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抓出了两个装死的,所有流匪的头颅都被砍了,堆在一处,十分可怖,犹如修罗地狱。
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所有兵器都捡起来。”
裴青禾沉声嘱咐:“用水冲干净,装进粮袋。先藏进地窖里。”
冒红菱略一犹豫,低声问道:“是不是要和孙校尉高侍卫他们商量一二?”
裴青禾淡淡道:“剿灭一百多流匪,军功都归他们。我就要一些无足轻重的战利品,还用商量吗?”
这倒也是。
一夜激烈厮杀,流匪被杀了个精光。裴青禾冲锋在前,杀得最多,也最凶猛。领头的悍匪死在裴青禾刀下,是这一战能大获全胜的重要转折点。说裴青禾是最大的功臣,绝不为过。
裴青禾不要这份功劳,全部让给孙校尉和高侍卫,只要些流匪的兵器,他们两个哪有脸反对?
还有一层深意,裴青禾没有说出口。
这些剿获的兵器,皆是精铁打制。比孙校尉手中的兵器都要好一些。普通的流匪怎么可能有这等利器?
将这些利器都藏起来,应付过官府的盘查,以后通通带走。让这一伙来路不明的凶徒,就如真正的流匪一般,死得悄无声息。
这对东宫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东宫不用做什么,只要稳住,就是真正的赢家。连裴仲德兄弟都没能让太子失了分寸,太子又怎么会因为裴氏女眷就和魏王翻脸。
裴青禾这样处置,是表明自保的态度和不追根问底的立场。
果然,高侍卫知道此事后,没有反对,甚至主动对裴青禾说道:“这一战,裴家女眷死伤不少。六姑娘激战一夜,也一定累得很,不如先去歇着。一应后续事宜,由小的出面来应对。”
都是聪明人,话说三分,点到为止。
这一伙流匪背后的主子,裴氏招惹不起。高侍卫出面,就是东宫出头撑腰。至少能挡一挡后续的狂风骤雨。
这份人情,裴青禾不能不领:“多谢高侍卫。”
高侍卫深深看一眼裴青禾:“小的该多谢六姑娘。多亏六姑娘沉着冷静指挥得当杀伐果决,不然,现在躺在地上的尸首,只怕就是我们了。”
一夜激战厮杀,裴青禾强悍的实力无需多言。高侍卫从震惊到钦佩,再到此刻冷静下来,疑云顿时涌上心头。
箭术如神,刀法凌厉,都可以归功于天赋异禀。可那份杀人且切瓜剁菜一般的镇定,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这世上,真有天生杀神?
裴青禾对高侍卫的疑惑洞悉了然,不过,这等事没法解释,也不用解释。
孙校尉激动嘶哑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他还没死!快叫大夫过来!”
裴青禾转头看了过去。
被砍断了右臂的方脸大头兵,躺在血泊中。众人都以为他死了,打算抬起和其余大头兵的尸首堆放在一处。结果,抬起之后,方脸大头兵竟然动了一动。
还没死,还有一口气!
孙校尉的五十个手下死了大半,还活着的个个都有伤。大夫只有一个。孙校尉红着眼嘶吼,包大夫嘴上应着,一时半刻根本过不来。
裴青禾走上前:“我来替他包扎伤口。”
第27章 战马
五千人的军营里,也最多三五个军医。还要先紧着受伤的武将,伤药也有限。大头兵们受了伤,小伤自己熬,重伤就是一个死。
像方脸大头兵这样,被利刃砍了手臂失血一夜的,敷药包扎也就是图个心里安慰。十之八九是救不活的。
血淋淋的断臂处,血肉模糊。
裴青禾动作飞快地清理伤处。昏厥不醒的方脸大头兵因疼痛抽抽了几下,费力睁开眼,吐出两个字:“疼……啊……”
翻了个白眼,再次昏了过去。
既凄惨,又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好笑。倒是稍稍冲淡了周围的晦暗和沉闷。
裴青禾找来伤药,捣碎成药糊,敷在方脸大头兵的断臂处。再用干净的纱布,一层一层地裹住。
孙校尉忍不住看一眼手忙脚乱的包大夫。
裴六姑娘看起来更像大夫。
裴青禾当了十余年起义军首领,打过的仗受过的伤不知有多少。处理外伤的那几招,她熟悉得很。大夫从来都不够用,她勉强能算半个军医。
包大夫忙得大汗淋漓,一抬头,见裴青禾迅疾利落的动作,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裴六姑娘原来也学过医。这可太好了!这边还有几个轻伤的!”
