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此也没察觉陆霓在家的时间多不多,或者她有没有回来。
家里有点乱,他换下的衣服不会自己跑进洗衣机里去,更不会自动上晾衣杆,冰箱里没有新鲜食物,桌上落了层灰,碗池里堆着几天没洗的餐具。
阳台上的花不会两三天没人照顾就死,鱼也好好活着,精神旺盛地在鱼缸里乱游。
至于蜥蜴,陈延迟迟没问陆霓,太荒诞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竟抗拒从陆霓那里得到答案,可能怕不是自己愿意听见的真相。陈延在不知不觉间,可笑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患得患失,一颗心被吊的七上八下。而这种拖延导致的后遗症是,时间越长越恐慌。
这天他回来的早,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抽烟,满屋子乱但他也懒得收拾,就盯着手机看,想验证陆霓什么时候回来。
陆霓一进门就被烟雾缭绕的屋子惊到,他从前还只是在阳台抽,现在越来越过分。她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穿着浴袍衣衫不整的男人,他脸上有说不出来的消沉倦怠。
夫妻彼此看对方一眼,不用言语,陆霓换了鞋子,把窗户开到最大。然后去卧室里换衣服,洗澡。
陈延把烟掐了,也准备回卧室的时候,陆霓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他看一眼备注是徐会计,一接通,那边咋咋呼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终于接电话了,还以为你给我拉黑了呢。”
“是我,陈延。”
徐会计说:“怎么是你啊。小陆呢?”
“找她什么事?”陈延问。
徐会计说:“去年她有张发||||票还没给我,都拖了好久。我最近跟她要,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能比较忙吧。”陈延含糊道。
“你们现在在家吗?你帮我找一下,拍照发给我就行,拜托。”徐会计真是服了。
陈延懒懒地放下手机,文书类的东西她都是放在书房的。
陈延推开书房的门,在书桌上找了找,桌子干净如新,只有几本花卉种植的专业书籍,没看见什么票据,左边抽屉里是一盒彩绘笔,针线,刻度板之类的用具。
陈延又拉开右边地抽屉,剪刀下面压着一沓票,被夹起来了,最上面的一张是出自某知名五星酒店,和徐会计说的日期、编号都对上了。
陈延把这张发||||票单独抽出来,仔细看,目光毒烈,像要把纸张烧穿。
陆霓洗完澡,吹干了头发,并没有换睡衣,而是穿了件衬衣和长裤。陈延摁断徐会计的电话,现在没空搭理她,他拿着东西从书房里出来。
陆霓看看他手里的东西,轻飘到哗哗作响,又看看陈延的脸怒火中烧,亦或,极度隐忍,保持最后的理智。
深邃漆黑的眼里早已舔出熠亮火苗,要把她烧到灰飞烟灭。
“解释一下,这是什么?”陈延把票丢到她面前,他想不出她为什么要去酒店开房间。
陆霓睁着清亮眼眸,温柔浅笑,“其实有两张。”她转身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张,出自同一家酒店,一样的房型,是最近的日期。
陆霓又笑,笑声里有欢愉解脱,也有无法形容的哀伤,很快她的所有情绪都像大雪一样,簌簌飘落,只剩躯壳坐在这个屋子里。
陈延皱眉不解,觉得她可能疯了。
可陆霓现在很好,精神状态也很正常,她只是慢慢看着这段时间的陈延,陷入质疑,崩溃,恼怒不理智的情绪里。
她从陈延的烟盒里抖出一根来,不算熟练,但也绝不笨拙的动作,点燃了烟,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烟圈。
陈延除了意外,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个场景让他莫名想起一件事来,去年有一天,他闻到了陆霓衣服上浓烈的烟味,她说是被别人熏的,可他知道分明不是。
但这是陈延第一次看见陆霓抽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陆霓也在看陈延,把他的每一丝情绪变化都看清楚。
其实这样的生活,想继续也能继续下去,他们都事业有成,家庭尚算美满,未来还会更好的。
陆霓曾经认为,嫁给陈延是她最好的选择,帅气多金,又有情调的男人,他还会是她在这世上的至亲。比童话故事都完美。
但现在,平静无波的生活下已经有东西蠢蠢欲动,搅乱池水。她想要亲手撕碎这份完美了。
“霓霓,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没什么,只是我也出轨了。”她弹了弹烟灰说,“陈延。”
蒋垣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份, 再次来到南方。
那时候蒋成忠在金隆的牵线搭桥下,认识了一个本地的商人,也谈好了把手里的商业地转出去。
蒋成忠坐在家中独自饮酒, 蒋垣进来,他对蒋垣说:“原以为能在这个地方大展宏图, 却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言语中尽是失意。
蒋垣把地上的酒瓶扶起来。
“儿子, 对老爸失望吗?”
