中,再永远冰

消冻解。不对,瞒不过皇帝,容深雅是皇帝亲信,不可能不报。

元翎初扒拉地上的邸报,拿起来凑灯下重新看,逐字逐句看。这次官员大动不会毫无缘由,皇帝到底是何意?日晏,

他应该回到宫中,却从未上朝,难道他已经……邸报飘落地上,人已经呆滞了。

灯芯一爆,室内忽亮,元翎初回神,却是万般念头涌上脑海,零落细碎,找不出头绪。重新拾起邸报,握着的双手巨

颤看不进一字,只能细细摊到案台……不对,不对,他该把容深雅的信看完!

踉跄奔过,从一堆狼籍中找出信件,再摊在邸报上头,压平,烛台移近,字句慢慢印入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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