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不让胤禛,她与谷冬又占据了一方,胤禛便没地方用饭。
青兰察觉到暖阁内的气氛不对,头皮直发麻,头都快低到了地里去。
谷冬转动着眼珠,看看沉默用饭的谷雨,又看了眼净手过来的胤禛,蹭着下榻,对青兰道:“青兰姐姐,羊肉气味重,我们去外间吃饭。”
青兰暗自松了口气,忙捡了几样菜,端着与谷冬走了出去。
胤禛在谷冬的位置上坐下,也不多言,低头吃起了面。奔波劳累一整日,胤禛早就饥肠辘辘。鸡汤面是何种味道,吃到嘴里犹如嚼蜡。闷声不响一碗面吃完,谷雨早已放下碗筷,他跟着放下了筷子。
谷雨自顾自倒了清茶漱口,胤禛也自己倒了盏,漱口后吐进痰盂,让人进屋来收拾。
谷冬在屋外与小白说话,胤禛拉着谷雨的手腕,道:“我们去你那边院子。”
谷雨不做声,亦不挣扎,随着胤禛穿过月亮门。到了院子,他脚步不停,拉着她进了暖阁。
两人坐下来,胤禛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闭了闭眼,一鼓作气道:“我先前来过了,没敢进来见你们。”
谷雨垂首抠着衣襟,只轻轻嗯了声。
“我对不住你们姐弟,让你不好受,让小冬受伤,我没能护着你们。”胤禛言语晦涩起来,将进宫见到康熙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
谷雨抬起头,就那么静静地望过来。古井无波的眼神,犹如万箭穿心。
“是,是我虚伪。我总在你面前说要护着你,却什么都没做到。连汗阿玛惩罚十四的这点情面,都是靠着你自己的本事得来。”
胤禛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声音缓和,每说一个字,心都被猛烈撕开一次。
“十四前来给小冬赔罪,小冬如何能接受。我却没有拦着,要是我拦着,便成了我在计较,偏向一个奴才,弃兄弟手足之情于不顾。”
他抬起手来,搭在谷雨的手背上,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谷雨,我并非正人君子,爱记仇,睚眦必报。我极有耐心,我会蛰伏忍耐,待到那日,我会十倍百倍,替你们姐弟讨还回来。”
谷冬的肩胛骨,骨头碎裂,青青紫紫,甚至有血渍渗出来。黄成说得要更严重些,要是长不回去,或者长歪了,谷冬以后可能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每到下雨前,肩膀就会开始痛。
他却极为懂事,反过来安慰担心谷雨,生怕他闯了祸,连累了她。他亦怕以后右手再也握不了笔,暗中开始学着用左手吃饭,盼着以后能用左手写字,不会耽误了学习。
雷霆雨露均为君恩,康熙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谷冬惩罚自己的亲生儿子。
胤禛已经尽力,要不是他,谷冬就是被一脚踹死,顶多一具薄棺埋了了事,何来的十四被罚。
谷雨更清楚,十四并非生性歹毒,他身为阿哥,从出身起就高高在上。在他看来,踢一脚,骂几句奴才,不过是稀松寻常的小事。
世上哪有真正的公道可言,人就是分高低贵贱,无论她再愤怒,永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这一切都与胤禛无关,她对他冷脸,毫无道理可言。
只她着实意难平,连着胤禛一并怪罪了进去。
谷雨沉默了下,实在是没心情多说,道:“爷,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要去将图纸画出来,晚上陪着小冬歇在他那边。”
胤禛眼底渐渐升起脆弱,哀哀道:“谷雨,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我能去哪儿呢?”谷雨拧了拧眉,道:“我说过陪着爷一起,就会陪着爷。眼下我有些怨气,实属不该,我会很快改正过来。”
胤禛心里更加难受,她就算受伤,也自我舔舐,独立得让人心疼。
“我陪着你一起。”胤禛起身,与谷雨一道来到谷冬的院子。
“小冬,我陪着你念书。”胤禛见谷雨在正屋忙碌,将谷冬叫到了西屋。
“ 你的拉丁文功课呢?”胤禛问道。
“在书桌上。”谷冬说着话,伸出左手去翻。
“我去替你拿。”胤禛让他别乱动,取出谷冬的功课翻开,暗暗松了口气。
近段时日他也挤出功夫在学拉丁文,谷冬的功课,他都会做。
谷雨在堂屋铺桌上,俯身专注地绘图,胤禛与谷冬在西屋小声念着拉丁文。
待到谷冬歇息的时辰,青兰进来伺候他洗漱过上床歇下,谷雨进去仔细叮嘱他晚上别乱动:“我就睡在外面榻上,要是你想起夜,叫我一声就是。”
谷冬乖巧地答好,谷雨守在一旁,待他睡着之后,回到正屋继续画图。
胤禛在一旁默默坐着陪伴,到亥时中,谷雨实在困了,放下了笔墨,准备去洗漱歇息。
青兰搂来谷雨的被褥铺在暖阁榻上,胤禛亲自翻开查看,想到睡在她卧房外的榻上时,总是觉着硌得慌,“不够软和,再铺得厚一些。”
谷雨走出来恰好听到,她忙道:“铺太厚会热,这些已经足够了。”
青兰见状,眼观鼻鼻观心,悄然退了出去。胤禛便没在多说,关心道:“要是小冬夜里有事,你让人来叫我。”
谷雨点头应下,胤禛这才依依不舍离开。走进角门,门房不见踪影,福晋在那里晃晃悠悠徘徊。他不由得一愣:“这般晚了,你在这里作甚?”