蒋垣说:“人生起起落落很正常。断尾求生是生物本能,也是聪明做法, 不要想太多。”
儿子在这件事上比父亲豁达。蒋垣也不会接自己的班, 他更向往自由一类的东西。
因为这些安慰,蒋成忠似乎也能看淡一时的得失, 无论如何,及时脱手,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许杰又跑去看许竹。
许竹从城里回到了农村,她的丈夫留在城里打工, 她和婆婆小姑子生活在一起。许杰走了好远的路才到她家。
许竹家是一栋二层小楼, 没有院子,楼房外墙刷着灰扑扑的水泥, 窗户上贴的“囍”字还没有褪色, 但是被外面堆积的柴火挡住,窗台上晒着不知谁的棉拖鞋。
这幢楼是在原来平房的基础上接的二层, 是为了他们结婚匆匆忙忙准备的。许竹坐在房前的平地上晒太阳, 逗弄摇床里的婴儿。
她穿着厚厚的棉衣, 戴着毛线帽,已经出月子,身形依然臃肿像在孕中。许杰站在大老远的地方偷看,她心中跃跃欲试, 想走近去跟许竹讲话,她还没见过自己的小外甥。
许竹把孩子摇篮里抱了起来,笑得声音很大,许竹的婆婆出来,对她呼喝,“这么冷的天,你把他抱出来干什么?”
许竹的婆婆从她怀里抢走孙子,抱进屋里。很快,许竹便也进了屋子。
许杰掐着衣服在原地踟蹰,忽然失去勇气,又暗自神伤离开。
在农村,村里一旦有陌生面孔闯入,大家都是很敏感的。许竹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返回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乌鸦在树上扑腾。
许杰又走了很远的路,回到自己家。
灶台是冷的,烧火的膛里结了蜘蛛网。
曾经几代同堂的老宅,姐妹纷争言犹在耳,现在却空无一人。死的死,走的走,大家各奔生活,只有许杰还没成年,没上完学,哪儿都去不了。
她坐在灶前烧火,火苗把她的脸照得亮堂堂的,她也想快点离开这里,但是又不知道能去哪里。
许杰接到蒋垣的电话。
蒋垣问她,让她给他打电话,怎么没有打呢?
许杰又变得冷漠,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蒋垣一愣,随即笑了,“你心情不好么?”
“我好得很!”
蒋垣问她:“你要和我见面吗?”
但是当许杰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民宿洗盘子。这又是什么情况?许杰不解,虽然知道他爸爸没有钱了,但是已经穷到这种程度了吗?大少爷都出来打工了。
“抵房费。”蒋垣跟许杰解释,自己最近在旅行,四处转转,勉强算个背包客。
“背包客是什么?”许杰问。
蒋垣说:“就是我这样的。”穷但自由。
“……”
许杰和蒋垣并不能通感,她无法理解他的心理动态,但也表示接受。她说:“你在这打工一天的工资早就覆盖掉房钱了,老板还得倒找你钱,你傻了吗?”
蒋垣不再说话,只是笑她。
许杰竟看不得蒋垣吃苦,虽然她的人生比他可怜太多,吃了他百倍千倍的苦,她卷了袖子说:“我来帮你。”
蒋垣本人对没钱的日子接受得很快,他没觉得窘迫,可能从来没被逼迫到那个份儿上。就像他家里依然有那么几辆好车,所以不觉得坐东风三轮车丢人。
况且他并非负担不起房钱,只是觉得一边打工一边旅行,很有趣。
这民宿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把自家的房子改了租出去,附近都是山,常有大学生穷游,以工抵债的客人比比皆是,大家来自天南海北,凑在一起有趣得很。
许杰很快帮蒋垣洗好了盘子,手冻得跟红萝卜一样,她心想,我做什么要受这份鸟罪,想洗盘子哪里不能洗呢?
