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午六点,她在回家的路上。
晚高峰,黄蓝骑手闯进机动车道,犹如在纸上,笔走龙蛇,陆霓在开车,顶着暗沉的眼圈,恨不得找根牙签把眼皮撑起来,就没有去管。
之后她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因为除了接收验证码,和品牌的生日祝福,不会有人联系她是通过发短信的。
她到家后先给自己找点喝的,一杯冰啤酒灌进去,勉强带走困疲乏。身上的粘腻感依然明显,像杀人抬尸一整夜,又像咸鱼掉进沙发缝里捂了三个月,大脑迫切指使她的肢体,去冲凉。
洗完澡出来,商超上点的生鲜已经送到了,刚刚配送员给她打电话,陆霓在浴室里光着身子接的,说放在门口就行。
工作一天下来很累,陆霓不爱点外卖,她更愿意做喜欢的食物犒赏自己,如果在吃食上都敷衍,那生活真是没劲透了。
陆霓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体现在诸多方面。比如:家里每天都有鲜花;香薰蜡烛,地毯,窗帘,床上四件套这些东西定期更换;她每周采购一次生活物资,绝不囤积冷冻食材;饮食习惯常常遭人吐槽,但严格按照《中国居民膳食指南》来的。
家庭琐事陈延一律不管,甩手掌柜在经济上肯定要多付出,他有张卡在陆霓那,每月往里打家用,有时两三万也有时三四万,或者更多,房贷车贷和保险另算,各种节日礼物绝不含糊;他工作忙、出差多,从不问她钱怎么花的。
两人唯一的分歧是去年年底,陆霓总是三更半夜回来。陈延到家吃不上饭,难免有情绪,找她谈过一次,建议她当全职太太。
陆霓问:“是你妈妈催咱们生小孩吗?”
“你想哪里去了,要不要孩子,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陆霓说她不喜欢成天在家躺着被人养,陈延见她态度坚决,也就不了了之,日子又回到先前的节奏里。
她买了条七斤的鱼,商家已经给处理好,鱼肉和鱼骨分开装的,下面还有些蔬菜。陆霓先把鱼肉腌了,再准备配料,切了一碗干辣椒。
偶尔,只是偶尔,她也会偷吃,用放纵餐刺激味蕾。
陈延的口味也清淡,刚结婚的时候,就听他家里人说,陈延不能吃辣,一口都沾不了,否则全身起疹子。陆霓琢磨一番,水煮鱼不放辣椒怎么够味?于是又多抓了把辣椒丢进锅里,泼热油的时候锅气弥漫。
这世界上每一位厨子都是伟大的,陆霓觉得以自己的水准,去川菜馆当主厨也不是不可以。
饭做到一半,陈延来电话了,晚上有应酬。
“几点结束?”
“还不清楚,你先睡,别等我。”
不回来正好,陆霓挂了电话,把没做的菜封好放冰箱。趁陈延不在家,她又给自己做了黄油啤酒,对着快要落下的夕阳慢慢喝完。
她洗涮完,陈延依然没回来,去书房把手头上的工作弄完,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酒喝多了,她倒头就睡着了。
隔天早上八点,陆霓醒了,从书房里出来。
桌上有咖啡,洗净的水果,鸡蛋,牛奶,窗户开着阳光透进来,空气清新,还可以听见鸟叫。
隔壁卧室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陈延已经起来了,站在镜子前有条不紊地刮胡子洗漱。这无非是一个平凡的早晨,没什么特别,互相问一句昨天怎么样,陈延陪客户应酬到很晚,喝多了,被助理送回来的。
“怎么又在书房睡了?”他问陆霓。
陆霓在刷牙,看上去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玩手机晚了,太困了。”
吃早餐的时候,陈延递过来一张卡片,“周五公司有活动,要带家属。”
“什么活动?”
“新老大的欢迎会。”
陆霓用拇指和食指捻起卡片,放在阳光下,“这么隆重啊?”
陈延:“新官上任三把火,形式总是要走的。”
陆霓看陈延的表情,眉眼压得很低,不像高兴的样子,陆霓虽不懂外企职场环境,但懂男人的勃勃野心。
她看卡片落款的那个名字,有些惊奇,“不是老秦?”