福晋回头看向胤禛,眼睛一下亮起来,舔了舔干燥的唇,屈膝福身请安:“爷回来了。”
她走了不知多久,腿脚早已不听使唤,整个人往前栽去。
胤禛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臂,眉头紧皱,对站在暗处的彭嬷嬷沉声道:“还不伺候福晋回院子歇着。”
彭嬷嬷不敢违背胤禛的命令,连忙走了过来。福晋撑着站起身,虚弱地喘着气,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了胤禛的手背上。
“爷,谷冬可还好?是我没看顾好爷的人,我等在这里,给爷赔罪。”
胤禛垂眸望去,缓缓抽回手。他顿了顿,终是克制地道:“时辰不早,早些回屋歇息。”
彭嬷嬷搀扶住了福晋,被她伸手推开,她仰望着胤禛,固执地道:“爷,都是我不好。爷怪罪我吧,惩罚我,休了我,我都毫无怨言。”
她的泪一下流下来,“我愚笨不堪,有做错之处,爷告诉我,我会改。求爷别这般待我,冷着我,爷带着她去庄子游玩,我却毫不知情,府里的奴才们都在看笑话,我这个正妻,颜面何存,做得有什么意思。”
月光下,福晋的脸色苍白,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显得她很是楚楚可怜。
胤禛看过福晋哭过无数次,难过垂泪,高兴亦垂泪。眼泪仿若河流,奔流不息。
他却从没见过谷雨的眼泪,从马上摔下来,也咬紧牙关死忍,坚强得如悬崖峭壁上遒劲的青松。
今朝她对十四说的那些话,胤禛姑且算她是无意,未曾与她计较。
对福晋守在这里的打算,胤禛更是心知肚明。她想要正妻的脸面,他勉强可以给她。
只是他惟有一颗心,余下的东西,恕他做不到,也不愿意。
何况,除去谷雨,他皆不在意。就算他负了她,那又如何?
胤禛懒得解释,问道:“你可想读书?”
福晋怔住,没反应过来胤禛话里的意思。
“读算学,天文,几何,拉丁文,任由你选,这几门功课,任由你选。”
福晋出身高贵,乌拉那拉府上请女闺塾师教过她识字读书,自小衣食无忧长大。
等她读过这些之后,兴许她会明白一个道理。她哭着讨要的脸面,虚幻得犹如镜花水月,可笑至极。
男女之间,何来真正的雨露均沾,左右平衡。不喜就是不喜,情到浓时,情难自禁。
胤禛笑了声,他已经给了她索要的公道,不再多言,抬腿大步离去。
翌日, 十四奉康熙的旨意,前来给谷冬赔罪。
他觉着丢脸,连十三都没告诉, 从门房打听到谷冬的住处, 悄悄来到小院。
谷雨与谷冬都在上课,十四霸道地拦住了要去回禀的二福青兰他们,准备悄无声息赔完不是,回去向康熙复命。
洪若给谷雨讲解完三角,正在教谷冬拉丁文。看到十四进屋,他惊讶了下。不过他已得知是十四将谷冬踢伤, 下意识挡在了前面:“十四阿哥,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谷雨倒是清楚十四的来意,见谷冬脸色苍白,本能瑟缩靠后, 安慰了他一句,起身请安。
谷冬紧张地咽口水,跟着战战兢兢站起来。他手臂不能动, 身子微微弯曲, 颤声叫了声“十四阿哥吉祥。”
十四咳了声, 一时很是不自在, 眼珠子转了转,对洪若道:“你出去, 我跟谷冬有话要说。”
洪若皱起眉, 担心十四又再犯浑, 装作听不懂他的话,站在那里没动。
十四暗暗瞪了洪若一眼,又拿他没办法, 只能硬着头皮作揖下去,一口气道:“昨日我不该与你动手,向你赔不是了。”
谷冬愣愣听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十四脸皮臊得慌,抬起头看到谷冬傻呆呆的模样,那股不服气又窜了上来。
康熙称他被一个奴才比下去,无论如何瞧,谷冬浑身上下,哪有半点机灵劲?
