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从胤禛怀里出来。大大方方与文觉还礼,“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文觉笑着道:“托姑娘的福,贫僧一切安好。”
谷雨听得笑个不停,居然也有人能托她的福这一天。两人进了大雄宝殿,磕头祭拜,僧人拿着准备好的香奉到胤禛面前,他转手交给了谷雨。
文觉震惊不已,胤禛自从开府之后,每年都来烧头香。今年他将头香,让给了谷雨!
谷雨不觉有异,接过香点了,躬身拜过之后,奉到菩萨面前。
烧过香之后离开柏林寺,时辰已近丑时中。宫中元旦有大朝会,文武百官在寅时要在太和殿前祭拜。
胤禛只能小歇一会,洗净身上的香烛味,正要躺在榻上,谷雨拉着他道:“榻上睡得不舒服,你去屋中炕上睡,我先前已经睡过了,不困。”
“你与我一道去,炕宽敞得很。”胤禛舍不得谷雨睡不好,拉着她的手不放。
谷雨道好,与胤禛进了卧房。两人在炕上躺下,胤禛伸手搂住了谷雨,在她耳边道:“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迎接新的一年来临。”
“嗯。”谷雨靠在胤禛怀里嗯了声,有他在,她觉着无比安心。
胤禛心头又开始激荡,炕太热,被褥香软,他浑身都发烫。
谷雨察觉到了胤禛的异样,他的辛苦隐忍,她都清楚。
胤禛迄今无子,就算康熙愿意将江山交给他,朝臣也会以后继无人反对。
对谷雨来说,有他在,她才能继续做自己想做之事。
在他的身边,惟有她一人。即便分隔一方,他亦能坚守。
谷雨长出了血肉,她已经不再害怕,不再迷茫。
前世之事,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也没梦到过。抬手抚上脖子,曾经窒息的绝望,早已烟消云散。
谷雨的手向下,解开了中衣盘扣,缓缓贴了过去。
胤禛浑身一震,颤颤喊了声,“谷雨。”
谷雨仰起头,回应了声。
胤禛脑子轰地一声,再也克制不住,疯狂迎了上去。
灯盏昏昏, 屋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似兰,似蜜,亦似柏林寺的松。
胤禛凝神分辨, 终究是恍惚着, 搂着谷雨的手臂紧了紧,贴在她的耳边问:“你仔细闻闻,屋中是何种香气?”
谷雨半睡半醒中,含混着应了声,“随他去吧。”
“怎能随他去呢?”胤禛心道,舍不得叫醒谷雨, 深吸一口气,努力辨认着空中的气息。
这时他们初次肌肤相亲之后的气息,他要记住,刻在心上。
怀中的谷雨, 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胤禛小心翼翼地拥着她,又生怕他在黑暗中跳动的心,喷薄的血脉会吵醒她。
此时, 胤禛已经无法控制, 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铭心刻骨, 极致欢愉, 患得患失。时而飘飘欲仙,时而猛然坠落。
他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 早已通晓人事, 后宅已有妻妾女儿, 清楚床笫之欢的滋味。
今晚,却完全不同以往。除去神魂颠倒,更是害怕。
怕失去她。
她早非当年怯生生, 拘谨木讷的粗使丫环。
她做的算学题,改进的大炮,绘制的图纸,连洪若他们都不一定能看懂。
不只是他,康熙更是心知肚明,这一切,绝非“奇淫巧技”,而是国之重器。
她不在意名望,富贵,权势,甚至是他。
她的世界,他只能勉强在门边徘徊。她从未关闭过大门,他却进不去。
那扇门后,是他,也是康熙,朝臣们不懂的天地。
仿佛只眨眼间,已到起身时辰。屋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动静。苏培盛在门外道:“爷,该起身了。”
胤禛没有动,他动不了,片刻都离不开她。
从在恭桶处当差时起,谷雨便已习惯。无论再累再忙,早间都会按时醒来。
“苏谙达在叫起了。”谷雨睁开眼,见胤禛一动不动,拨开他的手臂,提醒道:“宫中大朝会,迟不得。”
胤禛嗯了声,仍然不见起来。谷雨诧异了下,抬手抚上他的额头,关心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我没事。”胤禛握住谷雨的手,低低道:“我不想离开你。”
“我才不要进宫去吃苦受罪,你别拉着我呀。”
谷雨噗呲笑起来,撑着坐起身,道:“快起来了,路上车马多,宫门前只怕堵得水泄不通。天气冷,堵着难受。”
