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冲!
裴青禾厉声高呼,右手紧握长刀,用力一踢马腹,陪她征战了十几年的爱马撒开四蹄疾驰。
绣着红色裴字的雄鹰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方是狼狈逃窜的朝廷溃军。
身后是勇猛无双的裴家铁骑。
打赢这一仗,她不必再东奔西藏,她的裴家军能真正立足,割据一方。从此以后,她能让身边所有人都过上安宁的好日子……
一支如毒蛇般的暗箭,混在闷雷般的马蹄声中,悄无声息地刺入她的后背。
她先听到亲兵们的嘶吼声,然后才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是谁在背后放冷箭?
是谁背叛了她?
她悲愤不甘,拼尽全力转头,将那张狰狞得意的脸孔映入瞳孔。然后,闭上双目,重重摔落马下。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死后的世界,也不安宁。
凄凉的哭喊声一直在耳畔回响不绝。
片刻不得清净。
她不耐地拧了拧眉。
“青禾,”哭声忽远忽近,不停呼唤她的闺名:“青禾,你快醒醒。”
她指尖动了一动。
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灼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用力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哭得红肿不堪的眼,还有一张憔悴凄凉绝望的美丽脸庞。
这是她的娘亲冯氏,饱读诗书,能诗会画,在闺阁时是闻名京城的美人。十五岁时嫁给武将裴仲德做续弦,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唏嘘,巧妇伴拙夫,鲜花插在了不解风情的牛粪上。
她在不懂事的少时,也为娘亲惋惜过。这样美丽娇柔的女子,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了十来岁的粗鲁武将,一年见不了丈夫几回,常年独守空闺。
当今太子是已故张皇后嫡子,二十四岁时被册立储君,孝顺仁爱,在朝野声名极佳,朝堂里拥护太子的官员颇多。
大伯裴伯仁在太子府做着七品洗马,颇得太子信任重用。父亲裴仲德是十二宿卫将军之一,麾下有三千精锐骑兵。
裴氏兄弟向太子靠拢效忠。裴家的灭门之祸,也因此而来。
孝文帝在张皇后死后,立了宠妃为皇后。宫女出身的刘皇后,宠冠后宫,生的皇子最得孝文帝喜爱。孝文帝封幼子为魏王,封地离京都相隔只几百里。
魏王成年后,娶了中军将军司徒喜的女儿。后宫有刘皇后撑腰,岳父执掌宿卫军,再有孝文帝的偏爱,这几年魏王势力迅速壮大,和太子有分庭抗礼之势。
太子和魏王表面勉强维持平和,私下里纷争不断。
魏王出手狠辣,对忠于太子的官员下黑手,贬官撤职都算轻的。执掌三千精锐骑兵的裴仲德,成了魏王的眼中钉。
魏王一出手,便置裴家于死地。
裴仲德遭人构陷,被谋反罪问斩抄家,裴氏男子全被砍了头,只有八岁以下的堂弟们侥幸活了下来,和裴氏家眷妇孺一同流放至幽州。
年迈的祖母禁不住流放之苦,半路病逝,连口棺材都没有,用草席裹了,埋骨在官道旁。
娇弱的娘亲冯氏,出人意料的坚强,撑到了流放之地。
流放之路千余里,走了半年多。裴氏族人从一开始的三百多人,到幽州后只剩两百,死了近一半。
幽州天气寒冷,山多林多猛兽更多。习惯了温暖南方的族人们纷纷病倒。需要大夫需要药材需要粮食,更需要有人庇护。
那一年,她才十三岁,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不顾娘亲阻拦,带着堂姐堂妹们上山寻药材,结果遇到一只半大的猛虎。堂姐葬身虎口,两个堂妹受了伤,她奋力杀了猛虎,脸颊却被猛虎抓伤,留下了可怖的抓痕。
冯氏大哭一场,然后抹了眼泪,在夜半出去,直至第三日下午才回来。
她带了大夫回来,还带了一车的米粮。
没有人问冯氏去了哪里。
自那之后,裴家女眷中年轻样貌好一些的,时常出去几日,然后带粮食回来。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几年,直至她和堂弟堂妹们长大。
十六岁时,她成了山林间最勇猛的猎手。
十八岁那年,她领着堂弟堂妹杀进一个土匪寨中,杀光悍匪,抢了粮库,用抢来的金银招兵买马买兵器。
娘亲冯氏再也不必忍受屈辱,用美貌和身体去换粮食了。
在她二十岁时,冯氏吞金身亡,死前留下遗书。
青禾,你爹死了,娘的心也跟着死了。为了你,娘苟活七年。现在你已长大成人,娘也能安心合眼。娘去地下,和你爹相聚。
她用手背抹了眼泪,亲手将冯氏安葬。之后数年,她不停杀土匪,抢一抢为富不仁的大户,杀一杀为祸乡里的军匪。
敬朝末年,天灾不断,徭役繁重,民不聊生。朝廷各地民乱频频,北方匈奴鲜卑屡次进犯。敬朝走到末路,各地起义军首领纷纷自立为王。她自立裴家军,世人皆称她裴将军。
几十支起义军中,裴家军人数不算多,军纪却最严明,战力也最强。她领着裴家军击溃朝廷大军,胜利在即,没曾想,却遭遇了来自身后的暗箭……
死后能和亲人相聚,也是幸事。
裴青禾用力眨了眨眼,呼出一口闷气,嘴唇动了动:“娘。”
声音怎么这般娇嫩稚气?