裴青禾点点头。
受伤的大头兵们,都归包大夫。裴青禾主要负责为裴家受伤的女子们包扎伤药。简单的伤势她能处理,外伤严重的,就得包大夫动手。
这等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
就这么忙到了天亮。
去送信的两个人,也终于回来了。
不出所料,皆是空手而回。
孙校尉面色难看,却一声未吭。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低等武将,没有家世背景,也没有后台撑腰。驻军武将压根没将他放在眼底。他派出去的大头兵,进了军营,被奚落嘲讽一顿直接就撵出来了。
去官府报信的东宫侍卫,待遇稍微好了那么一点。东宫侍卫的腰牌颇有几分震慑力,很顺利地见到了县令。
“……那个宋县令,话说得好听。让他派人来救援,他一口就答应了。我在那儿等了两个时辰,县衙里的衙役还没到齐。”
“我催着出发,宋县令坚持等人齐了再走。这么等下去,流匪早就杀了人跑的没踪影了。”
东宫侍卫越说越怒:“我是看出来了。这个宋县令,就是故意拖延。我一气之下,放了几句狠话就率先骑马回来了。”
高侍卫重重冷哼一声。
区区一个七品知县,竟连东宫都不放在眼里,是谁给他的勇气!
“这个宋县令,未必是谁的人。”裴青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是不愿蹚浑水。”
严格来说,宋县令的行为没什么指责之处。招齐人手再来救援,这是稳妥的做法。否则,救援不成,再将县衙里的差役都搭进去,才是折了夫人又赔兵。
高校尉按下怒火,低声道:“我们在这里等官府来人。正好让受伤的休息一两日。”
裴青禾略一点头:“我要领人出去一趟,说不定能找些好东西回来。”
这些流匪来路不同寻常,除了兵器之外,一定还有战马。
想寻到这些战马,倒也不难。抓几个真正的流民问一问,就知道在何处了。
高校尉知道裴青禾的打算后,微微抽了抽嘴角。
就裴六姑娘这份能耐手段,神仙来了都得脱一层皮。
裴青禾向孙校尉借马。
这一场生死厮杀后,孙校尉已彻底折服。再者,大头兵死伤惨重,现在他麾下就剩十来人,战马颇为富余。裴青禾一张口,孙校尉毫不犹豫地借出了十几匹马。
“孙校尉倒是信任我。”裴青禾难得开起了玩笑:“就不怕我骑着马趁机逃走吗?”
孙校尉一脸无所谓:“今夜死了这么多人。如果六姑娘走了不回来,我就在战死的名单上添几笔。”
今夜裴家死伤了二十多人,连老带少还有二百九十多口。裴六姑娘焉能抛下她们远走高飞?
以裴青禾的本事能耐,如果有这份心,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裴青禾点了十余个骑术好的,一人一马,驰骋向前。
跑出十里地,逮住了两个精疲力尽累倒躺在官道边的流民。
都不用出言恐吓,一亮兵刃,两人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告饶,涕泪满面:“女大王,我们都是被抓来的。求求女大王,饶了我们吧!”
“我们之前躲在一处山坳里。里面还有很多马。我们带女大王过去。”
这两个流民,死里逃生后,就打起了战马的主意。这年月,马十分金贵。一匹好马,能卖出百两银子。
山坳里藏了百余匹好马,他们悄悄偷走几匹,就是一大笔横财。
女大王一露面,这点如意算盘顿时烟消云散。
女大王凶狠凌厉,满身鲜血,目中杀气腾腾。他们连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瑟缩颤抖着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只为求一条活路。
裴青禾将两个流民扔到空马上,令其在前领路。
一个时辰后,找到了山坳。
一百多匹骏马出现在眼前。
这些骏马,被蒙了马嘴,裹了马蹄,却掩不住雄姿矫健,都是上好的战马!
裴青禾心花怒放,眼睛都亮了。她快步上前,爱怜地抚摸了一匹骏马,接着一匹又一匹。一同前来的裴氏女子,也一样亢奋激动。
这么多好马!
通通卖了,能换回万两银子!买来粮食够裴家人吃十年!