吃一堑长一智,十四倒不敢硬来了,他学着康熙那般,手负在身后,走到谷冬面前,朝他放在桌上的功课看去,“你学到哪本书了?”
“嘻嘻,这字写得真是丑。”十四看到谷冬的字,忍不住高兴地笑起来,嘲讽地说道。
他从五岁就开始进上书房读书,写大字,康熙亲自盯着,几乎每天都要检查。将写得不好的字圈出来,逼着抄写十篇。
谷冬面前的桌上,除去拉丁文,还有算学功课。谷冬学习识字读书,尙不到半年。他的字最初习自谷雨,后来得胤禛指点过几次。谷雨不在意字的好坏,以工整实用为主。胤禛亦是如此,故得来康熙的评价:“工整有余,欠缺灵气”。
洪若则根本不会汉字,且跟着他读书之后,谷冬与谷雨都没再管过写字一事,师从这几个“大师”,谷冬的字只算作能认,与好字完全不沾边。
谷冬任由十四笑话,低头一声不吭。谷雨也没做声,免得节外生枝,一心盼着他早些离开,别耽误他们读书。
屋中独自回荡着十四的笑声,他自己都觉着没趣,顺势瞄了眼谷冬的算学,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再看谷冬的拉丁文,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十四笑不出来了,聪明地没再多问。这时他才真正受到了打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离开。
回到宫中,已到午间歇息时辰。十四前去永和宫用饭,德妃见他蔫头耷脑,顿时紧张担忧不已,问道:“十四,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了?”
十四不耐烦与德妃说,道:“额娘你别问了,我没事。”
德妃见他饭都少吃了半碗,哪能放心,将他身边伺候的奴才叫来,连着威胁敲打,审问了一通。
奴才怕挨板子,将昨日十四出宫,到胤禛府上发生之事,后来又被康熙叫去,今朝再去胤禛府上,一字不落地交代了。
“娘娘,十四阿哥被皇上叫去,发生何事,奴才就不清楚了。后来是四阿哥送了十四阿哥回来,今朝十四阿哥前往四阿哥府上,不许奴才跟着,奴才也不知究里。请娘娘明鉴啊!”
德妃神色很是不悦,让奴才退下,她不敢质问康熙,让宫女去将福晋叫了进宫。
福晋昨晚几乎彻夜没歇息,又在半下午的时候被德妃叫来,直觉肯定是有事,忐忑不安请了安。
德妃也不叫起,冷冷道:“听说昨日十四在你府上与人打了起来?今朝十四到你府上,又是如何回事?”
福晋一怔,她并不清楚今朝十四来过。想着自己身为福晋,还不如一个外院的奴才,屈辱几乎将她淹没。她死命稳住了情绪,垂眸道:“额娘,十四弟昨日前来,我没能护着他,是我的不是,请额娘责罚。”
“一个奴才而已,竟连你都护不住了?”德妃听得诧异不已,脸一沉,生气道:“你只当我糊涂了,就算是如皇上所言那般,奴才颇有本事,这不过七八岁的穷小子,本事能大到何处去,说到底,不过是区区奴才而已!”
福晋垂首不语,德妃狐疑起来,上下打量过去,见她脸色苍白,问道:“你这又是如何了,年纪轻轻,便如此无精打采,如何能替老四开枝散叶?”