但是洗完之后她又跟着蒋垣去做别的事。
这天在店里打工的只有蒋垣一人,老板去打麻将了,他除了要打扫卫生,还要兼职客房服务。
看他给客人开房间,换床单,订晚餐,许杰也上手帮忙,白色的床单在两人之间扑腾扑腾地飞舞,很好玩。
许杰突然说:“给我爸送殡的那天,村里的嬢嬢都来帮忙,也是扯着这么大一块儿白布给大家现裁的孝衣。”
蒋垣觉得这太黑色幽默了,她对死亡毫无敬畏心,制止她:“不要说这个话了。”
“哦。”许杰神色恹恹的,却又很想说点什么,“我小时候,我妈妈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的三个姐姐都在哭,只有她没哭,她被外婆骂没良心,白眼狼,掐她胳膊,给掐得嗷嗷哭。
“……”
不知不觉就天黑了,许杰该回去了,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就一个干瘪的书包,被她颠来倒去地折腾。
蒋垣看穿一切,问她要是没要紧的事,今天就留在这吧,明天直接回学校。
许杰眼睛一亮,“我睡在哪?”
“这就是宾馆,房间不多的是?”
许杰却又纠结起来,住房间是要钱的,可她不想花钱。无论是她的钱,还是蒋垣的钱。
蒋垣又说她可以睡他的房间,因为他晚上在楼下值班不睡觉。
许杰咬咬嘴唇,“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也只好这样了。”
蒋垣把她带到二楼的客房,也是一间很小的房间,有两张单人床。蒋垣独自出门习惯定双床房,一张床睡觉,另一张床放东西。
他把另一张床上自己的东西拿下来,让许杰晚上睡这里。床单被洗的雪白,干干净净,许杰坐下去颠了颠屁股,好软。
“先别躺,我给你铺个一次性床单。”蒋垣说。
许杰疑惑:“不是一客一换么?”她刚刚进来的时候,门牌上挂着这样的告示,还有“已消毒”的字眼。
“是。”蒋垣告诉她,又说:“这民宿的床单不是老板自己洗的,是拿到村民家洗的,卫生条件未必过关。”
许杰愣愣点头,像个呆头鹅,看他弯下腰给自己铺床。她站在床尾,他的侧腰只有薄薄一片,衬衫束进裤子里,背后有好几道褶皱,但并不妨碍美观,他今天干了好多活儿。
她的脸有点烫,默不作声地用手冰一冰。
许杰第一次被如此细心地照顾,也是第一次知道男人做家务这么好,哪怕艰苦的条件也可以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
蒋垣动作迅速地铺完,走到门口,告诉她:“你晚上睡觉从里面把门反锁,我不会进来。”
“哦。”
“我的电脑放在房间里,无聊可以上网。”
“知道了。”
“睡觉吧,晚安。”蒋垣帮她关上了门。
许杰挺喜欢住宾馆的,也喜欢被照顾。可以洗热水澡,有干净的毛巾,床铺是软的。她洗完澡躺在床上,身体里弥漫出来一种类似多巴胺的东西,让她不自觉化身豌豆公主。
她一直没有睡着,翻来覆去,楼下院子里进了客人,他们与蒋垣聊天,偶尔需要他送东西上楼。
夜里十二点多,最后一波客人回来了,几个女孩子,在附近古镇玩的,问还有没有吃的,周边的商店都关门了,她们好饿。
蒋垣说:“有泡面和火腿肠。”
“有开水吗?”
“有。”
“可以帮我们泡一下吗,谢谢啦!”
“可以的,稍等。”
等泡面的时候,几个人便和蒋垣聊天,互相问是学生还是工作了,在哪上学,什么专业。他们全都是大学生,来自大城市,还说了许多许杰听不懂的东西。
许杰从床上爬起来,耳朵贴在门上听得更清楚一些。她觉得此时自己的样子,和灶膛里的老鼠无异,阴暗,恶毒、又吊诡。
许杰把对话都仔细地听进脑子里。
然后她穿了衣服下楼,几人果然还在聊,每个人脸上都笑意盈盈,话题已经到了互相调侃打听单身与否了。但是泡面都已经吃完了。
蒋垣看见她下来,“怎么了?”