“一匹都不卖!”裴青禾转头,黑眸中迸发出灿然光芒:“我们骑马去幽州!有了这些好马,还有兵器,我们就能真正立足了!”
有了战马兵器,便有真正的裴家军。
前世费尽心思,在二十岁那年才勉强有了裴家军雏形,几十个人,十几匹马,几十把钝刀,就是她起家的所有本钱。
这一世,有人巴巴地给她送战马兵器来,自然要笑纳。
冒红菱等人纷纷点头称是。
一片喜气洋洋中,忽然响起一个颤抖的哭声:“青禾,我想走。我求你,放我走吧!”
裴青禾神色一顿,看了过去。
是两个时辰前被她救下的许氏。
许氏白着脸,跪了下来,给裴青禾磕了三个头,抬头时泪水涟涟:“你和孙校尉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夜里死了那么多人,我趁着这时候偷偷离开,根本没人知道。”
“我嫁进裴家十年,生儿育女,孝敬公婆,妯娌姑嫂都和睦。可现在,裴家已经没了,我的丈夫儿子都死了。路上辛苦,还要杀流匪,我实在撑不住了……”
“青禾,你行行好,就放我走吧!我给你磕头!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的恩情!”
林间的泥土并不坚硬,带着露水,有些潮湿。
许氏疯狂用力磕头,额上没有红肿,倒是沾了许多泥土,狼狈极了。
冒红菱又惊又怒:“堂嫂!你说什么浑话!你一个人想走到哪儿去?你没了丈夫儿子,还有女儿,你走了,玉儿怎么办!”
许氏九岁的儿子被斩首,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裴玉。
许氏哭得全身发抖,眼睛通红,一句话不说,就是一直磕头。
这是铁了心要离去,女儿也不要了。
其余裴氏女子,也都愤怒难当,纷纷出言指责许氏无情无义心冷凉薄。
“大家都别说了。”裴青禾终于发话,众女子立刻安静下来:“我之前就说过,等到了幽州,想走的可以假死遁走,我不会强留。”
“堂嫂说得没错,这次是个难得的脱身良机。你既然决意要走,就走吧!”
许氏霍然抬头,红肿的眼里满是惊喜:“你真放我走?”
冒红菱想说话,一抬眼,裴青禾平静的侧脸映入眼帘。冒红菱心里的怒火忽然就被浇灭了。
“我给你一匹马,再给你一把兵器。”裴青禾道:“你现在就走。记得更名易姓,不管在何处安身,都别再提起裴家。”
“将来到了实在熬不下去的那一日,可以到幽州昌平县来找我。”
许氏万万没料到裴青禾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她哆嗦着又磕三个头,七手八脚地爬上马,掉头离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山林里。
一片沉寂。
只有风刮枝叶的飒飒声。或许,还有些急促紊乱的心跳声。
裴青禾目光掠过众人神色复杂的脸孔:“还有谁想走,现在站出来。”
流放之路确实艰辛。更名易姓潜藏踪迹独自谋生同样艰难。世道混乱,男子们变成流民的绝不稀奇。女子沦落,命运只会更凄惨。
最重要的是,裴青禾让她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裴家的姑娘不愿走,裴氏的媳妇们也不愿离去。狠心抛下女儿远走高飞的,只有许氏。
等了许久,没有人再站出来。
裴青禾目中闪过欣慰的笑意,声音也温软了许多:“我们现在有兵器,也有了战马。”
“大家**合力,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冒红菱大声附和:“我们都跟着你。你往哪儿走,我们就往哪儿去。”
众人高声应是。
裴青禾扬起眉头,笑了起来:“我们先将战马带出去。”
两个流民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等待着被灭口的命运。没曾想,却听到了两句意料之外的话:“你们两人已经无处可去,可愿随我们去幽州?”
两人死里逃生,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只要能活命,别说去幽州,再远的地方他们也愿去。
冒红菱低声问道:“不灭口么?”