听到德妃提及“开枝散叶”,福晋眼一下红了。胤禛昨夜那句让她读书的话,她琢磨了一整晚,都没想通想明白。
今朝起身之后,福晋让彭嬷嬷去找了本蒙童启蒙的《九章算术》,拉丁文的天文书来。她翻开看了几页,《九章算术》都是些加加减减,她早就会算数,这些功课简单容易得很。
她身为福晋,算学还能管账掌家,拉丁文天文对她来说,毫无用处。
而且西洋人前来大清多年,从前朝时就有西洋人。康熙恰好也喜欢算学几何,迄今为止,也没见到考功名时,考这些功课。
可想而知,拉丁文与算学等西洋学问,就是学来玩玩罢了。
谷雨跟着学习,其心思可想而知,胤禛觉着这些功课重要,不过是因着不喜,找着借口嫌弃她罢了。
德妃见福晋一言不发,不耐烦起来,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何苦吞吞吐吐。”她摆摆手,让伺候的宫女嬷嬷退下,板着脸道:“说,究竟是如何回事?”
福晋咬了咬唇,只道:“额娘,谷冬是谷雨的亲弟弟,爷看重谷雨,给他们姐弟安排了独立的院子住,请了法兰西来的洪若教他们读书,院外的奴才,确实不归我管。”
德妃在宫中多年,只一听就明白了。她脸色难看起来,将胤禛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道为了一个小妖精,连自己的亲生手足都置之不顾了。
“我倒要亲眼瞧瞧,这谷氏姐弟究竟有多厉害。你回去,明朝将谷雨带进宫来请安。”
福晋眸中得意闪过,恭敬应是,时辰不早,福了福身告退。
夏日时节快到来,为了防止屋顶漏雨,东六宫多在修缮。福晋从西侧绕行,从神武门北门出宫。
穿过长长的夹道,路过养心殿造办处时,听到太监的清路鞭子声,忙躬身避让。
等了片刻,福晋抬头,看到康熙明黄的袍角闪过,进了造办处的大门。再看到康熙身后熟悉的身影,福晋以为眼睛花了,恍惚地看向彭嬷嬷,低声道:“嬷嬷,我见到谷雨跟在皇上身后,去了造办处,可是我眼睛花了?”
彭嬷嬷也看到了,她皱了皱眉,道:“只怕是看错了。造办处是何等地方,皇上岂能让她去。”
福晋听得将信将疑,抬腿向前走着,还不时回头看去。
彭嬷嬷望了望天色,道:“福晋,等下神武门要关了,我们得快一些。”
福晋便加快了脚步,回到府上,对彭嬷嬷道:“你去小院走一趟,就说明日娘娘要见她,顺道看她在不在。”
彭嬷嬷领命去了小院,青兰迎了上前,客气地见礼:“嬷嬷来了,不知嬷嬷有何事吩咐?”
“你们姑娘呢,我这里有要事,要亲自交待她。”彭嬷嬷道。
“姑娘不在,嬷嬷既然是有要事,等姑娘回来之后,我与姑娘说一声。”青兰见彭嬷嬷不肯说,也不再打听,只客气地道。
彭嬷嬷心下有数,回到正院,向福晋回禀道:“谷雨确实不在。今朝爷一大早就进宫了,爷就是再宠爱她,也不能随时将她带在身边行走。”
福晋绞尽脑汁,都想不通,谷雨为何去了造办处。
十四前脚刚走,梁九功就派了身边的心腹王保顺前来,将谷雨叫进了宫。
昨日听胤禛说过齿轮水磨等事情,康熙拿着谷雨绘制的图纸,看得心潮澎湃。今朝起身后,将白罡与张诚,造办处手艺精湛的工匠叫来,旁敲侧击问了他们齿轮之事,造办处的工匠向来谨慎,无论会与不会,话都不敢说满。
他们含糊其辞的话,康熙听得满肚皮的火。尤其是胤禛的庄子已经做出了水车,他们却只在那里耍小心眼。
张诚与白罡两人实诚些,他们嘀嘀咕咕算了一会,答道:“皇上,听上去,此事倒行得通,具体的结果,要待试一试后,才能知晓。”
康熙气顺了些,斥退他们,吩咐梁九功传了谷雨进宫。
谷雨到了乾清宫觐见,康熙比上次要和蔼许多,问道:“朕看了你的图,更详细些的图纸,可有绘制好?”