陈延喝着咖啡,另一手滑动手机,嘴角扬起漫不经心浅笑。这个位置风风雨雨地阴谋论了半个多月,最终谁的头上也没落着,是空降的人。
“你之前说老秦势在必得,怎么会这样呢?”
“没有为什么。他没上,就是不行。”
“所以,他是更行的人?”陆霓笑笑,用食指点了点卡片的英文签名,钢笔印签,连笔画,她其实一直没看出来签的是什么。
“行不行,你到时候去品鉴一下,不就知道了?”陈延回答。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而陆霓抬起头,陈延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揶揄又暧昧。
她团了手里的纸巾丢陈延脸上,他早有预感,一歪头躲开了。
夫妻私下聊天的阈值很广,什么都会涉及,也随时不正经,难免带点轻佻去挑逗对方。
陆霓上午有事要出门,得去换衣服了。陈延随她进了衣帽间,宽阔明亮的空间,男人的衬衫西装,和女人的各式长裙,分别挂在各自的衣柜里。
首饰柜是捷克产的中古家具,陆霓从一个艺术家朋友手里置换来的,主要材质是胡桃木和黄铜,金属部分被磨得有点反光,映出两人的动作。
陆霓伸头涂唇膏的时候,陈延背对着她在穿衬衣。
陈延换衣服的动作很快,拿了两条领带在脖子前比,问陆霓:“帮忙参考一下,哪条合适?”
“有什么场合吗?”
“跟一个客户吃饭。”
“男的女的?”
“男的。中年人。”
“蓝色吧。”他今天穿的黑西装。陆霓没有说理由,陈延也没问,只把那条蓝色领带塞到她手里,然后伏低身体。
陆霓给他系领带,一只微凉的手顺着她的脖子、肩颈一路摸下,最后落在她后腰,陆霓呼吸微屏,刚完成手里的动作就被吻住了。
“诶,挡着我光了,小心我失手勒死你。”
陈延像没听见,更近一步地侵略,慢悠悠地,婉转地亲着她的嘴,英挺下巴蹭蹭她的脸,“别人不知道。但我行不行,你清楚吧?”
“……”
陈延托住她,抱到梳妆台上,陆霓攥着他的领带越勒越紧。气氛合适,但没时间了,
所以十分钟后陈延出门,陆霓在门口送他,顺便帮他整理弄乱的头发,领带也换成了波点的那条。
“你今天去店里吗?”
“去,先把你送走我再去。”
陆霓不到十点就出门了。
店里只有小龙上早班,正在往门口搬货,陆霓把保温壶放在茶水间桌上,喊他进来。
陆霓给小龙带了午饭,自己做的,小龙看着她,双手比划:你吃过了吗?
陆霓点头,“你吃吧。”
她洗了个手,再去检查收货单,这两天上货店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没收拾。前面来了客人,小龙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让陆霓别动,他去接待。
是个散客,要了十枝多头百合,收款二百。小龙在店里干了半年有经验了,沟通起来很顺利。
他刚送走这波客人,慧姐就来上班了,问了收款后,抓着小龙质问为什么不给客人推卡。
小龙被慧姐抓着手腕不舒服,眉头皱得老深,一副逆来顺受的苦命样子。慧姐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给小龙科普什么叫“高净值人群。”
“做生意,你得学会察言观色,知道‘察言观色’什么意思吗?动点脑子吧,刚刚那个男客人,来过咱们店两次,说明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在旁边的写字楼上班;但这个点儿还不用去公司打卡,说明他不是普通的打工仔。再说他那一身衣服,Loro Piana,单件上衣就几万块。”
“别只认识什么LV ,GUCCI,小白领省吃俭用三个月买个入门款当门面,社交平台晒自拍要不同角度带上logo,但下雨赶公交得套塑料袋,生怕淋坏了,这样的客户,别指望他们多花钱,平时就薅一薅特价活动。但几千块的月卡对刚刚那个客人来说就是洒洒水,人家愿意买个情绪价值。”
慧姐对奢侈品牌如数家珍,但小龙既不认识艾乐唯,也不知道哭泣,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厌烦透了慧姐狗眼看人低,这中年女人言语市侩又恶俗。眼下被母老虎拽着,少男像只耐心耗尽的灵缇,随时原地弹射。
