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待到凌晨时,雨越来越大,倾盆而下。
流放的规矩,便是天下掉刀子,也不能停下。
孙校尉看着哗啦啦的大雨,犹豫许久。
裴青禾主动过来了:“孙校尉,是不是该启程了?”
第18章 锤炼(二)
“外面雨这么大,不知要下多久。”孙校尉看着裴青禾:“冒雨赶路,所有人都得淋雨。就一个大夫,熬药都熬不过来,是要死人的。六姑娘就不怕吗?”
语气已经松动了。
裴青禾心中暗松口气,轻声道:“我们走了几百里地,再有几日就到冀州了。朝廷离得远,我们在这里停一两日修整,想来没人留意。”
何止没人留意。
流放罪臣家眷的死活,根本就没人关注。
更何况,之前每日行三十多里,赶路的速度比预期快了一倍。
孙校尉自己也不乐意淋雨赶路,他手下几十号人哪!战马也禁不住。
孙校尉没有立刻松口,是想索要些实在的好处。裴青禾心中有数,得了孙校尉应允后,转头就悄悄送了二十两银子。
孙校尉拿了好处,立刻传令下去,雨大路滑,不宜赶路,所有人留在驿馆,雨停了再赶路。
大头兵们眉开眼笑,凑到一处扔骰子取乐。
接连不断地赶路,裴家老少们都很疲惫。终于能卸下疲倦躺一日了。
裴青禾毫无倦容,先巡了一圈,然后将裴燕裴芸等队长召集到一处,安排接下来一段时日的训练内容。
裴芸等人听了之后,个个瞠目结舌。
练队形练体力练耐力听军令,已经很过分了。现在,裴青禾竟还要练兵器?
就连最崇拜裴青禾的裴燕都听傻了,脱口而出道:“我们哪有兵器?”
“你手里有把匕首,木板车上有一架旧弓箭,还有两柄带缺口的破刀。我们这么多人,要怎么练?”
那两把破刀,也是用银子从大头兵们手里换来的。
紧急时倒是可以防身。想拿来练兵,确实不太现实。
裴青禾早有打算,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场暴雨,少说也得下个一两日。我打算趁着这时间,给大家找些结实的木棍。”
擅长用枪的冒红菱精神一振,立刻接了话茬:“这个好。走路时当拐杖,能借些力。还能当长枪来用。”
裴芸立刻道:“官道附近就有树林,可以就地取材。我去叫些人来。”
裴青禾却道:“不用冒雨出去。驿馆里就有木料,婶娘拿些银子出来,直接去买。”
吴秀娘一想到越来越轻的银匣子,心里就阵阵抽痛:“青禾,银子真的得省着些用了。这样下去,根本撑不到幽州。”
裴青禾随口笑着安抚:“说不定,半途有人给我们送银子来。”
说笑几句后,吴秀娘捧着一个银锭子去寻驿馆里的厨子。没错,这些粗细不等的木料,都是劈来烧火的。驿馆里备了半屋子。
厨子看了白花花的银子,亮眼放光,十分痛快地应道:“木料只管用,这里有三把斧头,也只管拿去用。”
劈啪的声响,混合着暴雨落地的声响,飘入东宫侍卫们耳中。
几个东宫侍卫闲着无事,去厨房瞧热闹。方脸大头兵们也一并来凑热闹。
这一瞧,众侍卫纷纷心中咋舌。
十余斤重的沉重木斧,在裴六姑娘手中犹如绣花针,扬起落下,干脆利落。碗口粗细的木料,一劈两半。
外行瞧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能入选东宫侍卫,都是有真本事的,眼光比那些咋咋呼呼的大头兵们强得多。
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不浪费一丝体力。裴六姑娘是真正的高手。
另外两把斧头,裴芸裴燕等人轮换着用。唯有裴青禾,一直没有换过人,劈了半个时辰,脸不红气不喘。
太厉害了!