谷雨一边说话,一边穿着衣衫下炕,“我去让苏谙达准备手炉。”
胤禛只能起身,见谷雨与寻常一样,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目光沉沉。
穿戴齐整洗漱出来,吃食已经摆好。谷雨拿着碗筷在炕桌前挑选,听到胤禛走了过来,笑着道:“时辰来不及了,别吃粥,省得如厕后就饿了。我给你挑了糖蒸酥酪与荷包蛋。我发现吃这些容易饱腹。要是饿着肚皮在太和殿外三跪九拜,实在难受,身子也吃不消。”
谷雨两世都饱尝过又冷又饿的滋味,朝臣们冰冷的广场朝贺大拜,在寒风中吹上半晌,简直是要人命。
“你快歇着,别忙了。”胤禛拉着谷雨一道坐下,打量着她疲惫的眉眼,不禁心疼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怎地了?”谷雨摸着脸颊,突然回过神,起身请了安,道:“过年吉祥。”
“过年吉祥。”胤禛随着笑起来,埋首吃起了谷雨替他挑选的早膳。
平时早膳胤禛喜吃些清粥奶饽饽,既然谷雨亲自替他挑选,他便不吭声吃得一干二净。
谷雨提壶斟茶,胤禛先一步拿起了茶壶,倒了两杯普洱,递了一杯给她,“我出宫之后就回府,午间我们一道用膳。”
“好。”谷雨本来想说不合规矩,话到嘴边,忙改了口。
照着规矩,胤禛此时应当与福晋在一起。
看来,过年真是太闲,让她有空在意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
吃了小半盏茶,苏培盛已经备好了马车等在门口。胤禛端着茶杯,皱起眉头道:“备马。”
虽说冬日照样有人骑马上朝,苏培盛一脸为难,谷雨唬了一跳,赶忙劝道:“骑马太冷,你还是坐马车吧。”
“路途近,我骑得慢一些就是,哪容易冷着。”胤禛想要多与她呆一会,坚持着要骑马进宫,苏培盛只能退下去换马。
谷雨见胤禛打定主意,不再多劝,吃完杯中的茶下榻,道:“我送你出门。”
胤禛在朝服外披上厚皮裘,顺道拿了风帽披在谷雨肩上,拥着她出了门。
黎明破晓时分,院中灯火通明。到了廊檐下,胤禛再不肯让谷雨送,握着她的手,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问道:“你身子可还好?”
谷雨愣住,反应过来胤禛的意思,摇摇头道:‘我没事。”
起初的那点疼,被奇异,难以言喻的感觉所取代,心道原来这就是男欢女爱。
只是感觉瞬间即逝,谷雨亦觉着诧异。她毫无姑娘变成妇人的羞涩。如男人那般,一切皆为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你......”胤禛语气变得迟疑,终是一鼓作气,问道:“你可会后悔?”
谷雨惊讶抬头,迎着胤禛焦灼不安的眸光,不解问道:“我为何会后悔?”
“因为你是谷雨啊。”胤禛嘴角泛起苦涩,手搭在谷雨肩上,头低了下去,掩饰住发酸泛红的眼眸,轻声道:“我怕你会后悔,怕我拖累了你。”
谷雨大致明白了些,她扬起笑,推着他往外走,“你快点进宫去,不然,我怕你到时不配做我的拖累。”
胤禛的不安忐忑,让她先前的疑惑顿消。若她还是前世的她,这世的包衣阿哈,贞洁会成为她的束缚,同样,她亦左右不了贞洁。
她生为女子,加诸在她身上的道道牌坊,她无法反抗。她身份卑微,连牲畜牛马都不如。牲畜讲究不了贞洁。
胤禛所言与贞洁无关,道理其实一样。她是谷雨。如今的谷雨,已无需在意。
至于她可会后悔,其实她给不出胤禛肯定的回答。算学讲究精确,要经过一遍遍验证。她只能确定,在当前她不会后悔。
至于以后,她不曾经历,便不能随意许诺。
谷雨也豁然开朗,男女之事,于她而言,远不如沉浸在算学的世界美妙。怎奈她需要吃饭喝水穿衣活着,胤禛就是她俗世的伴。他支撑着她,托着她进入两世都不曾想到,从未接触过的广阔天空。
她离不了他,在康熙或其他人手上,她只是家雀奴才。有了他,她方能是展翅翱翔的海东青。
听到谷雨的揶揄,胤禛顿时一愣,心头的不安慢慢散去。他往前走着,不断转头回望着她,笑道:“我不配的话,谁还能配.....你慢些,仔细地上滑。”
谷雨干脆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笑着与他挥手:“快走吧。”
“你好生歇着,等我回来。”胤禛转过身,朝外退着走,目光黏在她身上,片刻不移。
随行的侍卫以及苏培盛连头都不敢抬,到了门槛边,苏培盛低头提醒:“爷,小心门槛。”
胤禛这才万般不舍转身出门,骑上马朝宫中奔去。谷雨拉紧风帽,正准备回屋,看到谷冬趴着月亮门探出头,眼珠咕噜噜转,她朝他招手,笑道:“你鬼鬼祟祟作甚?”