陆霓不掺合他们的矛盾,去了楼上的办公室,打开电脑接收邮件,桌上放着她的手机。那条短信她一直没看,这会儿才想起来点开。
陌生号码发给她的短信内容,类似第三者挑衅原配。
陈延出轨了。
陆霓看着文字呆滞半天。离奇,荒谬,不可思议,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才冷静下来思考。
刨除恶作剧的成分,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对这种似是而非的挑衅做出回应,更不会去质问陈延。
陆霓对陈延有没有出轨,不需要太在乎,因为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没想过改变。
小龙甩开慧姐,跑到冷藏室躲起来。
慧姐无语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随即放弃说教。她进店先放音乐,再用店里的手机在团购群发布今日特价活动,最后,慢慢悠悠给自己点午饭。
刚要放松下来就看见沙发上的手提包,陆霓已经来了。
今早,慧姐送女儿上兴趣班,就翘了几个小时。她有点儿心虚。不过老油子的心虚不会持续太久,哪有员工不偷懒的,老板自会睁只眼闭只眼。
这家花店是陆霓两年前开的,她和陈延刚完婚,辞了原本稳定的工作,出来创业。
慧姐是最早跟着陆霓的员工,她先前在黄金柜台当销售,积累了自己的客户,年年拿销冠,挣得很多,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干了。
陆霓在开店前后招了七八个员工,因为生意不稳定,又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慧姐一直在陆霓身边,两人一起苦过来。
人不可能是完美的,比如慧姐爱占小便宜,抢客户,没有边界感。但陆霓觉得,这在工作上不算大问题。
花店的盈利主要是会员充值,节日营销还有定制服务,日常的平价花束主要为吸引新客户,利润很少,所以慧姐不遗余力地让大家推会员卡。
她坐了一会儿,没客人,上楼去找陆霓说话。
陆霓的办公室不大,推门进来就能碰到桌子,她平时也就在里面对对账,处理一些案头工作而已。
陆霓听到声音,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抬起头。
“干嘛呢,跟谁聊天啊?”
“有事吗?”
慧姐收了窥探欲,言归正传道:“上次你跟我说今年想开分店,正好我亲戚家有商铺空下来,你要租的话抽时间看看,位置挺好的,很抢手,得快。”
陆霓说:“最近我有别的事要处理,先等等吧。”
慧姐想问,你有什么事儿比生意还重要的?但看陆霓严肃的表情,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但也不好问,点头说:“那行,等你忙完咱们再找。”
慧姐说完下楼了。
陆霓把手机拿起来又读了一遍短信内容,直觉这不是恶作剧。
周五傍晚,斜阳入云,快要下雨了。
陈延坐在阳台抽烟,翘着二郎腿,露台上是陆霓养的花,绣球,鸢尾,开的姹紫嫣红,还有那么一两棵蓝莓树已经挂了果。
陈延抽完最后一口,随手把烟蒂摁在了花盆里。
卧室里陆霓正在化妆,也心有灵犀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陈延又把烟蒂捡了回来。
他拉开玻璃门走进去,“你这样出门?”
“不好看吗?”
陆霓穿了一条很简单的黑色长裙,盘发,脖子上戴了条御木本的珍珠项链,是她去年生日陈延送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装饰物。
过于寡淡不适合参社交场合,但美人都是天然去雕饰的。她的五官量感并不大,胜在精巧,面部留白恰到好处,圆润珍珠把她的脸衬得多几分温婉柔和,有点上世纪港星的味道。
陈延的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妻子,闲步朝她走近,最终手掌落在她的肩头,笑着道:“好看,只是,你今天风格有点不一样。”
男人俯身低头,鼻尖和她的耳朵擦过,陆霓躲开他的触碰,说:“再敢把烟头丢我花盆里呢?”