方脸大头兵跃跃欲试:“六姑娘劈了半天,定然累了,换我来试试。”
裴青禾十分领情,冲方脸大头兵一笑:“那就多谢了。”
方脸大头兵傻呵呵地一笑,接过斧头,用力劈了起来。
黑痣大头兵和圆脸大头兵挤眉弄眼地坏笑。
他们都是十来岁进的军营,现在都二十多岁了。勉强混个肚饱,娶不起媳妇。偶尔弄些银子,去逍遥一晚。方脸大头兵平日里一口一个六姑娘,时常被他们私下取笑。
粗略劈出来的木棍,既不圆润也不光滑,到处都是扎人的木刺。
方脸大头兵难得细心一回:“我拿刀来修一修,免得六姑娘拿着扎手。”
裴青禾微微一笑:“不用修,这样正好。”
随手拿了一截布头,将木棍的一段缠了几圈,正好可以握在手中。满是木刺粗糙至极的木棍,也多了几分杀伤力。
一直冷眼旁观的高侍卫,忽地说道:“今日大雨,不能赶路,闲着无事。裴六姑娘指教几招如何?”
东宫侍卫和大头兵们都兴奋地鼓噪起来。
裴青禾看高侍卫一眼:“动手伤和气,还是算了吧!”
高侍卫:“……”
真正的高手只杀人,不过招。
裴青禾没有放狠话,也没露杀气,淡淡一句,就将高侍卫噎得哑口无言。
几个侍卫见老大吃瘪,纷纷转头偷笑。
两天后,雨停了。
修整了两日的裴家老少,手中多了木棍,走路时轻省了不少。而且,有兵器在手,便有了自保的信心和底气。裴氏女子们抬头挺胸,目光清明,格外精神。
休息喝水的时候,裴青禾将裴风裴萱叫过来,耐心地教他们怎么用棍揍人。
裴风将手中木棍耍得霍霍生风,得了裴青禾几句夸赞,高兴地小脸红扑扑的。
裴萱的习武天赋更胜一筹,几招棍法一学就会。裴风不服气,要和裴萱过招。裴萱半点不客气,几棍就将裴风揍趴下了。
陆氏看着有气,转头对陈氏发牢骚:“这个萱丫头,动手没个轻重,风哥儿的手背都刮红了。”
陈氏不以为意:“那怎么了,练武受伤是家常便饭。裴家儿郎都是这么长起来的。”
陆氏理亏,半晌憋出一句:“现在不一样。”
裴家满门男丁被斩,就剩眼前这些幼童,还不得宝贝一些?
裴萱一个黄毛丫头,怎么敢欺负裴家长房嫡出的裴风?
陈氏白了一眼过去,半点不客气:“有青禾在,你就别操心了。赶紧躺着歇着吧!”
“高侍卫,我们被人盯上了。”
裴青禾沉声道:“有十几个流民,一直远远跟着我们。我放慢速度,他们也跟着走得慢。我有意提速,他们竟然还跟着。已经接连跟了两日。”
“他们是在盯梢打探,等摸清我们这一行人的兵力,或许就要动手了。”
高侍卫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平安护送裴家人到幽州。太太平平地走了大半路程,警惕性降低了不少,闻言不以为意:“裴六姑娘不用过于紧张。区区几个流民,定然是被我们的粮车引来的。说不定就是想讨要些粮食。”
“有我们在,他们不敢靠近。”
裴青禾眉头微微一跳,声音沉凝了几分:“不对,他们不是普通流民。”
“他们分了两拨,轮流跟着我们。离得远,看不清面容长相,身体却格外健壮,根本不像流民。”
流民从何而来?
多是交不起税赋或是遭遇灾荒快要饿死的百姓,无奈之下抛家逃亡。有的饿死累死在半道。胆子大一些的,聚众成匪,去偷去抢别人的粮食。
冀州十三郡,渤海郡章武郡河间郡几个大郡,还算富足,巨鹿安平等郡就差得远了。官吏贪婪无度,旱灾蝗灾不断,有流民绝不稀奇。
流民们四处游荡抢掠。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才是常态。尾随了两日的这一伙流民,却个个体型健硕步伐迅疾,绝非寻常。
高侍卫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我派人去打探一二。”
裴青禾点点头:“有劳高侍卫。”
高侍卫叫来几个东宫侍卫,一同转身策马,驱赶流民。
那十来个流民,远远地看见高头骏马,如鸟兽般一哄而散,逃进山林里。几个骑着骏马的东宫侍卫不便也不敢深入密林,只得眼睁睁看着流民们逃窜。
孙校尉也察觉出异样,高声喝令众人停下休息。然而快步过来:“出什么事了?”
高侍卫拧着眉头低语:“有人盯上我们了。那些流民,是来打前哨的。说不得,很快就会动手。”
孙校尉面色倏忽一变:“这些人是什么来路,竟敢对朝廷官兵动手!”