许杰说:“睡不着。”她也走到那条长桌边坐下来,一副要加入群聊的样子。
客人看见她脸色却有些尴尬,问蒋垣:“你们一起的?”其实是问他们什么关系,可蒋垣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因着许杰的突然加入,很好的聊天氛围被破坏,几人速速离场,只剩下他们。
值班室有个煤球炉,炉边摆了一圈的橘子和花生,烤熟透了,泛出热烘烘的水果香味。
晚上降温,蒋垣一个人的时候就在这边烤火边看书。
白天他身上只一件衬衣,晚上才加了件黑外套,没什么型可言,但显得温和亲切。
许杰问:“刚刚她们问你,我们是不是一起的,你怎么不说话?” 蒋垣阖上书,反问她:“别人问我就得回答啊,派出所做笔录么?”
许杰觉得,他也不是个一直好说话的人。
“怎么下来了?”他问她。
“我饿了。”许杰说。
“我煮面,吃不吃?”
“吃。”
蒋垣从后厨拿来一口锅,还有半碗腊排骨。他煮了挂面和青菜,腊排骨是晚饭吃剩的,他不可能拿给客人吃,面煮好倒进去热一热。
腊排骨的味道很好,一点都不肥,还有滋滋肉香和独特风味,两人一人端着一口碗,围着炉子吃完了。
许杰去洗了碗,擦擦手,又回到了值班室。蒋垣没赶她。
许杰接着问他:“他们刚刚还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有吗?”
蒋垣说:“有过。”
“你怎么这样?!”许杰突然怒目圆瞪,凶的要吃人。
蒋垣看她这意外的样子,好像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这个年龄,有过喜欢的女生很正常吧。”
“呵呵。”许杰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蒋垣笑她大惊小怪,“你没有喜欢的男同学吗,哦不对,可能有男同学喜欢你,只是你不知道。”
“我才没有!”许杰立即否认,表现排斥,“我觉得谈恋爱很恶心。”
蒋垣无奈地摇摇头,他看了许杰好一会儿。任何关系都有独占性,以许杰这样极端的性格,还没搞懂自己,就先把占有欲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调侃她,“怎么了,我只能对你好,不许对别人好啊?”
许杰也看他,盯着他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当然不是,我只是打听一下,不行么?”
蒋垣想到什么,恋爱这种话题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聊,他问许杰:“白天你说,你妈妈走的时候你还不懂事,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
“她是什么样子的?”
许杰是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才去频繁看她妈妈的照片的,记忆竟然越来越深刻,她说:“我妈妈很漂亮的,她的眼睛很大,身材强壮。”全家福上的妈妈比许长生还要魁梧,所以家里的活儿都给她干,活活累死。
很多年后,许长生连自己老婆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外婆也说不知道了,家里户口本她的那一页早就被销户。是许竹一直对她耳提面命,她们的妈妈叫陆美霞。一个很美丽的名字。
他们讲话到鸡打鸣,天要亮了,炉子里的火快灭了。暖融融的火光映到彼此的脸上,眼里生出熠熠光亮。
人们对另一人敞开心扉的第一步,就是互诉衷肠。但想要张开拥抱对方的手臂,犹豫再三还是放下,被理智拉回。
第二天下午,他们再次分开,许杰走的时候主动问蒋垣:“你待到什么时候?以后去哪里?”
蒋垣还是说:“你要有事找我,我会来的。”
chapter51
陆霓提醒他:“两次开房的时间, 都是你不在北京的时候。”她把留给陈延怀疑的罅隙都堵死了。
“他是谁?”
“蒋垣。”
果然是他。
陈延脸色猛然煞白,恣睢暴戾的神情,质问她:“霓霓,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把我放在哪里?”