裴青禾道:“凶徒一个不留。这两个,都是普通流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恶人抓来当肉盾,也是可怜之人。杀他们做什么。带去幽州,或许还能讨口饭吃。”
两个流民听得泪流满面,哭着跪下磕头:“多谢女大王。”
安抚收拢流民,是裴青禾做惯的事。三言两语,就令两人感激涕零。再让他们吃几顿饱饭,就能真正收拢。
裴青禾道:“我不是女大王,我姓裴,以后叫我六姑娘便可。”
两个流民忙换了称呼:“是,以后我们听六姑娘的。”
训练有素的上好战马,被牵出山林,上了官道,跟随着前方的骏马驰骋,一路向前。
直至越过驿馆十里,裴青禾才停下,将战马重新藏好。留下冒红菱等六人守着战马。自己则策马回了驿馆。
烈日当空,已近正午。
孙校尉领着还能动弹的大头兵,在驿馆后的空地上挖了个大坑,将战死的手下一个个抬进坑里。
高侍卫也红着眼,埋了两个战死的东宫侍卫。
裴家也死了九个人。
年过八旬的李氏找了把刀来,颤巍巍地掘土挖坑。祖母陆氏对着陈氏的尸首嚎啕大哭。
裴青禾心里沉甸甸的,默默地一同掘土。
前世陈氏命长,活到了寿终正寝。她的重生,让早亡的陆氏冒红菱都活了下来。陈氏却早早就去了。
世事难料,命运无常。
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往驿馆而来。
“六姑娘!”一个大头兵飞奔过来,向裴青禾禀报:“宋县令带着官衙的衙役来了。”
裴青禾嗯了一声,转头道:“孙校尉,高侍卫,你们去见宋县令。我就不露面了。写给朝廷的奏折,也不必提起裴氏女子。”
这都是之前就有默契的事。军功归孙校尉和高侍卫,裴青禾这个真正的功臣,要的是兵器和战马。
孙校尉和高侍卫各自点头,起身出去迎宋县令。
“我们裴家死了十人。”裴青禾的声音传入孙校尉耳中。
孙校尉心想走的这个真是蠢钝。裴六姑娘这样的头领不跟随,偏要独自逃走。这吃人的世道,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活路?
“青禾!”陆氏从悲恸中回神:“是谁走了?”
裴青禾瞥一眼愤怒的祖母:“是四房的堂嫂,小玉儿的母亲。”
在陆氏破口怒骂之前,裴青禾又道:“一心想走的人,留也留不住。她要走,我便让她走。以后,小玉儿就由裴家来养。”
众人转头,看向小玉儿。
两岁的小玉儿,皮肤白净,眉眼秀气,温顺地依偎在祖母身边。
小玉儿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众人都在看她,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这一抹单纯稚嫩的笑容,犹如血腥疮痍中开出的花。
裴青禾走上前,抱起小玉儿,在她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小玉儿,以后跟着姑姑。姑姑养你。”
小玉儿伸出胳膊,搂住裴青禾的脖子,将脸贴了过来。
嫩嫩的脸颊,紧紧贴在她的脸上,有些湿漉漉的。
小玉儿哭了么?
裴青禾伸手,摸到的是小脸儿干净的脸。一只细嫩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脸庞,为她擦拭眼泪,稚嫩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姑姑,别哭。”
原来,是她在落泪。
被信任倚重的心腹背叛,死在暗箭下。睁开眼,面对的就是全族被流放的困境。她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挺身而出,撑起裴家,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她收买孙校尉,示好高侍卫,想方设法让族人吃饱,鼓励她们的士气,精心操练。昨夜一夜厮杀,杀尽凶徒……
她也是人,是血肉之躯,一样会受伤会流血会疲惫会难过。
搂着幼小的侄女,仿佛搂着昔日失去母亲绝望痛哭的自己,身体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姑姑,”小玉儿亲了亲她:“别哭。”
裴青禾深深呼出一口气,冲着满脸忧色眼睛泛红的亲人们笑了一笑:“我没事,你们别担心。”
冯氏一声不吭地过来,紧紧搂住了裴青禾。
裴青禾想说话安慰母亲,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了,泪水就这么冲出眼眶。
冯氏颤抖着哭道:“青禾,你想哭就哭出来。”
这一路坎坷,裴青禾操心出力最多,最累最辛苦。众人渐渐习惯了听从她号令,事事依赖她,一切都是她来定夺拿主意。就连遇到凶徒恶人,也是她冲锋在前。
所有人都忘了,她还只是个没成年的十三岁少女。
裴青禾将头靠在娘亲冯氏的肩膀上,无声又畅快地哭了一回。
哭累了,模模糊糊地就这么睡着了。有人将她抱起,放在了床榻上。娘亲纤细温热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她在睡梦中,也觉踏实安心。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睁开眼,柔和的晨曦洒落进屋子里。几张熟悉的脸孔都在,眼眸中皆是关切担忧。
裴青禾眯了眯眼,伸了个懒腰,翻身下榻,精神奕奕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半天一夜。”裴燕抢着答道。
肩上有伤裹着纱布的裴芸接过话茬:“宋县令他们昨晚就被打发走了。孙校尉写了奏折,让宋县令一并呈去朝廷。”
裴青禾略一点头。
吴秀娘轻声道:“死去的族人,都已葬好了。受了伤的,都敷药包扎妥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叩叩叩!
