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慢慢沉下,月亮忧郁地躲在缭绕云雾后,四周无人。风吹得铁笼轻轻晃荡,饥饿和折磨,才三日笼中人已枯瘦如
柴。月色温柔抚摸他伛偻的身子,凌乱枯涩的长发,手上蜷曲的残指。风儿吹开明月的面纱,四周顿时亮了,元翎初
抬头望月,隐在披散头发后的双眸精烁明亮。
同一轮月光下,夜色宁静的沙漠海,两骑疾行声势猛烈,惊了天地一片。
“殿下!”身后骑者竭力吼声,前面一骑才拉缰,神骏在月下昂首厥蹄,傲然嘶鸣。
身后黑衣人踢了马肚上前,拉下面罩:“待属下辨别方向再行!”
赵日晏瞳仁微缩不做声,安坐马上看着侍卫迅捷有素地掏出地罗放在沙土间,一会儿伸臂坚定一指:“此为正西!”
赵日晏眺望茫茫沙海正要策马,侍卫立在马边拉了缰绳阻止。
“殿下喝点水吧……连着三日两夜赶路,您……”
肚子被狠狠一脚踢中,侍卫不敢闪躲闷哼一声结结实实受了,低眉敛目。赵日晏声若寒冰:“再敢多言就给我滚!”
侍卫心中作苦,却知此刻多说无用。
那日得报元大人失踪,太子托病风寒修养,当夜就偷偷遛出京。堂堂一国太子监督国事,一意孤行奔出玉门关外寻人
,如何劝谏都不听。
侍卫暗中守护太子已六七年,深知他任性到极点,特别是遇上与元大人有关的事,估计“顾全大局”四个字就不再出
现他脑中。太子的心思是不好揣摩,但太子钟爱元大人天下皆知,他的真情假意别人或许看不出,多年来跟从的侍卫
心中雪亮。
他兄弟三人追随太子效力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但若元大人出事,两位兄长的脑袋绝对不保。非但如此,太子能否无恙
还未可知。这几日殿下绝口不提责罚,是不愿想起甚至不敢想起最坏的后果。
两人策马加鞭,继续奔驰。漫天扬尘中,侍卫仰头望顶上悬挂孤零零的月,暗自祈求上天保佑。
破空而来的飒飒,元翎初屏息静听。
“大人……”枝叶间传来细细的声音,若有似无。
他侧头,看了好久才在繁茂树枝间看出人影轮廓,黑衣黑罩,眼睛也隐在黑暗中,仅有一丝光芒。
“大人暂且忍耐,属下这就设法救您出去。”
“不用。”元翎初语气淡淡,仿佛他像动物似的困在铁笼受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日晚上我必还吊在这里,你
拿软模来,灌注一把钥匙,后日再来救我出去。”
黑衣人怔愣:“大人……”
“我有事要你去办。”
黑衣人回神立即沉稳答道:“大人吩咐。”
“这府邸是大宛哪个贵族的,与四王子庭萨有何关系,这是其一。府里除了庭萨和那木沙,还有一个神秘主事者,掳
我的主谋,查出来是谁,这是其二。其三——带讯息回皇都……我很好,让他别急……”说到最后,洞幽目光黯淡了
些。
黑衣人自然明白那个“他”是谁,神色动容道:“三日前殿下收到消息,当夜出京直奔大宛——如今在沙漠内海中,
明日应该能抵大宛……”
元翎初心中大震,手握铁杆怒极低吼:“胡闹!”
黑衣人低首黯然:“殿下素来孤行己见,陛下知道的时候,他都到了玉门关,阻止也来不及……”一抬眼看到元翎初
左手,小指软绵绵不正常地垂耷,惊骇,“大人你的手……”
元翎初还为赵日晏莽撞之旅恼怒,上位者这点事都稳不住,他的一个决定一个行为影响到的是千百万人!他是能任性
,但也要看情况任性!世间的事说不公平也是公平的,他凭什么身居天位还想随心所欲?他就是不能!
亏自己近日还以为赵日晏大智若愚,从前一直小瞧了他。做得出这种行为就是蠢,蠢到无可救药!元翎初气得不顾断
骨,死死捏了铁杆,痛钻入心都消不了千般情感堆积一处的深浓郁结。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赵日晏这种行为就是置他
于火炉中煎熬。
“他若就此打住,转身回朝,还来得及吗?”元翎初露出疲惫之色,致死折辱这几日,他都没有此刻被沉重压垮万般
皆休的颓唐。
黑衣人目光闪躲:”殿下的心性,都出了玉门关……未亲眼见着您无恙,能甘心回头吗……”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
元翎初绝望闭目。一关未过,眼见更大的一关已起。他死在大宛,顶多两国反目成仇起干戈,赵日晏出事,可关乎家
国安危、黎民苍生。
赵日晏的任性不治不行,他就算聪明迟早也被聪明误。一闻这消息,元翎初简直五内具焚,心火烧得焦灼,好不容易
冷静下来,前思后想,从怀中掏出藏的信件官印。
“拿去。太子一到大宛就入军中,除了你们信使一支,消息再不可泄露,就算守将王仁都不行!告诉他来的是我家中
人,精心照料不可出差错。官印给王仁,信件给殿下。求他静心等等,万不可冒险,切记,切记!”