昨晚谷雨忙到很晚,今朝起来她又在上学,图纸只画了三分之一。一进宫,康熙就问了起来,对谷冬被十四踢伤之事,只字不提。
虽早就看得清楚明白,谷雨心里还是凉了凉。
她这时记起前世有个老宫女说过一席话:“你以为好人那般好做,这世上,有几人手是干净的。问心无愧,做清清白白的好人,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不知为何,谷雨对胤禛的埋怨,突然就放下了。
算学只讲对错,她想要的黑白分明,想要问心无愧,坦荡地活着。
是他担下了种种不堪,护着她干干净净。
谷雨对康熙,再没了以前的畏惧,如实回道:“回皇上,奴婢还未绘完。图纸要精准,奴婢不敢粗心大意,绘得很是慢。”
康熙唔了声,器具一类确实要精细。如怀表中的一应之物,每一样都马虎不得。谷雨虽没绘完图,她不支吾含糊,如实回禀这一点,令康熙很是满意。
他拿出简略图,向谷雨提问了起来。她解释得比胤禛清楚,但她同样说了许多对康熙来说,比较晦涩的学问。
康熙未曾听明白,他倒未生气。比算学几何,就算是满腹经纶的内阁大学士,他们也照样不懂。
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辰。康熙留了饭,谷雨到偏殿用了。午间康熙歇息了两刻钟,继续商议起了水磨以及作坊之事。
模子很是重要,谷雨对工匠的手艺倒不甚担心,对于用何种材质,她甚是不懂。
康熙见谷雨终于有不懂之处,高兴得开怀大笑,道:“这个好办,造办处就在旁边,去走一趟就能得知了。”
他叫来梁九功,道:“你去一趟造办处,让闲杂人等回避。”
梁九功应旨前去安排好,康熙领着谷雨到了造办处。
造办处起初占地并不算大,后来孝庄文皇后去世,康熙将茶水房的区域扩充了进来。
造办处分为琉璃,怀表,珐琅,玉器等作坊。
谷雨跟着康熙到了制作怀表的作坊,屋中只有五个工匠,管着工匠的内务府郎中达海上前请安。康熙摆了摆手,让谷雨自己看:“有不懂之处,你去问他们。”
工匠们侯在一旁,见到康熙领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前来,连头都不敢抬。
谷雨问道:“平时就你们几人吗?”
达海先觑过康熙的脸色,上前回答道:“姑娘,做怀表西洋钟的作坊,共有二十五人。十七个工匠,八个管事笔试贴等。其中旗匠五人,南匠十人,来自西洋匠人两人。”
谷雨嘴角控制不住牵了牵,做事的人少,管事倒一大堆。
旗人皆是康熙的奴才,品级以及俸禄最低。南匠是从全大清找来的能工巧匠,西洋匠人也在此类,他们的俸禄高于旗匠,西洋匠人本事最高,待遇自是最好。
不过西洋匠人被看管得极严,谷雨现在一个都没见到。
康熙将谷雨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本想发问,不过暂时止住了,等她看完再说。
谷雨先从匠人手上的活计,所用工具,用材看起。她看到每个匠人的桌上,摆着铸造的铜壳,有些已经雕刻了一半的花纹、只齿轮,擒纵机构,发条皆不见踪影。
她不由得愣了下,问道:“你们每个人都单独做怀表,还是各自领一样差使?”
达海道:“姑娘,匠人各自领着自己的差使,西洋匠人徐日昇,闵明我管着图纸,齿轮等部件的制作。其余匠人做表壳,雕刻花纹。”
最核心,最关键的部件,由西洋工匠掌控在手中。
谷雨皱眉,问道:“为何不跟着西洋人学?”
达海脸一僵,偷瞄了眼康熙,垂着脑袋不做声了。
康熙皱了皱眉,道:“朕有旨意,珐琅,钟表等匠人,不得私授子弟。”
谷雨震惊得忘了规矩,怪不得邹木匠的齿轮做得那么粗糙,原来他们压根没接触过这个手艺!
她抬头难以置信看向康熙,脱口而出道:“皇上,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在西洋匠人手上。其他的匠人,只做些杂活而已。工匠不得私自传授子弟,这门技艺非但无法传开,还将永远受制于西洋匠人。”
所谓大清造办处自己能制造怀表自鸣钟,根本是自欺欺人!
谷雨虽然说得有些道理,康熙的脸色却不大好看,恼怒道:“西洋匠人到了我大清,就要为朕大清所用,难道他们还敢不听朕的旨意?”