裴青禾惊愕地睁大眼,死寂的心扑腾乱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冯氏的脸。
冯氏泪如雨下,将脸庞贴上女儿颤巍巍的小手:“你总算醒了。前日从刑场回来,你就发了高烧,娘真怕你随你爹和你兄长就这么去了。”
掌下的皮肤温热,泪水湿漉漉的。
裴青禾似被惊雷劈中,全身一震,混沌的头脑迅速清明。
她迅速低头,看了一眼缩小了许多的自己。旋即抬头,目光扫了一圈,寻到了一个巴掌大的铜镜。
她伸手摸索,将铜镜抓过来,模糊的镜面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右脸颊没了狰狞可怖的伤疤,像剥了壳的鸡蛋,白皙光洁。
眼眸亮如星辰,浓黑的眉透着英气和倔强。
这是十三岁的裴青禾。
她死后没有投胎,竟回到了十五年前。
冯氏紧紧抱着女儿,恸哭道:“青禾,你醒过来就好。”
“裴家被灭族抄家,太子殿下在金銮殿外跪了半日,才保住了我们裴家妇孺的性命。今日离京的时候,太子还令章武郡王来送行。”
“这份恩德,我们可得牢牢记着……”
裴青禾目中闪过凉意。
为裴家求情的太子殿下,有情有义。年少仁厚的章武郡王,送罪臣家眷出京都二十里。东宫父子,折损了裴仲德这名猛将,却赢得了满朝官员的人心。
如果太子愿意力保裴家,怎么会坐视裴氏被魏王构陷?
裴氏女眷流放幽州,受尽屈辱,挣扎求生,为何不见东宫出手相助?
魏王暴戾凶残无道,裴家男丁皆死在魏王手中,这份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东宫父子虚情假意惺惺作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门忽地被推开,一个白发老妇颤巍巍地走了进来:“章武郡王要回去了,我们去给郡王殿下磕头送行。”
这个老妇,是裴青禾的祖母陆氏。
裴家遭遇灭顶之灾,裴氏男丁被斩了两百多颗头颅,陆氏四个儿子十一个孙子都死在刑场上。对一个将近七旬以儿孙为天的老妇来说,是致命的重击。
陆氏在几日间白了头,曾经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下来,眼中失了生志和光芒,整个人如离了树的叶子,迅速衰败枯萎。
这样下去,还会和前世一样,熬不到两个月,就油尽灯枯,病死他乡。
裴青禾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迅速下了床榻:“祖母,我随你们一同去。”
陆氏浑浑噩噩,反应迟缓,半晌才哦一声。压根就没问一问,高烧刚醒的孙女能否出去见人。
冯氏用袖子擦了眼泪,忧心低语:“青禾,你身子虚弱,还是躺着歇息吧!”