谷冬不做声,抿嘴笑着蹦跳过来,抬手作揖下去:“姐姐,过年吉祥,给姐姐拜年了。”
“呀,原来是讨要押岁银来了。”谷雨取笑着谷冬,与他进了屋,问道:“可曾用过早膳?”
“我已经用过了,爷在姐姐这里,我就没有过来。”谷冬懂事地道。
谷雨暼了他一眼,敢情他先前看到胤禛,才躲着偷笑。取了押岁银给谷冬,小院当差的仆从接连来给谷雨拜年,拿着她给的押岁银高兴离开,小院笑声不断。
新年头一日,谷雨随着习俗歇息。兴许是劳碌命,谷雨歇着时反倒无所适从,逗着小白玩了一阵,与谷冬在替胡同中放炮仗玩。
过年时,京城炮仗声不绝。谷雨与谷冬玩的炮仗是从府中拿来,自是比寻常百姓家的精美。谷雨却看不上眼,所谓的精美,只是裹着火药的纸壳外,多了一层印着各种吉祥图案,五彩斑斓的纸罢了。
炮仗常有不响的哑炮,谷雨改进大炮时,经常接触火药。她拿着炮仗在手上来回打量,拆了几颗炮仗,或将引线拧在一起试过之后,顿时兴起,让青兰去找常明要了几挂二十响的炮仗来。
谷雨指挥谷冬打下手干活,她用盐水重新泡过拆下来的引线,在炕上使其快速干燥。重新将炮仗用旧棉布缠了一层,牢牢密封紧实。
炕烧得热,引线没一会变得干燥。谷雨做成了一条长引线,将几挂炮仗并在一处,引线与之并联相接。
做好之后,将炮仗拿到胡同的空旷处。二福吹燃火折子上前点炮仗,谷雨叮嘱道:“快一些啊,别逗留.....别别别,拿跟长木棍在灶膛烧了,用火星子去点。”
二福憨厚地笑着:“姑娘,我腿脚快,以前也点过炮仗,我不怕。”
谷雨哈哈笑起来,道:“这个不一样,还是去烧跟棍子来。”
二福听话地去了灶房,青兰跟在谷雨身边,笑嘻嘻地道:“姑娘真是,别的姑娘家歇着时玩些投壶赏花,姑娘却在弄炮仗。”
谷冬绕着炮竹转来转去琢磨,小白跟着他欢快地跑。谷雨见二福拿着冒青烟的长木棍过来,赶忙提醒谷冬:“将小白带回屋去,等下你们都捂住耳朵。”
谷冬让人将小白带回他住的院子,看着它不许出来。他捂住耳朵,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二福点炮仗。
引线迅速燃烧,谷冬只觉着眼前一花,接着几挂炮仗几乎同时“轰”地一声,如惊雷般炸开。脚底的地面,仿佛都震了震。
谷冬耳朵嗡嗡响,目瞪口呆望着在空中飞舞的纸屑,“这般多的炮仗,怎会一下就全部炸开了?”
木棍从二福手上掉落,先前要用火折子点引线的胆识,早不翼而飞。他白着脸傻愣在那里,眼珠都快飞出眼眶:“我的娘咧,恁地厉害!”