押送罪臣家眷,本来就是一桩苦差事。万一路上出了差错,他第一个被牵连。
裴青禾的声音响起:“现在不是讨论他们来路的时候,得想出办法应对。”
孙校尉看向裴青禾,语气里流露出不满:“这些人莫非是裴家的仇敌?”
“是又如何?”裴青禾冷然反问:“难道孙校尉要扔下我们,领着人先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身为押送官,将罪臣家眷送到流放地,才算完成差事。这一路上,他既要看管押送,也要负责流放之人的安全。裴家人出了事,他也得跟着倒霉遭殃。千辛万苦熬出来的八品武将官职,立刻就没了。说不定,这颗大好头颅,也会跟着一并陪葬。
在上位者眼中,一个八品校尉,就如蝼蚁。死不死的,根本没人在意。
孙校尉瞬间想通了许多事,面色难看极了,愤愤吐出一句:“这一伙人,就是冲着裴家来的。”
“我爹生前风光得意,结过仇敌不稀奇。”裴青禾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不过,聪明人不会选这个时候,大可以等我们到了幽州再动手。东宫侍卫走了,押送官兵也走了,没了绊脚石。山高水远,天灾人祸,都好安排。”
“既然选在流放途中动手,可见这些人胆大包天,根本不怕东宫。”
“再往深处想,这些人,就是冲着东宫来的。”
高侍卫脸色也难看极了。
裴青禾这番分析,有理有据。
东宫侍卫人不多,只有五个。可这五个人,代表的是东宫颜面。敢折东宫大旗的人,当今世上有几人?
孙校尉尉跑不了,东宫侍卫也躲不开,现在,他们和裴家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裴青禾放缓声音:“我们同坐一条船,就当同舟共济,共同应付强敌。”
“说得轻巧!”孙校尉满腔怒气怨气,喷薄而出:“对方是谁,什么来路,有多少兵马武器,通通都不清楚。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这要怎么应付?”
高侍卫眉头紧锁。
他这个东宫侍卫,平日里护卫东宫里的主子出行,遇过的最大危险也就是斩几个死士刺客。正经大规模的打仗,他没经历过。根本没有应对的经验。
“高侍卫,你立刻派人去最近的县衙报信。”裴青禾半点不客气,很自然地接过了指挥权:“让县衙派人来。”
“孙校尉,这里离巨鹿郡不远。你让人去巨鹿驻兵军营求援。”
高侍卫下意识地应一声是。
他习惯了听主子号令行事,此时听裴六姑娘安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妥。
孙校尉到底还有几分朝廷押送官的尊严,挣扎了一句:“如果巨鹿军不肯派人来怎么办?”
裴青禾冷冷道:“有援兵最好,没有也无妨,我们有手有脚有兵器,难道还会站在那里等着流民!”
语气中,透出冰冷的腾腾杀意。
孙校尉心里莫名有些寒意,他盯着裴青禾的脸庞:“裴六姑娘难道就不怕?”
“怕有什么用。”裴青禾竟笑了一笑:“我只知道,我要好好活下去。谁敢来杀我,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轻描淡写的语气,透出强大的自信。
是没经过世事的年少轻狂?还是强悍的实力带来的自信无畏?
孙校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挣扎几句,争夺属于押送官的威严和指挥权。
耳边响起东宫高侍卫的声音:“我们都听六姑娘的。”
孙校尉转头,和高侍卫对视。
高侍卫像是没看见孙校尉的不甘不愿,重复了一遍:“我们听六姑娘号令。”
东宫为裴六姑娘撑腰,他有什么可争的。
孙校尉只得咬牙附和:“六姑娘请吩咐安排。”
第20章 流民(二)
“这些人扮成流民,尾随我们,可见心中有顾虑,不会正大光明地攻击。十之八九会驱赶流民做前哨,真正的杀手藏在流民中间。”
裴青禾目中闪出冷冽的光芒:“我们要摸清真正的对手有多少人,战力如何。”
“战场不能由他们来选,得由我们来定。”
“前方十里就有一处驿馆,我们在驿馆停下。”
驿馆好歹有院子有围墙,可以简单布防。驿馆里还有驿丞和驿丁和厨子,关键时候多几个人手也是好的。
高侍卫点头表示赞成:“好,我们迅速赶去驿馆。”
孙校尉下意识地接过话茬:“如果他们不来怎么办?”
