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都敛眉收颚,右手按在腰际弯刀,一点点收紧。
“以命抵命!”
话音落地,寒光一闪。身侧庭萨的头颅也落了地,躯上鲜血狂喷。
地上两颗头颅,一颗安然沉静,一颗圆目仓惶。
庭都目不斜视,只专注盯着染血的锋锐弯刀,月光下森亮吊诡。
庭萨悚然神情永远凝结在那一刹。手起刀落迅然发生,四周却没有一点响动,无人惊到,就连马也安分低头。
死亡的沉寂。
元翎初艰难走上前,他的左肩脱臼,单凭一手不借他人之力小心翼翼抱起吕?的头颅,他略微侧身,军中已有人传递过
来清香木盒,郑重安放、盖上。
“吕大人的亡体,望贵国安然送回……”
庭都偏头答道:“一定。”
“那木沙在我国为质,于情于理该交由我朝处置。”
“不——”那木沙突然跳下马,双手乱挥奔到庭都面前,“我告诉你!那边有……”
“闭嘴!你想要谁死?”元翎初断然出声,眸中沉静如潭。那木沙一惊,瞪大眼紧紧咬住下唇。元翎初刻意一顿后继
续问道,“天朝,大宛?还有谁要死……庭律王子?”最后的目光落在庭都身上。
“庭律本王自会管教。”庭都说完,无言看了元翎初一会儿。收紧马缰率先掉头,迫不及待抽马离开,只消一会儿,
一点身影融到夜色中。
“元某就此别过大宛王。”元翎初提振最后力气,朗言。
这一晚起起落落,不愿回望亦不得不回望。元翎初颓然倒地,地上松软沙粒,天上空茫繁星。闭眼,如愿以偿涌出热
泪,流得汹涌。污浊衣衫沾了斑斑血迹,层层泪渍再覆上……
终于结束了,这个凶险的沙漠,残酷的国度。
吕?,吕?,随吾回到故国……待踏入关内,荷塘满月的夜晚,为你再吹一笛。
泪水滴落荒沙,瞬间湮灭无痕。满目星空被一张熟悉的脸遮住,少时幼嫩的眉目已经疏朗俊挺,这张纠缠多年的脸,
如今带着点点湿光惜望。
“翎儿,别哭……”
元翎初拽紧衣衫,幽幽泣言:“吕?替我死……他们要杀的是我……”
赵日晏揽人入怀,心中是还未安定的慌,若换作元翎初——沾了一点可能性都足以骇他肝胆。
“不是,他是为国而死。”
大军整队,连夜开道行军沙漠。东方吐白朝阳升起,人人倦意上脸才驻地扎营。
赵日晏执拗就着抱人的姿势,让军医查看伤情。
昨夜他要叫人看元翎初脱臼的伤,遭到强硬拒绝,甚至连中箭的陆侍卫也只是拔箭止血,一刻不停整军上路。这一夜
他担心元翎初的新伤旧创,频频相顾。那人坐在马上一夜木然,天明时回头望西边大宛的方向,突然说:“庭都是枭
杰,长久下去终是大患,必须扼制。”
他回道:“父皇常说‘平大宛,灭五胡’,灭掉大宛国反而让西边悬空,给更多异族可趁之机。”
元翎初默然无言,之后迎着朝霞的脸一片坚肃。
白日帐内光亮,军医手艺精巧,一声骨错,脱臼左肩接上,之后要伸手搭脉,卷起元翎初的袖子看到垂耷的小指军医
惊呼:“大人——”
赵日晏也看到了,再收到那人脸上无谓冷淡的表情,心中重重抽痛。
自两人在一起,元翎初就没脱开过伤痛,特别是这半年多,内外伤不断。
“谁弄的?”
“那木沙。”元翎初神色不变毫不犹豫地答,赵日晏反而一窒。
“大,大人……”军医拆开绷带看到骨节处凹陷,就跪倒地上,“大人的小指,可能……”
“我知道。”元翎初淡淡接口,“你用药吧,痛得紧。”
军医赶忙起身拿止痛膏药,仔细上过药后道:“下官再去煎伤补的药,先告退了。”
军医退下后,帐内就剩两人。
“翎初……”赵日晏抱着他一阵茫然,怒火与心疼交杂烧在心上,反而不晓得如何开口。
还是元翎初先说:“我问你,那木沙怎么出京的?”