胡同口那头,跟着胤禛出宫,来送康熙赏赐给谷雨押岁荷包的梁九功,被突如其来的炮响,吓得直哆嗦。若非胤禛及时搀扶,他便会一屁股摔倒在地。
胤禛同样惊得心都快停止跳动,待看清纸屑,脸颊不由得抽搐了下,讪讪道:“梁谙达,是谷雨他们在放炮仗玩。”
“多谢四阿哥。”梁九功站直身,赶忙朝胤禛打千谢恩。
谷雨看到胤禛身边的梁九功,她暗叫了声“糟糕”,挤出笑脸上前,“梁谙达来了。”
梁九功拿出荷包奉上,道:“姑娘,皇上说人人都有押岁银,少不得姑娘的一份,图个吉利喜庆。”
谷雨接过荷包,跪下谢了恩。她悄悄捏了捏,荷包瘪着,估计里面是几颗打成豆荚的银锞子。
“梁谙达请进屋去坐着吃杯茶吧。”胤禛邀请道。
“奴才要回宫去当差,就不坐了。”梁九功笑着说道,躬身与胤禛谷雨告别离去。
胤禛打量着地上的纸屑,眉心蹙了蹙,吩咐收拾干净,与谷雨回屋。
“你先前放的炮仗,我瞧着是府中所用,怎地声音那般大?”
谷雨大致说了,胤禛听得无奈,摇摇头苦笑道:“普通寻常的炮仗,在你手上,也能变出花样来。我估摸着,等下梁九功回宫告诉了汗阿玛,汗阿玛又会大惊小怪。”
想到康熙,谷雨哀怨地道:“荷包让你带给我就是,何须跑一趟。”
胤禛失笑,解释道:“梁九功亲自走一趟,是汗阿玛对你的看重。”
康熙的确看重谷雨,恨不得派人不错眼地盯着。幸亏她出自胤禛府,无论官员百姓之家,康熙都不会放心。
梁九宫回宫之后,并未提及炮仗之事。因着炮仗动静着实大了些,福晋在屋中亦被吓了一大跳。她进宫领筵时见到德妃,说闲话时。便提了一嘴。
德妃怕炮仗吓到十四阿哥,特意叮嘱了他。谁知十四阿哥听到有好玩的炮仗,转头就拉着十三去找康熙讨要。
康熙惊讶不已,道:“造办处的炮仗,朕在过年前就赏赐了下来,何来动静那般大的炮仗?”
十四以为康熙舍不得,不满地道:“额涅特意告诉我小心,说是四嫂都被炮仗吓到了。汗阿玛却称没有,不给我就罢了,何苦骗我。”
康熙气得骂了句“混账”,将十三十四赶出了乾清宫。他哼了声,念叨道:“老四福晋真是没出息,过年到处都放炮仗,居然会被炮仗的声响吓到.....”
他的话音嘎然而止,谷雨在胤禛府上过年!
康熙立刻道:“梁九功,你去传老四谷雨进宫!”
第69章
在进宫的路上, 谷雨就猜测过,过年期间康熙并不得闲,召唤她进宫的原因, 估摸与焰火有关。
果然, 进了御书房,康熙提了两句过年之事,就将话题转到了焰火上。
“老四你府上的焰火是怎地回事,声音格外响亮,可是谷雨改动过了?”
胤禛忍住不安,刚想要回答, 康熙直接看着谷雨问道:“你觉着焰火,可能用在枪炮上?”
谷雨坚定地答道:“回皇上,不能。”
康熙怔住,神色难掩失望。他顿了顿, 追问道:“是一时不能,还是你需要一段时日来计算?”
谷雨平静地,坚决地打断了康熙的幻想:“请皇上见谅, 奴婢实在是做不到。西洋传来的算学, 奴婢已经竭尽全力, 只能学到眼下的地步, 再也无法精进。”
并非谷雨故意推诿,在她弄焰火时, 就隐约感觉, 焰火火药本身存在不足, 火力始终不够大。
哪怕她用来玩的焰火,要用在现在的枪炮上,枪炮的钢铁承受不住, 必须做改进,使其变得更坚固。
这一系列背后的改动,涉及到大量的计算,不断试验改进。非一年两年之功,更非她独自一人能完成,需要大量算学人才。
放眼整个大清,也遍寻不着。
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各种学问,哪怕她再钻研琢磨,只能止步于此了。
西洋距离大清隔着千山万水,最新的学问传到大清,已经在数年之后。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是在追逐着西洋的脚步,拾人牙慧。
为何大清不能有自己的钻研发现?