陆霓的右手没有离开香烟, 左手去拿手机, 摆在桌上,“你把我放在哪里, 我就把你放在哪里。”
是秦新薇发的照片, 她和陈延。
她没有自己出轨的愧疚,也没有对他出轨的恼怒, 更不是质问,只是安静地坐在这个房子里,叙述着他们的现状。
社会精英自诩高人一等,无论是经济还是认知, 最鄙夷、不屑一顾的狗血八点档在自己身上上演, 彼此各有新欢,沦为为欲望俯首称臣的下等动物。
这场婚姻充斥着腐朽, 背叛, 一切肮脏污垢。
或许陈延可以解释他和秦新薇之间没有什么,那只是一种算计。可如果对婚姻绝对忠诚, 别人就不会有可乘之机, 所以他无从辩驳。
陈延思忖后, 又觉可笑。他把两张“铁证”撕碎,随手一扬,纸片如雪花飘落,满屋子白纷纷。
“我对不起你一次, 你也对不起我一次,扯平了。”
陆霓皱了皱眉头。
“你给我看这个东西,是想逼我离婚吗?太幼稚了。”陈延嘲讽又凉薄地笑起来,他看着陆霓说:“我不会落入你的窠臼里。我知道他喜欢你,或许你也喜欢他,那又如何?我是你的丈夫,我们不离婚,他就只能像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躲着,出来就人人喊打。这是他应得的。”
他会一直把蒋垣摁在不见光的地方。
无论如何,那张结婚证是他手里的武器。长缨在手,陈延没有失去阵地的理由,他不管婚姻存续是爱还是恨,或者有没有意义。
他不管。
陈延丢完这些狠话,准备换衣服离开家。
他走到卧室门口,陆霓也抽完最后一口烟,沉沉慢慢地道:“陈延,我和蒋垣过去的关系,你还不完全清楚,不是么?”
陈延身体僵硬地回头。
陆霓的眼里有盎然兴味,也有深藏不露的阴险算计,“许拦应该跟你说过,我从小到大,是如何自私自利,趴在每个人身上吸血的。蒋垣也是我的目标之一,但许拦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想说什么?”陈延不耐烦道。
陆霓轻声呢喃,重复着这句疑问,她想说什么呢?
“蒋垣给我的不止是钱,还有很多东西。”
“他原谅我一次又一次犯错,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也陪我熬过孤苦寂寞的夜晚。”她稍稍陷入回忆,嘴角都是笑着的,“于我而言,他和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即使是这世上最冷漠的人,一直躺在冷冰冰的钱堆里有什么意思?也会贪恋那么一点温存的人情。”
“够了!”陈延怒不可遏地打断她,不想听下去一个字,“你是让我听你们以前有多好吗?我对你们的事没兴趣。”
“是不感兴趣,还是自欺欺人?”陆霓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霓说:“想必你已经知道,蒋垣养蜥蜴,而且很多年了,我也养,是在模仿他。《死性不改》是我和他听的第一首歌,是我最温暖的回忆;我给你买很多某个牌子的衣服,因为他爱穿,我觉得他穿很好看,他是我的审美启蒙。”她说:“最近他系的那条领带是我送的,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的喜好。”
陈延猛地睁开眼睛,如同大梦初醒。荒唐,扭曲,不可置信,他不想去窥探最后的真相。
太恶心了。
远比她出轨,或者和蒋垣去酒店开房带来的冲击还要剧烈。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既然他这么好,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他维持自己的尊严,挖苦讽刺道,“又为什么和我结婚?”
陆霓没有回答。
答案也不言而喻。
“我是他的替身么?”陈延还是问出了,声音带着抖,他的身体几乎因这羞辱而站不住。
他被人歆羡,他那有品味,和审美都绝佳的妻子,她对他的形象打理十分用心,陈延以为那是爱。他也乐于接受陆霓如此的表达方式。
“是。”陆霓坦然道。
“人总有爱而不得的东西,但又总要留着执念支撑自己走下去。”陆霓低语:“当我意识到,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跟我喜欢的人见面,更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的理性催促我走出来,可我的情感依然沉溺着,不愿醒来。我没有办法了,太绝望了,只能做些刻舟求剑,按图索骥的愚蠢行为。”
陈延似是在今天才拿到全部的拼图,拼凑出完整的陆霓。
他知她年少孤苦,经历复杂,所以她棱角锋利,也知她不会是温良无害的女人。无论别人怎么说,陈延欣赏这种亮到刺眼的明珠。
可这颗珠子很快蒙上灰尘,冷心冷意,黯淡无光,怎么做都无法恢复原本的耀眼。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她在别的地方亮过了,便不会再照亮他。
“我和他哪里像?”