门被敲响。孙校尉和高侍卫联袂而来。
原本还有几分倨傲矜持的孙校尉,经此重击,彻底没了心气。杀了一百多流匪,确实功劳赫赫,按常理,他这个校尉回京之后,就该升官了。
可这伙“流匪”的来路,众人心里都有数。他彻底开罪了“流匪”背后的主子,以后死在哪儿都不知道。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
高侍卫也没好到哪儿去,眉头紧皱,显然在为接下来的路途忧心。
裴青禾先以目光示意,裴燕等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裴青禾和孙校尉高侍卫三人。
裴青禾一张口就石破天惊:“我们得立刻启程,迅速赶到幽州。”
孙校尉心里一紧,抬头看了过去:“六姑娘为何这么说?”
裴青禾看着孙校尉:“这里离京城上千里。流匪被屠戮一空的消息,最多七八日,京城那边就能收到消息。”
“这个幕后主谋,吃了大亏,不会就此袖手,或许会再派人前来。”
“我们死伤不少,禁不起第二回 苦战了。得尽快抵达幽州安顿下来。”
“我们剿获了一百多匹马,有囚车有运粮车,接下来全力赶路,争取十日之内到幽州。”
孙校尉面色晦暗,点了点头:“就照六姑娘的意思办。”
至于到了幽州,裴家要怎么躲过明枪暗箭,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校尉能左右决定的事了。
裴青禾又看向高侍卫:“我写一封信,请高侍卫立刻派人回东宫送信。”
出了这等事,定会惊动东宫。
高侍卫低声道:“我正打算让人回京,给郡王殿下送信。”
裴青禾却道:“我的这封信,要送到太子殿下手中。”
高侍卫:“……”
裴六姑娘行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他是章武郡王身边的侍卫,送信回东宫不难,想呈到太子殿下手中却不是易事。再者,太子殿下忙于朝堂政务,哪有闲心理会裴家女眷的死活?
高侍卫心里吐槽,口中说得还算委婉:“还是呈给郡王殿下吧!如果信中有要紧内容,郡王殿下一定会禀报太子殿下。”
裴青禾将高侍卫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这份信中的内容十分重要,高侍卫只管呈上去。出了什么差错,由我来担着。”
换在一个月前,听到这等大话,高侍卫只会嗤之以鼻。
今时今日,高侍卫已被裴青禾彻底折服,闻言为难片刻,也就应下了。
裴青禾独自进了屋子,提笔写信,片刻而就,没人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东宫侍卫死了两个,就剩三人。高侍卫叫了一个过来,低声嘱咐数句,那个东宫侍卫郑重地将信塞进袖中,快马而去。
半个时辰后,众人再次启程。
重伤不起的,被挪上了囚车或运粮车。伤势轻一些的,骑着温顺的战马前行。两个时辰后,便和等了一天一夜的冒红菱一行人会合。
纵然是心事重重的孙校尉,骤然见了一百多匹神竣的战马,眼前也是一亮。
裴青禾先对高侍卫道:“这是缴获来的好马,高侍卫先挑一匹。”
男人没有不爱马的。一匹上好的战马,能卖出几百两银子的高价。
高侍卫也不客气,上前挑了一匹黑马。
裴青禾转头:“这么多好马,孙校尉也来挑一匹。将来逃命的时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孙校尉:“……”
惧怕没有丝毫用处,倒不如横下心往前闯,或许就闯出一条生路。
孙校尉哈哈一笑:“六姑娘说得没错。我得挑一匹脚程快的好马,逃命的时候能跑快一些。”
裴青禾笑了起来,冲孙校尉比了个大拇指。