“敌寇可来,我亦可往。”裴青禾冷然道:“他们不来,我们就主动出击。”
高侍卫从来没受过窝囊气,闻言热血沸腾,毫不犹豫地应道:“说得没错。这些王八羔子敢动歪心思,将他们通通杀了。”
没有背景后台的孙校尉,胆子就小多了:“万一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未必打得过。不如在驿馆里待几天,等待援兵前来。”
裴青禾看一眼孙校尉:“有援兵前来,是最好的情况。如果县衙龟缩不动,巨鹿军不愿派兵来救援,我们总不能一直在驿馆里躲着。”
他们都能想到对方来历不凡,难道县衙里的县令和巨鹿军的将军就想不到?
事涉东宫皇权之争,摆明了是一汪泥沼。聪明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谁肯来蹚浑水?
孙校尉面色愈发难看,没有吭声。
高侍卫胆量就大多了,冷笑一声道:“不用怕。我们这边有五十多人!又不是任人揉捏的包子!”
裴青禾扯了扯嘴角:“我们这边能动手能拼命的,可不止这些,应该是有三百多人才对。”
高侍卫:“……”
孙校尉:“……”
裴青禾这是将裴家一门老少都算上了。
这些时日,裴青禾一直在操练调教裴氏女眷,队列整齐行令禁止,精神奕奕斗志昂扬,都是肉眼可见的。
真正动起手来到底行不行,就不太好说了。
孙校尉咳嗽一声,低声问道:“六姑娘真的有把握?”
裴青禾淡淡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孙校尉:“……”
高侍卫对裴青禾的信心就强烈多了。身为东宫侍卫,见识过裴伯仁的足智多谋,对裴仲德的悍勇英武钦佩不已。
裴青禾是裴仲德的女儿,是裴家推举出来的族长,短短一个月内将裴氏老少训练得有模有样,可见其厉害。
“要怎么动手?”高侍卫直接了当地问。
裴青禾低语数句。
高侍卫点头应下。
孙校尉深呼一口气,也跟着点头应了。
众人再次启程。
两匹骏马疾驰远去,一匹奔向县衙,一匹向巨鹿军的方向驰骋。
“我们被发现行踪了!”
“现在该怎么办?”
官道旁的密林深处,传来几声急切的低语。
一个不屑的嗤笑声响起:“怕什么!他们发现了又能如何!我们就是来杀人的!”
这个嗤笑的男子,约有九尺高,身高力壮,目露凶光。
他姓武,在家中排行第三。堂兄武忠是魏王心腹。
武三平日基本不在人前露面,干的多是见不得光的阴暗勾当。论身手,他在魏王暗卫中足以排进前十,是真正的高手。
此次,武三带了一百个暗卫前来。为了隐藏身份便于行动,特意抓了一两百个流民。
“三哥,我远远跟着看了两天。裴家妇孺和寻常女眷可不太一样。”一个三角眼的汉子低声道:“不说别的,行路速度都跟得上行军了……”
武三漫不经心地抽出长刀,雪亮的刀锋闪着冷厉的寒光:“赵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一堆妇孺,你都怕上了。这样,你别跟着我了,直接骑马回去。以后有什么差事,你也别出来了。在家伺候媳妇抱孩子多好。”
一众暗卫,皆咧嘴笑了起来。
三角眼的赵大讪讪一笑,不吭声了。
武三舔舔嘴唇,目中闪过淫~~邪的光芒:“裴家可是美人窝。那个裴六姑娘,你们别乱动,要原封不动地带回去献给主子。其余美人,嘿嘿!”
暗卫们哟嚯地喊了起来,个个目中闪着亢奋。
武三站起身来,睥睨众人一眼:“他们既然发现我们行踪了,也就别躲躲藏藏了。我们现在就追上去!等到天黑就动手!”