黑衣人目光在他断指上溜过一遍,肃穆道:“太子问起大人情况,属下该如何作答?”
元翎初深锁眉头,静心想了许久,说:“你只道‘七年前的松下之盟,元翎初一定践诺,绝不毁约!’”
第 33 章
赵日晏初听,回头问:“你说什么?”
“兄长信鸽,找到元大人了……”
欣悦瞬间在脑中炸开,提吊的心终于安放,赵日晏冰寒多日之后消融展颜,上天终是厚爱他。
“拿来。”
侍卫不敢不递,道:“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密语传信……”
赵日晏接过,确实只有乱七八糟的图形标志。“一字不漏说予本宫听。”
侍卫摊开布条,指着布帛道:“这是得到元大人行踪,这图形表示大人,站立是……还活着……”侍卫不安偷眼自家
主上,“大人手中拿着东西,是交代他传递物品。这是日期,代表后日,这是军中旌旗,指驻军。后日大人回到驻军
处,让我们先行赶往等待。”
“东西是给本宫的?”赵日晏眸光闪烁,没个定处。
“是。大哥在驻军地等您。”
赵日晏闷了几天,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春风化雨融入心中,沙漠行路的艰难都不算事儿,继而一心念着就要见到那人
。
当初分开几年都不如这三个月难熬,他是魂牵梦萦。父皇说他被情感束缚难成大器,他面上不依不饶胡闹,心中自是
不以为然。元翎初是惊才绝艳的人物,两人仅是多了情爱那层关系,携手扶持心意互通不是更好吗?分开那五年,元
翎初固然满心零落,他同样憋了股怨恨。为了所有人的反对,更为了元翎初托口为父守孝,实则弃自己而去。
他一直认为年少时的感情最纯絮,反正他是如此。他爱慕那人,也迷恋爱慕的感觉,对那人的好统统是享受,两人是
情人,更是相处九年的亲人。可显然他估计错误,当年他们太幼稚。
情爱之道,没有可以借鉴的。两人坚守什么放弃什么,只能在磨合中慢慢了解。可那个该死的情人只知道撇干净关系
,逼不得已他只能用霸道任性换回相守的机会。
两个人的情,只有他一人傻瓜似得在坚持,有时候想起这茬恨得牙痒痒。可有什么办法,离不开放不掉,他只能不断
自我安慰:翎初不是没情意,只是心里有梗不能表露。
前方正是驻军处,黑衣侍卫擒着铁棍在风沙中笔直站立等待自己的来临,他手中有翎初的讯息和物品。一瞬间,赵日
晏眼眶泛了雾气,他从未想过一生中还能碰上柔肠百转激出泪光的时刻。
马儿的焦躁嘶鸣仿佛是在替他诉说,匆匆勒缰定马。侍卫飒然甩手,铁棍重重陷入黄沙中,他肃穆跪下,朗声道:“
属下有辱使命,牵劳殿下挂心,亲临险地!属下罪该万死!”
他们三兄弟担任东宫影卫多年,头一次出大纰漏,又导致太子涉险,此时说得至情至性,赵日晏身后的侍卫听得也湿
润了眼眸。可惜这些不是赵日晏要听的话。
“元大人的消息!”
黑衣侍卫深吸口气:“大人求殿下隐了身份留在驻军处等他,他明日晚上就到。”
赵日晏疑惑眯眼,胸中再次泛起不安,问:“元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人在哪里?”
侍卫咬咬牙,骤然磕头:“大人已有安排,明晚定能回来!求殿下安心等待。”元大人已有吩咐,他的行踪、那边发
生的事不得对太子透漏半句,一切等他回来亲自说。太子听闻元大人失踪,不惜千里偷偷潜入异国境内,若再听到元
大人此时受辱,不知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
赵日晏大怒,斥声:“本宫问你——他人在哪里!”
侍卫咬紧牙关,冒死再道:“殿下!大人皆有安排,求您以大人安危为念,静心等待……”太子平素待他们不薄,但
不等于可以忤逆,在侍卫面前,可不是情人面前那副好说话的样子。
赵日晏握缰的指尖泛白,闭眼深深呼吸,半晌后低声道:“也好。本宫把元大人的安危交予你——若元大人少了一根
寒毛,你明白该怎么做。”
侍卫垂头跪着,半晌应不出话来。赵日晏心摇如悬旌,却不敢往深里揣测。
“属下保护不周,当担负责任,以命相抵!”侍卫坚定抬头,看的却是太子身后自己的亲弟弟,两人心意相通,只消
一眼,弟弟黯然低头。
侍卫取出元翎初转送的那些信件,清晰道:“元大人还有一句话,‘七年前的松下之盟,元翎初一定践诺,绝不毁约
!’”