会骑马的裴氏女眷们,各自挑马。不善骑马的,两人同乘一匹。如此一来,赶路的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两个流民,也分到了一匹马。这两个流民,能在激战厮杀中苟且偷生,也是有些能耐本事的。有眼色,识时务,能屈能屈。休息的时候,主动给战马喂水。分干粮的时候,识趣地蹲在一旁。
却未料到,裴六姑娘主动过来,递了两块干饼子给他们:“昨日没来得及蒸馒头,只有干饼子,凑合着吃一些。”
略带酸味口感粗糙的干饼子,在常年饥饿的流民们眼中,却是举世无双的美味。
两个流民一边吃一边抹眼睛:“六姑娘不杀我们,还给我们饼子吃。”
“我们两个前世行善积德,才修来了这样的福分。以后,我们就死心塌地追随六姑娘。”
裴青禾转到了囚车粮车边。
重伤不能动弹的,都躺在车上。其中最重的一个,当属断了右臂的方脸大头兵。
熬了两夜没睡的包大夫,坐在囚车里,靠着木栏睡得喷香。
方脸大头兵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也丝毫没有要醒的征兆。
其余几个伤兵,也没好到哪儿去,个个面色惨白虚弱无力。能不能熬过去,全凭天意。
其实留在原地养伤更好。只是,一来没人照料他们伤势,二来,驿馆里死了那么多人,成了凶地。他们不愿也不敢留下。只能随着众人一同启程。官道并不平坦,囚车粮车颠簸个不停,滋味着实不好受。
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空洞。
裴青禾对几个醒着的伤兵道:“安心养伤,等你们伤好了,我送你们每人一匹马。你们将马卖了,换成银子,盖房子娶媳妇,安生过日子。”
美好的愿景,令人神往。
伤兵们听得眼睛都亮了。
裴青禾又去受伤的裴氏女眷那边,一一低声安抚。
冯氏看在眼里,很是心疼,低声道:“青禾,你歇一歇,别太累着了。”
昨天偶尔露出的软弱,吓到冯氏了。裴青禾有些后悔,更多的是被亲娘关切的温暖:“娘放心,我知道轻重。”
冯氏靠得更近了些,低声道:“二房叔祖母走了,你祖母心中难过得很。”
几十年的妯娌,比和自己的丈夫儿子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平日里斗嘴斗个没完,实则感情十分深厚。
陈氏又是为裴风挡刀而死。陆氏看到陈氏的尸首后,眼睛都哭肿了。此时下了囚车,背靠着一棵树坐着,神情木然,连句话都没说过。
裴青禾没有去安慰陆氏。
裴家接下来要走的路,注定了要伴随血腥杀戮。生死离别,都是等闲常事。所有人都得慢慢习惯。
冀州流民作乱,袭击驿馆。押送罪臣女眷的校尉孙成和东宫侍卫高勇,大展神威,击杀一百四十六名流匪。
对裴家来说惊天动地的大案,汇成了奏折上寥寥数语,飞快地送到京城。
孝文帝近来龙体微恙,并未上朝,由太子监国理政。这样的奏折,甚至没资格呈到天子面前。
朝堂高官们,对此事也未过多关注。
敬朝疆域广阔,北方旱灾频繁,流民遍野。流民作乱,早就是屡见不鲜的事了。一百多流匪,根本不值一提。
东宫太子眉头都没动一下,随口道:“流匪既已被平,论功行赏便可。此事就由兵部按着常例来定。”
兵部尚书拱手领命。
倒是年轻英俊的魏王殿下,听闻此事后面色倏变,颇值得玩味。
执掌宿卫军的司徒将军,看了女婿一眼。
魏王殿下将心中的暴怒按捺下去,忍到早朝退散,面无表情地回了寝宫。殿门一关上,魏王眼中的暴戾再也遮掩不住,怒喝一声:“武忠,你过来。”
魏王心腹武忠低着头上前,还没来得及跪下请罪,就被魏王重重一脚踹到了腰腹上。
魏王自少习武,虽然嗜好酒色,身手却不弱。这饱含愤怒的一脚,使出了八分力道。
武忠被踹得倒飞几尺,重重摔落在地上,疼得直不起腰来。咬着牙爬过来,用力磕头谢罪:“属下办差不力,请殿下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