陈延噗嗤笑了。
陈延去年升的副总,公司下属见着他,都要毕恭毕敬喊声陈总。
除了在外的社会属性,还有水涨船高的年薪和股份分红,这些供给着他们家200平的大平层,两辆车,每年的出国游……细节到日常生活点点滴滴的品质。
如果那条短信确为真实,以陆霓对他的了解,对象必然不会是KTV的公主,更不会是洗脚城的小姐。大概率是他公司同事,或者合作客户。
当陆霓走进活动酒店,周遭都是西装革履,商务打扮的人,不分男女,她意识到没有她要找的“第三者”时,方才大梦初醒。
陆霓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冷静,早已在无形中被套上了“大婆”的皮套,来这里进行恶俗的抓小三剧情。即使告诉自己不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极度的不刻意,其实是另一种刻意。
这里不会有狼人自爆,只有看客。
她被自己给逗笑了。
陆霓与陈延的社交圈几乎没有接触,比较熟的就只有陈延曾经的上峰老秦。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高管,在副总这个职位上已经很多年了,从陈延在中层管理,到也拿到副总头衔,他自岿然不动。
这天老秦的表情实在不妙,一直拉着脸,见着陈延就吐槽,“有必要这么高调吗?搞得像名利场一样。”
陈延很刻薄,瞥着老秦的嘴脸说:“当然有必要。今天来的都是合作方,大家social过后,顺便看你表演无能狂怒,今年春晚不用看小品了。”
老秦:“呵呵,你是准备投诚了吗?”
“你想多了。”陈延要笑不笑,“看图说话而已。”
陆霓和陈延的婚礼老秦也在,喝得烂醉,还弄坏了酒店的设施。老秦的妻子曾私下跟陆霓吐槽,丈夫的心眼儿比生||||殖||||器还小,细数全身上下,就属脾气最大,但脾气是最没用的东西。把陆霓说得一愣一愣的,老秦的老婆又说,你觉得这太糙了是么?哈哈,没事的,中年夫妻就是这样没节操的。
今天老秦心情不好的原因,大家心照不宣,陈延把老秦拉到一边去,以防丢人现眼,职场撕||||逼这种事儿在男嘉宾主场更精彩。
陆霓和老秦的老婆的交情流于表面,私下其实没联系。一则是年龄有代沟,二则是陈延和老秦也越走越远,着实没有维持的必要。
“小陆皮肤真挺好,做了什么项目?”
“今天是睡多了。”
真会装,意思是自己天生丽质呗,对方心中腹诽,摸着自己的脸无奈道:“果然年轻,睡睡觉就能美。”
陆霓不疾不徐地说:“你的状态也很好啊。”
“好什么呀,为孩子操心死了,给全家打工。”她笑笑,问陆霓:“对了,你还在当老师吗?”
“辞职了,现在自己开店。”
“是吗?什么样的店?”
陆霓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离这不远,发地址给你,有时间来玩。”
那边陈延回来找她,拍一拍她肩膀,说:“跟我来一下。”
“干嘛?”
陈延用嘴型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今天的场合就不可能是单纯的任职欢迎会,酒会主桌那边完全的商务风向,嘴里全是生意经,科技、医疗、互联网;还有成功男人的标配:财富,社会地位,以及美丽得体的伴侣。
陈延给人介绍:“ 这是我太太,陆霓。”
陆霓看向对面,陈延的新老板,黑色正装,并不十分年轻,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剑眉星目,个子比陈延高,身材也健硕一些。
陆霓的目光像玻璃罐里的水,被晃得,有点恍惚了。
“你好。”对方轻轻扫过她的脸,很有礼貌,快速挪开。
你好。”陆霓也说。
即使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也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客套两句已是极限,在别人插进话来前,对方脸上带着近乎冷淡克制的微笑,又杀个回马枪,多说了一句话,“陈太太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别人还没说什么,老秦逮准机会接话道:“一般这么个开头,都是有故事的。该不会是老同学或者老朋友吧,那这世界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呵呵。”
蒋垣酒杯里的气泡正在缓慢爆破,从容不迫地又看陆霓一眼,很快否定老秦,“当然不是,只是像。”
陆霓没什么反应。
陈延看老秦一眼,脸上已经出现愠怒。陈延是个对什么都淡淡的人,一向没情绪,唯独对老秦这人厌恶,在此刻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很少在自己工作相关的人面前提及陆霓,更不要说让她陪自己应酬。一个被多数中年男人占主导话语权的行业,风气早就烂透,太多的老秦之流,不是素质的问题而是猥琐。
他也逢场作戏,但不代表他愿意自己的妻子被这种人当谈资,毫无顾忌地调侃。
老秦察觉了陈延的不快,私下跟他道歉:“开个玩笑嘛,这不是大家都在找话题聊天呢么。”
陈延没理他。
老秦讪讪的,他没想得罪陈延,这纯属误伤。就一句话,也不知道陈延跟他气什么,难道挑头的不是蒋吗?