为何大清不能有自己的天文流数术立著?
因为九五之尊,帝王权势。
康熙本身通晓西洋学说,但他只算学到了皮毛,拿来点缀他的丰功伟绩而已。
终归而言,康熙所展现的雄才伟略,皆缘由他是皇帝。他最看重的,乃是他身下的那把龙椅。
回到府中,谷雨难得空闲,胤禛自是片刻都离不得,与她坐在炕上吃茶说话。
“汗阿玛很失望。”胤禛端起茶盏抿了口,微微叹息一声,“准噶尔一向不安分,大清与其征战多年,始终是汗阿玛的一块心病。这次与噶尔丹之战,大清输不起。赢了,漠北一带可以平安数年。”
谷雨沉吟片刻,歉意地道:“我脑子愚笨,实在做不到。”
胤禛抬手轻触谷雨的嘴唇,顺势亲了亲,笑道:“你若愚笨,天底下再无人敢称聪明了。”
谷雨只笑,有些话,即便是对着胤禛,她也无法言说。
因为,胤禛是康熙的儿子,出身皇家。无论他对她再好,能体谅她,支持她,他们仍是不一样的人,
兵将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时,先是要摊派兵粮。兵过之处,百姓再要脱一层皮。“贼来如梳,兵来如篦”,以战养战,便是如此。
乱世人不如狗,太平时日百姓的日子,也从未真正太平过。
这些,两世的谷雨皆亲身经历过。无论何朝何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胤禛即便愿意吃糠咽菜去体验民间疾苦,他始终是贵人,不是真正食不果腹,亦做不到与她一般感受。
谷雨也不敢强求胤禛与她一样,毕竟他改不了出身。就好比她如今的身份不同,她也不会再吃糠咽菜。
“戏台上那些唱戏之人,穿上戏服,演得再惟妙惟肖,我们心底都清楚,他们不是那个人。”
雨自己不在意锦衣华服,平时皆是胤禛吩咐府中替她做好四季衣袍。青兰头晚替她备好,她早起拿起就穿,从未操心过。
过年时,青兰准备了华丽庄重的朝袍。谷雨扯着身上蜀锦镶金边的袍服,淡淡道:“我便是这般。”
胤禛听懂谷雨的话中之意,她始终游离在外,始终是那个弓腰在倾盆大雨中的她。
“谷雨。”胤禛心疼起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永不会负你。”
“我知道。”谷雨神色平静地回答,对胤禛毫无怀疑。
她的笃定,并非他的宠爱,而是她有这个本事。她早已超脱了后宅的女眷,她称得上大清的国士。
“难得过年有空,我想明朝与小冬回乡,去阿玛额涅墓前上柱香。”
谷妻当年草草掩埋了,后来择吉日迁坟,与谷阿水葬在了一起。谷雨在当年丧事之后,就未曾再回来过,谷冬则会在清明与忌日时前去上坟。
胤禛温声道:“明朝宫中有筵席,最近汗阿玛忙着出征噶尔丹之事,我着实抽不开身。待过两日我闲下来。再陪你一道回去可好?”