钟表珐琅等贵重器物,都只能皇家所用,怪不得造办处要放在宫中。
谷雨明白康熙的心思,但她并不认同,坚持道:“皇上,奴婢以为,大清不该永远受制于人,这些技艺,该传承下去。且,因着他们现在的制作方式,缓慢不说,水平参差不齐。”
康熙本来要发火,听到谷雨后来的话,到嘴边的训斥,硬生生咽了下去,问道:“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谷雨沉吟了下,道:“奴婢有些想法,不过奴婢要见过西洋匠人,看看他们的手艺。”
西洋匠人当差轻松灵活,今朝两人都不在。
康熙道:“你且先回去,明朝再进宫来。”
谷雨怀着失望出了宫,回到小院,胤禛还未回来。青兰送了水进屋,回了彭嬷嬷找她之事。
“行,我这就去找她。”谷雨听到有要事,擦干手,前往福晋的正院。
彭嬷嬷倒也没耽搁,到大门处来,说了德妃要见她之事:“明日辰正,你前来候着,与福晋一起进宫去。”
谷雨答道:“明朝我是要进宫,只寅正就要前去。德妃娘娘那边,待我忙完之后,才能去见她。”
彭嬷嬷脸色铁青,眉毛一竖,厉声道:“好大的口气,竟敢让娘娘等你!”
谷雨耐着性子解释道:“皇上有旨,我不能违抗圣意,分身乏术。若娘娘那边实在要紧,我去向皇上告个假,先去一趟永和宫见娘娘。”
彭嬷嬷一听是康熙要见谷雨,她哪敢做主,让谷雨为了德妃推掉康熙。
一时间,彭嬷嬷脸色青白交加。她恨恨瞪了谷雨一眼,转过身,飞奔进去向福晋回话了。
第55章
福晋听完彭嬷嬷的回话, 震惊得从榻上站了起来,“什么?皇上召见她进宫?她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彭嬷嬷道:“奴婢也觉着奇怪,她才上几天学, 何来的本事让皇上高看一眼?”
福晋在暖阁内来回走动, 困惑不已。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脚步停住,猛然看向彭嬷嬷:“嬷嬷,可会是......”
她的声音小下来,彭嬷嬷脸色微变,四下张望无人, 方小声接过话:“福晋是说,皇上就只是看上了她?”
“除去这个缘由,我着实想不出其他的了。”福晋不敢再说下去,脸在灯光下, 渐渐扭曲起来。
事关皇家脸面,彭嬷嬷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道:“福晋可要见一见她?”
福晋纠结起来, 心此刻犹砰砰跳个不停, 恨不得见到谷雨问个究竟明白, 又打心底深深厌恶她。
片刻后, 福晋坐回榻上,道:“你去叫她进来吧。既是娘娘发了话, 我总要亲自传到, 她去与不去, 我就管不着了。”
彭嬷嬷一想也是,她走出门,不咸不淡地道:“福晋有话亲自交代, 你进来吧。”
谷雨跟着彭嬷嬷进了暖阁,福晋端坐在榻上,等着她福身请安后,也不叫起,声音平平道:“娘娘有旨,说是明朝要见你,让你随着我前往永和宫觐见。”
先前谷雨已经将缘由告诉了彭嬷嬷,福晋再次发话,她便恭敬地再回了一遍。
福晋哦了声,道:“此事我管不着,娘娘的旨意,我万万不敢违背。你既然自称皇上召你进宫,皇上日理万机,召你进宫总要有个由头,我方好到娘娘面前去回话。”
造办处还有一堆麻烦。且下午她去造办处,康熙提前清退了工匠,意图不对外声张。除去胤禛外,她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谷雨哪能看不出福晋在故意为难,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谷雨也一清二楚。
“奴婢不敢透露御前之事,福晋与娘娘若想知晓,得亲口去问皇上。”谷雨不卑不亢回道。
福晋脸色难看起来,她冷笑一声,道:“如今你上了几天学,有出息了,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连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福晋没叫起,谷雨腿一直曲着。这时,她缓缓站了起来。
她站着,福晋坐着,她居高临下看过去,道:“福晋说得极是,我是挺有出息。”
前世她能落到那般下场,与她自己也有关系。她从不拔尖,木讷,寡言少语。
在他人眼里看来,她就是没出息。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的好处,帮她也是白帮。她死了,无人在意,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这一世,她刚进府时,每天为了活着,努力地清理恭桶。她与菊香比起来,肯定是她比较有用,管事黄嬷嬷会不时提点她几句。
若是如今还有殉葬,她与菊香两人必须选一个。菊香会借势,她比较有实际的用处,估计两人的机会在五五分。
而前世,她面临的是,百分之九十输的局面。
康熙今朝的不悦,谷雨都知道。但她那时候并不畏惧。她发自内心觉着自己有用,她的学问,就是她的底气。
福晋想要权威也好,想要胤禛的宠爱也罢,她可以自己去争。
想要知道她为何进宫,她有本事直接去问康熙。
德妃亦如此。
谷雨以为,福晋的愤怒,委屈,与她丝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