陆霓跟陈延说去洗手间,表情淡漠,倒也谈不上被得罪了。之后继续跟老秦老婆站在门口聊天,抱着手臂,嘴角挂笑。
蒋垣也转移了谈话的对象,这一段挺莫名其妙的。
不过陈延也清楚,这两人不可能有交集,更别说认识了。他和陆霓结婚之前就知道她改过名字,改了年龄,她把自己过去都抹平了,留下的类似一种文化符号,只有他知道。
因为对妻子的来时路一清二楚,他才笃定,不可能。
chapter03
周六早上天刚亮,陆霓就起来了,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子,陈延翻了个身蒙住被子,其实他已经醒了,但习惯性装睡。
陆霓忙完进卧室,扒拉开他头上的被子,“起来吧,今天要早点出门。”
陈延有起床气,但语气还维持住耐心,“急什么,你也过来再睡会。”
陆霓从衣柜里拿出陈延今天要穿的衣服,直接丢在被子上,说:“起!”
等他从卧室出来,陆霓已经把要东西都准备好了,一箱装着生鲜食材,另一箱是营养补品,都是陆霓提前一天买的。
陈延的父母都已经退休,和他们分开住,两人平均一到两周回去一次。这天是陈延爸爸生日,早上路上不堵,空气凉爽,开车很快就到了。
陈父坐在客厅喝茶看书,对于两人的准时到达很满意,说年轻人就应该规律地生活,早点起来锻炼身体。
陆霓去厨房给婆婆帮忙。
郑明华是一早去的菜场,见着陆霓搬进来的两个箱子,“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过来啊?”
“爸爸过生日,咱们一家人吃饭就丰盛一点嘛。”
陆霓和婆婆相处得很好,也很有缘分。
那年陆霓还在企业上班,朝九晚六,前景模糊,在想办法找出路。
公司跟学校合作办个老年大学班,有个机会去当老师,陆霓的上级跟她关系不错,就推荐她去了。
陆霓在老年大学教花艺,每周两节课,每节课1.5个小时,没结课压力。班上的老年学生素质很高,多是从企业或单位退下来的,手里攥着退休金,有钱又有闲。
郑明华是其中一员,陆霓对这个身形寡瘦,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印象并不深刻,只在课堂上回答过她几个问题。郑明华也不像别的老人那样,扒着她问隐私,工资多少钱,有没有男朋友,老家哪里的。
课程从夏天上到冬天。
周六那天下雪,下课后陆霓着急走,收拾了教具就往地铁站赶。
郑明华坐在私家车里,开过一个路口,看见陆霓站在红绿灯下面。她拍了拍身旁开车的陈延,让他看。
“看什么?”
“那女孩儿是我们的花艺老师。”
“哦。”陈延兴致缺缺,只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陆霓穿着的黑色大衣,挽着头发,在昏暗的天色和漫天大雪下,身形和路灯柱一样模糊。
家里有适龄未婚儿子的父母,容易对外面年轻女孩带有一层研判的眼光,标准为:是否适合做自己的儿媳。
“她说话做事都很有逻辑,不爱慕虚荣,面相也干干净净的。”郑明华其实更满意陆霓的眼睛,没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却有种坚毅感。
陈延受不了他妈,“能别满大街逮人往咱家里塞吗?也许她已经有男朋友,或者结婚了呢?”
“什么叫满大街?”郑明华笑的时候,下半张脸的肌肉都没动,不声不响地笃定,“我考察她很久了,单身,而且社会关系简单。”
陈延“呵”了一声,没继续搭腔。
郑明华看人是很准的,无论当时的陈延如何排斥相亲,待春节过去再开课,陈延和陆霓已经认识了,并且送过她回家几次。一年多以后两人就结婚了。
对陈家来说,陆霓是无可指摘的儿媳。对陈延来说,她是完美的妻子,且不需要加“近乎”这样的前缀。
“妈妈,这个石斑鱼你想怎么做?”陆霓卷起衣袖,准备下手。
“血淋淋的,你不怕啊?”