裴青禾淡淡道:“郡王为我们送行,恩德如山,我要亲自去谢恩。”
她领兵十几年,习惯了发号施令,一张口,自然流露出了说一不二的首领气度。
冯氏仿佛看到了丈夫裴仲德的影子,鼻间骤然一酸。
陆氏万念俱灰心如枯井,木然点头。
冯氏快步上前,扶住陆氏的左臂。裴青禾扶着祖母的右臂,祖孙三人就这般慢慢走了出去。
裴家被流放的妇孺老少共计三百二十二人。最年长的是裴家五房的裴李氏,今年八十一。最年幼的是裴家十一房刚出世两个月的婴儿。女子有二百九十八人,另有二十四个年幼的男童。
按着敬朝律法,谋反罪要诛九族。太子殿下一跪,救下了裴氏妇孺,保住了八岁以下的男童。
这一桩义举,为太子赢得了声望和人心,仁厚之名传遍朝野。
章武郡王身为东宫长子,今日亲自送裴氏家眷离京十里,自然又是一桩美谈佳话。
十四岁的章武郡王,身量修长,长眉凤目,挺鼻薄唇,英俊温文,一派天家皇孙气度。
章武郡王身后,是几位东宫属官,另有数十个身材高大目光敏锐的东宫亲卫。
裴氏三百多口跪下谢恩,夹杂着阵阵悲凉绝望的哭声。
章武郡王目中流露出怜悯,温声道:“都起身,别跪着了。此去幽州,山高路远,诸位多多保重。”
此言一出,哭声更响了。
一片凄凉的哭声中,忽地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郡王殿下,小女子有话要说。”
章武郡王一愣。
众人的目光一并看了过去。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模样,身形纤细,肤色白皙,黑眸明亮,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
像极了枉死的裴仲德。
宿卫军拱卫京城皇宫,共有十二卫。裴仲德独掌一卫,麾下都是精锐骑兵,在十二位宿卫将军中首屈一指。裴仲德的五个儿子,都是年少英杰,被戏称为裴家五虎。
圣旨一下,裴仲德父子六个人头落地,就剩下这么一个幼女裴六娘。也不知能否安然撑到幽州。
“我是裴仲德幼女,裴青禾。”
“裴氏忠心爱国,却被奸佞污蔑,构陷谋反重罪。裴家一门男丁两百九十七条性命,枉死刑场。”
裴青禾一张口,就令东宫众属官心惊肉跳。
太子詹事庞隆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裴青禾:“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请裴六姑娘慎言。”一边冲章武郡王使眼色。
东宫折损裴氏兄弟,如被斩了一臂,万幸太子殿下及时出手,挽回东宫声誉名望。裴氏之殇,倒是成就了东宫仁厚美名。
此时此刻,赶紧送别裴家妇孺回宫复命才是头等大事,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章武郡王回过神来,张口道:“裴六姑娘请节哀。”
裴青禾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落在章武郡王的脸上。
这位章武郡王,是太子嫡长子,有才名有贤名。可惜,孝文帝偏袒魏王,对东宫父子平平。章武郡王已十四岁了,还没册封太孙。
事实上,魏王确实是皇权争斗的胜利者。前世孝文帝在一年后废了太子,魏王坐上了龙椅。
魏王凶残暴戾无道,登基后大肆征发徭役建行宫,百姓被逼得没了活路,各地纷纷冒出了起义军,再有鲜卑匈奴等外族进犯,短短几年,敬朝就走到末路。京都被一股起义军攻破,宫廷烧了个干净,魏王被活活烧死。
被幽禁的废太子,同样死在起义军刀下。
眼前这位章武郡王,被忠心的侍卫们救出火海,易容改扮,逃出了京城。
其时,天下大乱,起义军不绝,各地豪族纷纷割据。
章武郡王去投奔外家渤海张氏。张氏将嫡女嫁给章武郡王,并拥立章武郡王为新天子,打出了拨乱反正光复大敬朝的旗号,吸引了不少还忠于朝廷的军队投奔效力。
新朝廷建立后,渤海张氏势力迅速壮大,很快流露出了勃勃野心。章武郡王这个傀儡,几年后就突发重病离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张氏一边哀恸,一边火速改朝换代自立为帝。
第3章 得寸
章武郡王死讯传来的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手下有了两千多兵马,背靠着连绵不绝的燕山山脉。占了幽州燕郡的昌平县。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这是乱世中的真实写照。
天下混乱无序,到处是流匪,人吃人不再是形容词,而是真切的人间惨剧。
裴家军战力勇猛,军纪严明,爱惜百姓,声名远播。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入昌平县。她这个女将军,麾下精兵迅速涨到了万人,在各路起义军中独树一帜,名头响亮。
渤海张氏派人前来招抚,她断然拒绝。张氏心中忌惮,派了军队前来剿灭,她亲自领兵,杀得对方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她打了胜仗,却死在了心腹的背叛和冷箭之下。
说起来,也没比章武郡王强多少。
“郡王前来送行,裴氏上下感激不尽。”裴青禾看着章武郡王,声音缓慢清晰:“裴氏妇孺老少被流放至幽州,路途遥远,且北方寒冷。我们缺衣少食,也缺药材,恳请郡王出手相助。”
章武郡王:“……”
章武郡王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庞隆。
庞隆心里皱眉。
这个裴六娘,实在不懂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这样的要求!