“我给的文牒凭据。”赵日晏轻轻说,突然激动起来,“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
赵日晏神色很犹豫,最后还是咬牙道:“现在不能说。”
元翎初垂下眼帘看不出心思,赵日晏怕他乱想,横胸紧紧抱住。两人就这样无言拥抱了许久,直到元翎初再也挡不住
倦意,精疲力竭伏在赵日晏肩头睡着。
不能说的话还许多,到什么时候才能全部敞开一诉心怀?赵日晏敏锐觉察到不同,年少时纯絮的爱情或许已经回不来
。翎初许诺了当年的约定,但他的感情已经带了许多保留,爱情再也占据不了太多位置。假如最后的结果是这样,他
该高兴两人终能相守,还是伤心最真挚的感情消逝?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拽紧不撒手,这是最最基本的底线。
轻轻放落那人躺在床铺上,相拥共眠。这人的小指好不了了,是两人一路走来留下最显眼的伤,他指上的疼痛似能传
入自己心内。极轻极轻印上虔诚双唇,心下砰然跃动。又是这样,少年时极爱他光华风采,带着恋慕追寻他的身影;
现在看他病痛加身的苍色容颜,深浓的怜惜之情溢满全身。不管怎么样,岁月带来的情感沉淀,越积越深。
第 36 章
身边悉悉索索有动响,赵日晏动了动眼皮。外边日头还是亮的,白天睡觉没法沉,他醒过来好几次,又睡去。这回看
到元翎初披衣起身,迷迷糊糊中准备起来。
元翎初睡里向,要下床必须翻过赵日晏,这时候刚巧趴到他身上,一脚落床还未踮到地,却被睡眼惺忪的赵日晏莽莽
然撞上,额头磕到一起,两人齐声呼痛。
“没事吧?”赵日晏抱住身上人的腰侧,凹陷处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情不自禁来回抚摸。
痛归痛,这两天痛受得已够多,头上那点算小意思,元翎初抬手揉揉,神态自若。碰上赵日晏凑过来的嘴,小意地吹
吹额头处,想起小时候自己哪里碰着摔了,这人也是习惯性吹吹,如今大了,这类爱昵举动令他不自在起来。
赵日晏没瞧出元翎初的羞赧,他目光顺着身上的人凌乱衣物,领口半开露着锁骨,双衽垂耷开出胸前凑近点瞧一览无
余,再一路往下,未够着地那条腿露在外头是精光修长,看得他口干舌燥,不自觉紧了怀里的人靠近下腹。
相处多年,他那点小变化自然瞒不过元翎初,当下紧了嗓子低声道:“放手。”
“啊?”赵日晏恋恋不舍收回粘人腿上的目光,禁不住又去瞟两眼。
“我要起来,有事做。”
“哦——好。”赵日晏松开圈人腰上的手,温软身体一离去,寒料陡然袭来。回头一看,元翎初单只手穿不上衣服,
左手晃晃想去搭一把。
“你要干吗?衣服让人服侍就好了,手别乱动!”
元翎初瞥了他一眼,这会儿又没有近身的宫女小厮,难道让侍卫进来服侍,然后看到他们两个衣衫不整的样子?徒徒
丢了脸面。由着小厮想到元靛,大宛国七王子庭律,小小年纪假死,假作身份入天朝混进元府到他身边当小厮,那些
公文机密不知道被他瞧去多少……两个贴身下人都怀着目的到身边……以后再小心也不为过,这样的事决不能再发生
!
“别动!”赵日晏看不过去,跳下床帮元翎初拉起左边领子,索性由他帮着穿衣了。但赵日晏从没干过这些事儿,毛
手毛脚大半天没系好带子。
“奇怪,这带子没三只手怎么系得起来——”他记得自己宫女就这么做的,怎么到他这儿手不够用了,“翎儿你拉着
这边,对,别动……拉过来点拉过来点,对,转个圈……”
两人三手捣鼓了半天,系出个丑得不行的结花。赵日晏看着拄头皱眉,元翎初不耐烦道:“算了算了,就这样——”
塌了左臂绑着,折磨了几天憔悴不行,头发也没人束,披披散散,他已经够没样子够古怪,区区一个结花算什么。
回头看赵日晏,衣衫凌乱胸前大开。“你别出帐有人进来就蒙面,待会儿我拿吃的来。”
赵日晏眨巴眼觉得新鲜。
元翎初出帐亲自询问王仁暗桩侦察情况,未到关内这一路马虎不得。不想王仁开口就问:“末将斗胆,大人帐中的可
是……”王仁在元翎初掌心划下“太子”两字。
元翎初收拢掌心,默然不语。
一经确认,王仁焦躁不安起来。他这趟差作得凶险,钦差失踪、副使身亡,已经是大大差错,再弄上个太子殿下,不
是要他命嘛。
“王将军不必紧张,宫中作了安排,各国细作只会以为殿下风寒,抱恙修养。不过……”元翎初眯眼,那木沙随军押
回天朝他是逃不出去的,但传递消息呢?那木沙看起来不想害日晏……昨日那种情况还是没开口……
想到那木沙,翎初心中酸酸。他其实酸了好几年,只是当初情况一想到私情就自责自厌懊悔万分,哪里敢去管拈酸吃
醋的事,微微想起就打入心底贴好封条。这会儿敢吃醋,想吃醋了,却吃得极不爽快。昨晚赵日晏的欲言又止,他分
明和那木沙有私不告诉自己,不管私的是什么,他不说的态度足以令人失望……
些微惆怅绕在心间,只一会儿被元翎初驱逐。经了这些事他决心振作,不愿再被私情束缚患得患失。赵日晏有一就有
二,无需对他期望太高,这样今后也不会失望。再说两人各有责任,没必要绑得太紧。
“大人……大人?”王仁呼声唤回元翎初的念头。
“怎么?”