立时胸中愁雾散去精光,赵日晏迸发笑容,进而匆匆下马不顾身份一把拉住侍卫:“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夜色再次降临,元翎初盯着左手缠白布的小指发呆。过了几日他才恍然想起,从衣角撕下一条布包扎,固定后就不会
太痛。独自一人冷热迟钝,连疼痛都不知道消解,白白多遭许多罪,坐实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
胡思乱想中,思绪来来去去绕着赵日晏打转,有意躲避都没法逃开。他现在应该到了军中,千里之遥的大宛,日夜兼
程肯定很累……还有,他收到那句话了吧……
成为情人七年了,分分合合,元翎初第一次心中笃定。情爱这东西是不能自控的,长期畏畏缩缩不过流于下品,又岂
是为人之道,索性放开手,爱恨由心。什么千古骂名,什么佞幸罔上,大料早已加身,他也满身污名,早已脱不开这
些东西。再怨艾也没用,不如实在一点,正正经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后事由身后人去说。
敏锐觉察有人接近,元翎初双手点在膝盖,散发垂头,温顺又受尽欺凌的可怜相。眼角略略觑过,是个大宛奴才提个
篮子,估计是路过……
“主子……我……你给……”乱七八糟的汉语,元翎初还是听明白了,竹竿子挑上小篮,藉着月光看清了是大宛的乳
酪,做得很细腻。
他刻意抖了嗓子细细问:“你主子是谁?”
那人摆摆手,努力组织语言:“主子……不……害你,不会的……”
元翎初唇边悄悄绽了冷笑,不是夺人性命才叫“害”,何况现在有家国利益在前,几条人命他们会放眼里?不让他死
是因为他还有用。
默然伸手拿了乳酪,仔细嗅闻,心中衡量要不要吃。
他落这些人手中几天,要下药早就可以。以那木沙的脾气还会用最羞辱的方式灌下去——真是那个“熟人”生了怜悯
之心?
捉他的主谋身份心中有了计较,是不是那人还需要最后的证明。背叛的滋味他不是第一次尝,依然苦涩浓浓。
吃了这个明晚才有力气逃跑。
明晚……明晚……元翎初右手捏紧成拳。
月亮西斜,听到预期中风鼓衣衫烈烈作响,元翎初心跳鼓动,先行问:“殿下到了吗?”
站在树杈上,黑衣侍卫还不忘半膝行礼:“到了,在军营中。”
元翎初心念转了转,欲言又止。算了,明天就见着他,何必问出口招别人笑话,叹口气道:“软模拿来。”
铁笼的锁外对着大树,侍卫本事再高也不可能悬空停半晌,当然是他来铸模。他手指能弹琴作画,就是干不了精巧的
活,左手还不灵便,捣鼓了许久才弄好,手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
侍卫小心接过软模放一小盒揣入怀中。
元翎初靠着铁杆小憩:“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是。此处是大宛死去的七王府邸。”
“叫什么?”元翎初瘦指握上铁杆,眸光锐利。
“庭律。”
“什么时候死的?”
侍卫一愣,道:“去年冬天。”
“冬天?没有错?”疑惑眯眼。
侍卫点头:“七王体弱多病,老王一直宠爱有加,也遭各王子嫉恨。去年冬天三王闯入这府邸一剑刺死他,老王闻到
消息昏死在地,没几日就去了。”
元翎初想了许久,问:“七王年庚?”
“己丑年生。”
元翎初昂头轻点,连着说三个好,却是气闷胸中的样子。
人要学的能耐还许多,万不是诗赋明经应对科举就算完的。比如包扎伤口,不会就要多吃苦头;比如官场人际,人缘
不好仕途艰难;比如看人的眼光,一不小心养了虎狼在身边,磨爪子等着反噬。
左手探出笼子,侍卫要用药,被他阻止,简单得重新绷扎了小指。药会留下气味,招人疑心,只剩一天的时间,他不
能出错。
“明日晚上,一人拿我官印潜进王宫面禀庭都,一人来救我出去。记住要算好时辰同时行动。”
“大人是要让大宛国王处理这事?”
“他的弟弟,让别人管教是对他的藐视。我国与大宛还有盟约,我们还在大宛境内,不得不让他三分。”
侍卫低头琢磨了会儿,问:“氐族质子呢?”
元翎初溢了若有似无的笑,轻轻道:“不必生事,以后我自有主张……现在最重要的是守护太子的安全,完成出使任
务。”
此时赵日晏躺在军帐中迷迷糊糊地睡,梦到许多年前的事。
元翎初十五岁,刚刚出落成翩翩少年,喜着白衣,眉目画一样好看。赵日晏不明白每天看到翎初,心中不断滋长的是
什么,酸酸麻麻得难受,可又说不出口。
“翎儿你喜欢我吗?”脱口而出赵日晏自己也楞了楞,之后才惊觉这句话藏在心里很久了。
元翎初皱着好看的眉,眼睛瞪得似圆杏:“你发烧了?”
赵日晏烦躁打掉摸上额头的手,又后悔打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