谷雨婉拒道:“你去了,庄子又要摆出大阵仗迎接,我与小冬回去就行。”
胤禛哪舍得,只谷雨比他还忙,待他得空时,她不一定有空。何况,他敏锐地察觉到谷雨心情低落,她提出要回乡走一走,他更无法拦着,只忙去安排了。
翌日,马尔赛领着护卫,护送谷雨谷冬回到了乡下庄子。天气寒冷,车马一行走得极慢,太阳快要偏西时,终于到了他们以前的家外。
谷雨下了车,立在那里望去。面前依旧是三间泥墙草屋,不过泥墙厚重,屋顶盖着齐整的新草,院坝碾得平平整整,一看就是重新翻修过。
谷冬轻快地跳上前,笑道:“姐姐,快进去啊,屋外冷得很。”
马尔赛派了护卫打前锋,屋内收拾得一尘不染,炕烧得旺,还摆了炭盆,一进去就暖意融融。
谷雨在屋中来回走动打量,谷冬陪着她边走边解释道:“姐姐,爷说了,姐姐与我都不缺宅子住,这里是祖宅,留着原来的样式,回来时见着会亲切些。草屋顶每年冬夏皆要重新盖过,庄子中庄头时常派人来打扫,修葺,屋子完好着呢。”
谷氏夫妻的墓地同样有人看守,青兰摆上祭品,谷雨谷冬一道上前磕头拜祭。
“地上冷,姐姐快快起来。”谷冬灵活一跃而起,顺手搀扶起了谷雨,笑嘻嘻道:“姐姐若是被冻着,回去爷要揭了我的皮。”
谷冬斯文,只在谷雨面前活泼些。谷雨作势打他,他也不躲,任由她轻轻拍了一下。
岁月倏忽,无声无息而过。那个在破旧低矮屋子角落,无助惶恐的瘦弱孩童,长得比她还略高半头。当年脸上的冻疮痕迹已经淡去,朝气蓬勃,明亮的双眸中含着笑,说道:“姐姐,爷昨日找我叮嘱了许久,让我要看顾好姐姐。”
对胤禛的紧张,谷雨只拉长声音,不紧不慢地答道:“知道了。”
墓地离得不远,来时坐车久了,两人一道散步回家。谷冬指着周围的地说道:“姐姐,这一带爷圈成了谷氏墓地,以后谷氏从我们开始立族谱。姐姐的名气功劳都比我大,姐姐又为长,名字在我之前。”
落日余晖下,草木凋零,四周一片凛冬的萧瑟。
谷雨想起自己的两世人生,对族谱一事并不放在心上。人死如灯灭,即便能再世为人,与前世也毫无瓜葛。活着的时候,尽全力好好活,她并不需要后代子孙的香火。
远处的茅草屋门前,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家中大人怕冲撞到他们,赶忙拉了进屋。
灰扑扑的葛麻衣衫,冻得红彤彤,结痂的脸,一闪而过,却如烙铁般,刻在了他心上。
谷冬的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前面低矮的草屋,久久失神。
“姐姐,我以前也那样。”
谷雨嗯了声,“还有许多许多人都那样。”
一股悲怆涌上来,谷冬的眼眶倏地红了,他垂下头,不敢再看那些草屋,他们困苦不堪的过往。
谷雨问道:“你以后打算作甚?”
以前谷冬想要游历天下,去看海那一边的西洋。长在皇子府,谷冬的眼界自不同,清楚他的想法,不但需要银子,大船,还需要宫中答应。
有胤禛做依仗,谷冬无需科举也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他不想出仕为官,作为译官的话,通晓拉丁文能派上的用场小之又小。
谷冬神色茫然,道:“姐姐,我心中没底。西洋来大清的人越来越少,在广州或扬州等通商口岸之地多些,我所学可能派上些用场。我以后打算去这些地方走一走。”
谷雨道:“如今西洋的学问,译文各不相同,错漏百出。你学过西洋学问,可将西洋的学问,译成汉文,还有我可以帮着你一道勘误。”
谷冬一楞,暗沉的双眸,顿时变得晶亮,高兴地道:“我就想与姐姐一样,潜心做学问!”
谷雨禁不住也笑了,说道:“我打算在庄子中收一些五六岁的孩童,教他们西洋算学。到时,你可以教授他们拉丁文。”
谷冬雀跃起来,旋即又关心地问道:“姐姐不管作坊了?”
“作坊做的那些东西,工匠们学会之后,我就派不上用场了。我也收不了太多,能帮几个是几个。他们跟着我,不一定能读出个名堂,至少能识字,算数,比放养种地要好。十人中,有两三人学有所成,就算得上成就。他们再传下去,代代相传,总归有大成之时,不再受制于西洋。”
以康熙的心思,绝不会准许如法兰西那样,成立皇家科学院。收些胤禛旗下的包衣奴才,算不得皇家的学问外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认为,天底下比她聪明的人不知凡几。让他们从小学起,在他们中间,肯定会有莱布尼茨,胡克那般的人物。
而这些学问,远非某个明君能相比。
谷雨在心底坚信,终有一日,如他们一般的穷人,会过上真正舒适安宁的日子。
到了谷家院坝前,姐弟俩并肩矗立,眺望着夕阳西沉的天际。
那里的云翻涌着,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一条蜿蜒,通往庄子外的路,冻得坚硬厚实,白霜若隐若现。
这是他们姐弟出走的路,亦是他们来时的路。
他们都不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