“您看末将要不要再加派守卫兵力?”
元翎初点点头:“此事定要隐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王将军……”元翎初上前拍了拍王仁右肩,言下之意无需赘言
。
“末将明白。”
“氐族质子要专人看管,闲人不得接近。”
“是。”
元翎初撩开帐帘,右手捧着银盆——两张沙饼、几只水果。天气热赵日晏干脆裸了上身躺铺上。
“委屈你吃这些粗糙物,随便填个肚子吧。”元翎初看了他一眼,正经得目不斜视。
赵日晏也不穿衣,腰上一绑挂下上衫,一脚翘床上大马金刀,压根不像一国太子反而似沙漠哪个边角地的响马子,十
足匪气。他嘻嘻一笑:“没事,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元翎初撕不开沙饼,示意赵日晏动手,对方兴头十足,掰开滚热的饼子递上,一边说:“我藏你帐子里,像不像见不
得光的情夫?”
元翎初眨眨眼消化那两字,“用得着这么兴奋?”很久以前两人是这么相处的,但真的是好久以前,突然这样挺不习
惯。
“呸呸呸……”赵日晏吐出嘴里的饼子,骂道,“这么多沙怎么吃?”
“沙饼,埋沙子堆里用烧红的热沙烤的,拍拍再吃。”元翎初淡定道,“很有风味,别的地方还吃不到。”
赵日晏作委屈状,眼巴巴瞅人,他这辈子哪吃过沙。
“水果。”元翎初递上一串葡萄。他没想过弄山珍海味一路上吃,比照将士们的吃食再多些水果而已。
“来的一路也吃这些?”赵日晏连夜匆匆出京,一路上侍卫都打点好食物,就算沙漠那三天也有乳酪、奶子、肉脯,
这是最普通的食物吧。“干吗虐待自己?”
哪里是虐待,跟他说不清。元翎初不答话,抱着左臂偏头不理。
“这不存心招我心疼嘛……”赵日晏扑过来,蹲面前瞅着,“我已经够心疼了,都要疼出血来。你干嘛一直跟自己过
不去?这几年翻来覆去折腾,都搞成这样……”说着就上手摸脸。可惜他家翎初的好容貌,如今药膏擦擦脸都不同意
,比以前难哄多了。
提起“这几年”,元翎初的酸意泛上来,撇开头躲避,冷言:“我怕日子过舒坦了,突然跌下来会受不住。”
赵日晏一滞,怏怏收回手。翎初若不是碰到他,不是与他互生情愫,自有贵公子逍遥日子过。大汉上下,男男女女,
多少人盼着得到太子的青睐,可当他真爱一个人,却是场灾祸。
气氛一时僵住,两人各自低头,吃饼的吃饼,咬水果的咬水果,几次目光交错也梗着不开口。
吃完后翎初亲自收拾了送出帐外,回来东看西看四处翻找,赵日晏忍不住问:“找什么?”
元翎初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信呢?”
“你带着我写的信逃命?”赵日晏立时想起,咧嘴蜜笑。
“还有官印。”元翎初表情正经。
赵日晏上前,一把抱了人往床上拖。
“我绞尽脑汁写的,还以为你看都不看……原来很珍惜嘛……那干嘛不给我回信?”
“没有时间。”
赵日晏干笑两声,手不安分伸进衣服里,三个月未亲近,刚刚睡醒的欲念,起床时又被撩拨了下,统统攒到一起,这
会儿想集中解决。
元翎初自然知道这人要干嘛,但他实在没心情,前有吕?惨死后有太子的安危,目下不是消遣的时候。轻轻溢出声:“
好痛……”
“哪里痛?”赵日晏赶紧松手,后悔了,人昨天才从马上摔下来。
起身离他三步远,元翎初才说:“咱们正经商量下,你在这里不安全。”
赵日晏心下惋惜,但他不愿强迫人,敛了嬉笑正经道:“暗卫在,东宫侍卫在,大军在,你觉得还不行?”
“不能马虎,必须防范于未然。王仁已经猜到是你,他能猜到别人也能。再说跟着大军入关要二十来天,你不可以在
外待太久。”
“那倒是……”他来时不管不顾,飞骑快马出京,有心人收到消息也快不过他,但回去就不一样,路上设卡就能被拦
住。他出京已经第八日,不快点回去朝中大臣要生疑心。
回头看元翎初费神冥想,心中暖洋洋。“你别想了,我自己能安全回去,再过两日我就走……”
“真的?”
“我在你心目中那般没用?”他拉起元翎初的右手,握在掌心。元翎初不确定的问话触及他的自尊。
“不是……”立即否定,却说不上其他话,好不容易挤出一点,“我知道你瞒了我许多……”
“我不是瞒你,是现在不好说。翎初,很多事是逼出来的,我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