“今夜快活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
众暗卫齐声应是。
被抓来的一百多流民,个个枯瘦如柴,面黄肌瘦,走路都晃晃悠悠。被暗卫们驱赶着向前走,有一个走着走着,忽然就倒下了。
武三不耐,手中长刀一挥。
刀光一闪。
鲜血飞溅。
一颗头颅落了地,骨碌碌滚了一圈,沾了泥土落叶,一双眼睛绝望地睁着。
这血腥残忍的一幕,令流民们恐惧得瑟瑟发抖。他们不敢多看,慌张地扭过头,沉默着往前赶路。
对武三来说,杀人是家常便饭。这些神情麻木的流民,在他眼中如猪狗一般,根本算不得人。
他又砍翻了一个走路踉跄的流民:“你们都听好了,老老实实跟着我们。事情办完了,给你们每人一袋粮食。谁敢乱叫乱跑,老子立刻就砍死他。”
流民们大气都不敢喘,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前走。
武三等人都有马。
不过,既然扮做流民,总得装装样子。一百多匹骏马,都被系在林间。暗卫们穿着破烂衣裳,腰间挂着长刀,背着弓箭,迅疾向前。
天色很快暗下来。
官道上没了行人,空荡荡的。几百米外的驿馆映入眼帘。
驿馆不知建了多少年,很是破旧,屋舍倒是不少。宽大的门外已经悬起了风灯,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邱大摸了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武三眯了眯眼,随口道:“等天黑,你带几个人潜进去放把火,火势一起,我们趁着混乱冲进去。”
“将东宫侍卫都杀了。押送的士兵也都杀了。”
“裴家人留几个,别杀光了。”
“他们过来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夜幕笼罩。驿馆内一片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沉闷。年迈的老人带着幼童躲进了地窖里。裴风裴萱不愿去地窖,坚持留在裴青禾身边。
要成长要磨砺,确实该见一见血。
裴青禾也就应了,嘱咐两人跟着自己不要乱跑。裴风裴萱齐齐点头,就如挂件一样牢牢粘在堂姐身后。
裴燕年少胆大,知道今晚要有一场血战,半点不畏惧,竟是格外激越亢奋。她爬上墙头,盯着四周,很快转头示警。
裴青禾略一点头,比划了个手势。
裴燕立刻噤声不语。
裴芸也在墙头上。她俯下身子,紧紧握着弓箭,心跳加速,手心直冒汗。
她确实自少习武,身手过人,箭术精准。不过,以前拉弓射杀的是鸟雀或猎物,从未杀过人。
擅长射箭的裴氏女子不在少数,挑出二三十个没有问题。不过,就连孙校尉麾下大头兵都不是人人有弓箭,几个东宫侍卫倒是带了不少兵器,匀出了两架弓箭和几把长刀。
裴青禾从大头兵们手中换来的破旧兵器,今晚也派上了用场。共计三把弓箭,六把长刀,另有两支长枪和一把剑。
裴青禾拿了弓箭和长刀,其余兵器,分给了身手最好胆子也最大的几个人。
其余裴氏女子,没有趁手的兵器,便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木棍。正面对敌时,至少还有一拼之力。
裴青禾的战前动员很简单,就一句话。
想活命,就别怕死。
冒红菱握着长枪,咬紧牙关,秀丽的脸孔异常紧绷。
她不想死。
小狗儿没了亲爹,只剩她这个亲娘。她要拼命,她要活下去。为了儿子,她必须得活下去。
吴秀娘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刀。她嫁进裴家二十多年,一身武艺早就撂下了。这些时日的训练,让她慢慢找回了昔日练武的感觉。
她不想死。
丈夫早就阵亡,儿子们被斩了,她还有女儿,还有孙女。就是不为她们,她自己也想活。豁出这条命,为自己也要活。
冯氏面色苍白,身体不停在颤抖。
她不是什么将门虎女,没练过武,胆子也不算大。此时此刻,她惧怕的全身发抖。她在为女儿裴青禾害怕。
对方是一群来路不明的悍匪凶徒。青禾身手再好胆子再大再精明厉害,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从未经历过战事。
而且,裴青禾为了鼓舞族人,事事身先士卒,一个闪身蹿上了墙头。
冯氏不敢也不能张口呼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女儿深陷险境。
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她就如被冰冻住一般,从里到外都是凉的。
母女心有灵犀。
裴青禾忽然转头,遥遥看冯氏一眼。
冯氏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冲女儿挥了挥拳,无声地为女儿鼓劲。
相隔数米远,光线晦暗,什么都看不分明。可冯氏就是知道,女儿冲她笑了一笑。紧绷得快跳出胸膛的心,忽然舒缓。
裴青禾转头,盯着几个黑暗中不停移动的身影。
这伙人,要么胆大包天,要么就是对自己过于自信。只换了破烂衣裳装一装流民,在行动上毫无顾忌。
就这么追了上来,还没摸清驿馆里的守卫情形,就开始动手了。
轻敌,冒进,狂妄自大。
今晚,就给他们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裴青禾冷冷扯了扯嘴角,稳稳地拉开弓箭,眼睛微眯,骤然放箭。
利箭离弦,如闪电一般划破夜空。下一刻,疾驰奔跑的黑影就倒下了一个。
裴芸裴燕不假思索,也跟着一同放箭。
她们两人的箭术差了一大截,力气准头都不足,没有射中。
眨眼功夫,裴青禾再次拉弓,又射一箭。黑影又倒下一个。
裴青禾面无表情,继续拉弓射箭。
第三人死于箭下。
而此时,孙校尉和高侍卫才各射出第一箭。一个射中贼匪胳膊,一个射中了腿,两声惨呼不约而同地响起,撕裂了寂静的黑夜。
大头兵们和东宫侍卫们,也纷纷放箭。众人箭术有高有低,不过,这一波箭雨之下,想冲进驿馆的八九道黑影,尽数都被射杀,躺在了血泊中。
这血腥的一幕,实在太刺激。
悄悄爬上墙头的裴风,胃里阵阵翻腾,猛然转头吐了起来。
裴萱撇撇嘴,低声嘲笑:“去地窖里躲着吧!”