离奇又诡异的对话,陈延问后不由审视自己,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
陆霓也探究看着陈延,“你们都来自条件优越的家庭;学识不错,有成功的事业;长相五官、神态也是真的很像,尤其是穿着白衬衫从后面看。我以为,你会是另一个蒋垣,又回到我身边了。”她这样说着,但是很快又摇了摇头,否定上面说的所有,“但我和你生活后发现,你们一点都不像。归根结底,你不是他。”
陈延勃然大怒,面目阴郁可憎,不知道是说他像蒋垣还是说他不像蒋垣,更让他恼怒。
他似乎失去理智,冲进衣帽间,一把把扯出陆霓给他买的那些衣服,领带,皮具配饰,连带着衣架和首饰盒,全都扯了出来。
垃圾一样扔到门口,也砸到陆霓的身上。
陈延这样骄傲的人,他就是他自己,不可能是任何人!
陆霓被他的暴戾吓到,身体一震,从没见过陈延发这么大的火。两个都是讲体面的人,从来都是淡淡的,实在吵红了脸,无非就是言语刺激。
这是陆霓第一次体会到他的脾气如同极端天气,她的膝盖被衣架挂钩砸到,尖锐疼痛,激出眼泪。
她还是无动于衷地看着陈延发疯。
陈延踩着衣物向她走过来,又带倒了沙发边的鱼缸,鱼与水草倾泻而出,灯罩滚落,水流到处打湿地毯,满地狼藉。
他眼底猩红,带着恨意,嗓音沙哑落下,“你骗我的,是不是,故意说这些话气我?”
陆霓再次不回答他的问题。
陈延怎么会不知道陆霓呢,她总这样,未必会说出全部真话,但一定不说假话。她觉得自己这是不撒谎。可他宁愿她的技艺更高一筹地骗他,也不愿这般沉默。
他颤抖着伸手去摸她的脸,哭笑不得,恨不得掐死她:“霓霓,你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陆霓的裤腿也被溅湿,她冷得缩了缩身体,那些鱼躺在她脚边鼓着肚皮打挺,挣扎哀求。
陆霓没有救鱼的意思,就看着它们缺水到死。
陈延的脸和脖子涨红,青筋凸起,“不会养鱼也是你们的默契吧?”这些该死的鱼,每天每夜,不分早晚亮着灯,吵得他睡不着觉,如同鬼影。
“鱼不是。”陆霓说。
陈延点点头,想到什么,又走到书房把生态箱拿出来,当着陆霓的面要砸碎,去他妈的默契!他的家里不允许和蒋垣有关的东西存在。
陆霓抢过来藏在自己身后,一副仇敌架势,不让他动它们。
“看来只有蜥蜴,是吗?和他有关的东西你都宝贝着?”
陆霓眼神总是冷淡疏离,慢慢也变得仇恨。
陈延已经无法忍受,他的眼神阒黑狠戾,话却是无法隐藏的痛苦,“你喜欢他,刻舟求剑,和他有关的事你复刻到我身上。可是,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比他更长。你把你热烈的喜欢都给他,那我呢?”
陆霓看陈延的眼睛,突然间,她发觉自己仍然不能说假话,因为她不能连自己都骗。
“我爱过你。”她的眼眶里突然涌出许多泪水,黑亮的眼珠闪烁着,像一片汪洋,楚楚可怜。
陈延从一开始的逃避,愤恨,崩溃,到最后他已经能接受这烂透了的结果。
可陆霓又说,她爱过他。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愣在当场,心中有那么些微弱欣喜侥幸,心跳加速,可随之而来的更大的消沉哀伤。
他要被她逼疯了。
人生的逆来顺受程度就像鱼缸里的水,可以被塑造成任何形状。陆霓和他结婚时就准备好了,住进这方玻璃箱里,与自己的爱人摆尾追逐,小小的幸福,这就是家了。
眼泪流到最后汹涌而出,她是真的爱陈延。只是她这样的人,又总是不相信有人真的爱她,只有笃定的心意摆在面前,塞得满满登登,她才会敞开心扉。
陈延没有那么多耐心,他先从鱼缸里跳出去了,他想透透气,顺便打翻了鱼缸,她被丢出来。
陆霓不会真像鱼一样缺水等死,总要反击。
爱意在他们之间存在过,但有时差,就不会有美满结果。
“我知道,你的安稳人生甚至迷恋痛苦,享受这样互相怨恨的感觉。可我不行。” 陆霓说,语调轻微,带着不易察觉的祈求,“我想离婚,是因为他回来找我了,这次我要抓住。陈延,你爱我的话,就放过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