也罢,为了东宫美名,好人做到底。
庞隆迅速接过话茬:“这事好办,臣这就让人去附近的县城,准备棉衣干粮,再让人请个大夫,备一车药材。”
章武郡王冲裴青禾露出温和儒雅的笑容:“庞詹事的话,裴六姑娘也该听见了。”
裴青禾拱手:“多谢郡王殿下。还有一件事,随行押送的士兵有五十人,我们裴家老的老少的少,要么就是娇弱女子。流放途中,万一被不长眼的恶人欺凌,怕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请郡王殿下派人随行,护送我们平安至幽州。”
众人:“……”
头脑浑噩的陆氏都被刺激得清醒了,颤巍巍地起身,急匆匆地呵斥:“六娘,不得胡言乱语!”
索要棉衣粮食药材,已经很过分了。现在还张口要护卫,实在是得寸进尺。
冯氏也顾不得抹泪了,慌忙起身,想扯着裴青禾跪下请罪。
冯氏这一站,顿时引来众人瞩目。
冯氏生得柔婉貌美,今年二十九岁,正是女子如花盛放的时候。裴家遭难,丈夫惨死,冯氏穿了一身白衣,双目红肿,神色凄婉,愈发风姿绰约。
别说不长眼的恶人,就是长了眼睛的正常男人,也少不得要多看一眼。
除了冯氏,跪着的女眷中还有一些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没人庇护,押送的官兵们起了歹意,确实是一桩大麻烦。
章武郡王这个少年郎,心尖不由得软了一软,转头去看庞隆:“庞詹事,派些人手护送裴家妇孺到幽州吧!”
庞詹事这个官场老油条,心肠就硬多了,张口便要回绝。
裴六姑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大伯做了八年东宫洗马,和庞詹事有同僚之谊。庞詹事心地仁厚,定不会对裴家妇孺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大伯地下有知,也会感念庞詹事的援手之恩。”
连同僚遗孤都不肯伸手照拂,还算人吗?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过来,庞詹事回绝的话根本出不了口。
庞詹事看一眼牙尖嘴利的裴青禾,有些头痛,面上还得露出悲戚怜悯的神色:“是我思虑不周,之前竟没想到护卫一事。”
“郡王殿下可派几人,送裴家女眷去幽州。”
庞詹事唯恐裴青禾提出更过分的要求,立刻又补一句:“臣再去找押送官孙校尉,请他关照一二。”
人是少了些。
不过,有这么几个侍卫随行,就能扯一扯东宫大旗,震慑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
裴青禾再次拱手:“多谢郡王殿下,谢庞詹事。”
旋即又长叹了一声:“等到了幽州,我们一堆老弱妇孺,终究还得靠自己。”
“听闻那里天气寒冷,贼匪横行,时常有匈奴鲜卑人去打草谷,人命如草芥。我们活着一日,就为太子殿下郡王殿下祈福一日。希望上苍庇护东宫,也能庇护裴家老少。”
陆氏冯氏泪水簌簌滚落。
跪了一地的妇孺悲从中来,哭成了一片。
章武郡王会读书擅写诗,孝悌恭顺,十四年的生命中,还从未遇过这样棘手的情景,一时手足无措。
几位东宫属官,面面相觑,暗道一声不妙。
这个裴六姑娘,年岁不大,却着实难缠。棉衣米粮药材且不说了,东宫侍卫也有了,现在还打上了到幽州有东宫庇护的算盘……
眼看着年少脸嫩经验浅薄的郡王殿下进退两难,一众东宫属官想提醒也张不了口。
裴家已经够惨了,剩这么一堆老弱妇孺,没有靠山,在幽州那个人吃人的地方怎么活?