裴风顾不上裴萱斗嘴,吐完今晚吃的干饼子,继续干呕。
“照顾好裴风。”裴青禾盯着前方,头也不回地吩咐。
裴萱立刻收起嘲弄的表情,十分友爱地伸手,为裴风拍着后背。裴风被重重拍了几下,呛了一口口水。
“现在怎么样了?”冯氏颤抖着问身边人。
裴氏一个年轻妇人,紧张地声音发抖:“不知道!应该是杀退了一波敌人。”
冯氏松口气,冲着天空合掌,拜了几拜。
孙校尉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他刚才一共射了两箭,还有一箭射空了。
就这,也称得上是箭术精准,在军营中属于射箭高手了。
裴青禾一共射了四箭,接连杀了四人,箭不虚发,箭箭封喉。
他在军营里混迹十几年,还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神箭手!
高侍卫也被震住了。
东宫有五百侍卫,他在其中是个小头目,身手出众,尤其擅长箭术。平日一直以神箭手自居……
今夜,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箭!
另一边的黑暗中,武三亲眼看着邱大等人被尽数射杀,震怒至极,口中污言秽语,谩骂不绝。
大意了!轻敌了!
那几个东宫侍卫,竟都是神箭手!
“老大,现在怎么办?”暗卫们的脸色都不好看,其中一个鼓起勇气问道:“要不然,我们先撤吧!等摸清对方兵力了,再动手不迟……诶哟!”
“撤什么撤!”武三被激起了凶性,面容狰狞,咬牙切齿:“给我冲过去,将他们通通杀光!一个活口都不留!”
“驱赶流民,让他们开路。”
“所有人跟我冲!杀光所有人!”
一大片黑压压的身影,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惊惧的哭喊声而来。
初战告捷,裴芸激烈跳动的心平缓了许多。她忧心地转头,低声道:“青禾,对面人太多了。只射箭,拦不住他们。”
裴青禾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了多少,经验丰富老道,瞥一眼就知是怎么回事:“不用担心。前面是真正的流民,是肉盾。真正的敌人,是握着兵器的那些壮汉。应该不到百人。”
“先放箭,多杀几个。等他们冲进驿馆来,我们再用兵器近身厮杀。这一战,不能后退,没有投降,至死方休。”
裴芸用力握紧手中弓箭,目中燃起两簇火苗。
裴燕用力点头,狠狠挤出几个字:“以命搏命,死战到底。”
裴青禾已拉开弓,默默计算距离。
裴燕裴芸也跟着一同拉弓,静静等待敌人进入射程之内。
她们没有空闲也没心情可怜这些流民。战场上只有敌我,心慈手软是大忌。
裴青禾手中弓弦一动,利箭划破夜空,一个倒霉鬼直挺挺地倒下。
手中有弓箭的大头兵们,看得热血沸腾,纷纷跟着放箭。
被长刀长枪逼着做肉盾的流民们,被利箭射中,在绝望不甘中倒地死去。有几个被眼前地狱一般的情景吓破了胆,转身就跑。被身后厉鬼一样的壮汉挥刀砍了头颅,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