“教教我吧,下次我来做给你和爸爸吃。”
陆霓的话说到位了,郑明华不会真让她沾手,只会笑得慰藉满足,“你比陈延懂事多了,那家伙不爱回来,回来了也是摊在沙发上装死,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
陆霓说:“他工作忙嘛,人累的时候就不爱说话,也难免心情不好。”
“你就会替他开脱,别太惯着男人。”郑明华上下扫过陆霓的身体,“霓霓,你工作也不要太拼,咱们不是那种缺钱的家庭。我和你爸爸的钱、房子,今后都是你们的。”
“我知道的。”类似的话陈延也说过。
“健康是最重要的,你一直这么瘦,月经是不是也不规律啊?”
“……”
“你和陈延都不小了,商量过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妈妈,”陆霓的声音轻柔,有点难为情,“上个月我去体检了,身体各项指标都很好。还去口腔科治疗了龋齿,但怀孕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些都是真话。
陆霓的处事原则很简单,假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既然陈延也不想要孩子,她又何必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郑明华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语气都怜爱起来,“难为你了。”
陆霓定了蛋糕,吹完蜡烛之后,郑明华就不再给陈延好脸了,说他三十几岁的人,也不知道要荡到什么时候?繁衍生息,稳固家庭才是正道。
陈延并不知道陆霓在厨房里跟母亲说了什么,对于批评,他照单全收。这人很多时候是扮演温柔体贴的丈夫角色,但偶尔在长辈面前,也不介意背个锅,把陆霓摘干净。
他四两拨千斤地说:“真来个孩子,对你来说未必是享受天伦之乐,也可能是鸡飞狗跳。”
“别扯没用的,我乐意受着。你给我个准话。”郑明华不吃这套。
陆霓听这咄咄逼人的谈话内容也觉得头大,她安静吃饭,绝不插嘴没殃及自己的话题。
过了会儿,陈延郑重语气说:“再过两年,我的时间多一些。”
“你要说到做到。”
吃完饭两人并未立即离去,陆霓洗了点水果,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陈延的工作忙不忙,陆霓店生意如何之类。
期间陈延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均被他摁掉。
陈延爸爸说困了,要去午休,郑明华也随之上楼。等电话再来,陈延拿起手机到别墅前院接起。
门没有搂严,陆霓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声音很小,陈延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进来,“我说了,不是要紧的事不要给我打电话,周末我要陪家人,不希望被打扰。”
那边说了什么陆霓自然听不见,但可以看见陈延的表情。很有意思,他冷若冰霜,又极度不耐烦。
回去是陈延开车,他的表情不太自在,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手撑脸,被加了塞也不在乎,神思已经游离。陆霓膝盖并拢,蜷缩着身体,没眼看地把头靠向了另一侧。
车里安静异常。
“我有事要去公司一趟。”陈延忽然开口。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这下车?”陆霓问。
陈延说:“不。车你开回家,我打车走。”
他找了个临时停车点,陆霓坐到驾驶座时,还能感觉到他的体温。
陈延站在马路边,拿出手机叫车。
陆霓降下车窗, “老公,你今晚还回家吗?”她的声音很凉,也很轻,像一抔冰水缓缓滑过去。
陈延心里莫名烦躁,也只是温声反问:“不回家,我去哪里?”
陆霓笑笑:“问一下,不然我不知道还要不要等你。”
陈延随即招停了后面开来的一辆出租车,陆霓从后视镜里注视他,上车时又在打电话。他很急,那样子,陆霓都感同身受地替他着急了。
她坐着深呼吸,无计,手抬到一半才发觉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凉。继而,她在中控台翻找,企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陈延是个有洁癖的人,把车内收拾得干净,连一张用过的餐巾纸团都没有。他开车没有听歌的习惯,也没有歌单。
陆霓坐在车里,单曲循环听一首歌,直至心跳正常。
陆霓开着陈延的车到店里。
有客人,几个时尚打扮的女孩子在闲逛拍照,问小龙各是什么单价,小龙沉默地指了指价签牌,女孩子很快发现他和正常人略微不同,脸上出现不同程度的震惊,便不再询问,自顾挑了起来。
陆霓站在门口没进去,看着那几张年轻的脸,心情稍微好了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