一片凄惨的哭声中,十三岁的裴六姑娘挺直了腰杆,抿紧嘴角,显得倔强又悲壮:“郡王殿下不用为我们担心。我自**武练箭,成年男子也不是我对手。谁敢登门相欺,我就和他拼命。”
就是铁打的心肠,也禁不住这样一幕。
章武郡王眼睛都红了,一个冲动,从袖中取出一块圆形铁牌:“这是东宫令牌。到了幽州,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就拿着这块令牌去北平军大营,去找孟将军。”
庞詹事眼前一黑,急急出声:“殿下不可!”
这样的令牌,整个东宫只有四块,一块在太子手中,另外两块分别在太子詹事和东宫侍卫统领手中。最后一块,太子给了章武郡王。
凭着这一块东宫令牌,可以指挥调动忠于东宫的文官武将。
如此重要的东西,绝不能落入一个黄毛丫头之手。
章武郡王此时才惊觉自己举止不妥,伸出去的手不缩不是,缩回来也不是,颇有些尴尬。
裴青禾没有伸手去拿令牌。她对神色间有些悔意的章武郡王说道:“殿下一番好意,我们愧不敢当。东宫令牌太过贵重,请殿下收回。”
“我只求殿下写一封信,给幽州燕郡昌平县的县令,照拂我们一二。”
第4章 进尺
章武郡王暗暗松口气,顺水推舟地收回令牌,命人取纸笔来,当场写了一封书信,盖了私印。
庞詹事也在心里舒一口气。令牌收回来就好,写封书信顺手的事。
就看裴六姑娘这份操控人心的能耐本事,去了幽州也不会没活路。
可惜裴家遭难,裴六姑娘沦落成了罪臣之女。不然,嫁进东宫做郡王妃也够资格了。可惜可惜!
裴六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眸又看了过来,庞詹事心里一个咯噔。
裴六姑娘神色郑重地向所有东宫属官行礼,一一道谢:“今日诸位大人前来送行,怜惜裴氏老弱,慷慨大义,青禾就此谢过诸位大人。”
众属官:“……”
得,郡王殿下被刮了一层,他们也不能干看着。慷慨大义四个字,分量可不轻哪!
太子宾客立刻表示,他有一百两银子的程仪相赠。
太子中庶人也紧跟着赠了一百两。
就连郡王侍卫统领,也慷慨解囊,拿了银子出来。
庞詹事身为东宫属官之首,出手不便太小气,赠了两百两程仪。
裴青禾毫不客气,全都收了,再次郑重道谢。众属官心想道谢不必,麻烦裴六姑娘少开贵口就行了。
陆氏冯氏早就哭不出来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这、这是怎么回事?
裴青禾发了场高烧,醒来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
“本郡王要回宫了,就此道别,裴六姑娘多珍重。”章武郡王凝望着裴青禾,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希望来日,还能再见。
裴青禾拱手作别:“郡王殿下保重。”
这一世眼睛睁亮一点,别再死得那么惨了。
章武郡王深深看一眼,上了马车。一众属官纷纷上马车,东宫侍卫们在前开道。
马车上的章武郡王忍不住探头回顾。
裴六姑娘静静的立在驿馆外,目送众人远去。
马车渐行渐远,那抹纤细坚韧的少女身影,越来越小,却奇异的清晰,如刀一般镌刻进心底。
十四岁的章武郡王殿下,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微妙难言的怦然心跳滋味。
庞詹事老于世故,看破却不说破,还笑着赞了裴青禾几句:“这位裴六姑娘,机灵善变,性情坚韧,远胜寻常闺阁少女。”
“可惜,裴家犯了谋逆重罪。裴氏女眷被流放幽州,此生都不能再回京城。实在可惜!”
一个罪臣之女,进东宫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多想无益,趁早忘了才是。
章武郡王默然片刻,收回目光。
章武郡王一行人终于离去,留下了五个东宫侍卫。
能做东宫侍卫的,多是身家清白的将门子弟。这五人,原本只是随郡王出宫一趟,谁曾想就被派了这桩辛苦的外差。
京都离幽州一千多里,裴家三百多口妇孺,一步步走过去,不知要走多久。他们随行护送,再返回京城,说不得要耗费个一年半载。
护送罪臣家眷,吃力不讨好。万一日后被裴家牵连,更是不妙。
几个侍卫心中不痛快,个个沉着脸,没半点笑意。最高最黑脸上表情最少的一个张口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请六姑娘吩咐。”
陆氏心中忐忑,冯氏更是一脸不安,扯了扯裴青禾的衣袖,示意她放低姿态,对东宫侍卫们客气奉承些。
裴青禾神色未动,淡淡道:“庞詹事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现在就去最近的县城置办。”
“米粮药材多买一些,棉衣买不到现成的,就买一百匹厚实的棉布,买几车棉花。我们在路上自己做棉衣。”
“我们脚程慢,先行出发,你们买齐了东西追上来便是。”
侍卫们:“……”
裴六姑娘年岁不大个头只及他们胸口,却气势凌人,言语间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霸气。
领头的黑壮侍卫心里一凛,下意识地拱手应是。
裴青禾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给了黑壮侍卫:“烦请高侍卫,将这几张银票都兑成现银。”
几大银号都在大都城,到了穷乡僻壤之处,银票兑换不出来,也就是废纸罢了。
这几张银票,正是庞詹事等人慷慨解囊赠送的程仪。裴六姑娘真是务实得很。
高侍卫心情复杂地接了银票。
五个侍卫,很快翻身上马,在嘚嘚的马蹄声和滚滚烟尘中远去。
“六娘!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陆氏今日大受刺激,那副心如槁灰的模样不翼而飞,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怎么能得寸进尺,对郡王殿下提那么多要求?”
裴青禾抬眼,冷然道:“裴家两百九十七条人命,皆因东宫而死。东宫还借着裴家捞了一把美名。”
“我不过要些米粮棉衣药材,要几个侍卫随行,再要些庇护罢了。”
“这算什么得寸进尺?”
“莫非祖母想看着裴家老弱在路上饿死冻死病死?”
“幽州那地方,山匪凶残,驻军大营里还有一堆军匪。有东宫侍卫送我们前去,还有郡王的亲笔信,我们便能扯一扯东宫大旗。”
“都这步田地了,还讲什么礼义廉耻。我奉劝祖母一句,睁大双眼,看清形势,早些放下诰命夫人的身段。不然,到了幽州也活不下去。”
陆氏:“……”
陆氏被这番话气得心血翻涌,差点当场厥过去。
裴家世代将门,尚武成风,家中儿郎都是四岁起学武。女子不用上战场,强身健体便可,习武的要求比儿郎低得多。
儿子这一辈,裴仲德身手最出众。到了孙辈,被世人戏谑的“裴家五虎”,个个一身好武艺。
只有裴家人知道,裴家习武天赋最出众的后辈不是裴家五虎,而是裴仲德的幼女裴青禾。骑术高超,刀枪棍棒样样精通,更是世间难寻的神箭手。
裴青禾虽然年少拳头却最硬。裴家一门男丁被屠戮殆尽的情形下,裴青禾挺身而出,和章武郡王周旋应对,要来大批棉衣粮食药材,还有东宫侍卫和郡王的亲笔书信。这一举动,赢得了所有族人的感激支持。
裴青禾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裴氏一族的主心骨。
陆氏盛怒,大半倒是因为被抢了话语权。
陆氏伸手指着裴青禾的鼻子,就要破口怒骂。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一伙流寇头领,隔得老远指着她污言秽语不绝。她拉弓射箭,五百步外一箭封喉,流寇头领被利箭射穿喉咙,当场气绝身亡。
其余流寇惊骇不已,如鸟兽一般溃逃。她领兵追击,不到半日,将那一伙流寇通通斩杀。
自那之后,就没人敢再用手指着她了。
裴青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看了陆氏一眼。
冰冷无形的煞气扑面而来。
陆氏后背寒毛直竖。指着裴青禾的手指丝滑地换了个方向:“冯氏,瞧瞧,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女儿。牙尖嘴利,顶撞忤逆,不敬长辈。”
陆氏往日在家中作威作福,给儿媳立规矩是常事。冯氏素来畏惧婆婆,此时鼓起勇气反驳:“青禾聪慧果决,智勇双全,她做得对。”
“你……”陆氏被气得不轻,狠狠瞪了过去。
“祖母!”裴青禾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陆氏心里又是狠狠一颤。
裴青禾自小钻研兵书,沉迷练武。裴家孙辈的少年男女,都被她揍得服服帖帖。
有能耐有本事的人,不论男女,都会获得应有的尊重。一众长辈,在她面前会自动收敛几分脾气。
自己这个亲祖母,在强势厉害的孙女面前,也不太直得起腰杆。
陆氏不怎么情愿地应一声:“怎么了?”
裴青禾淡淡道:“裴家男丁都死了,二十四个堂弟,都不足八岁。裴家得有人主事,我来做族长,祖母可有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