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伤心,仓惶的哭声,谷雨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太小,没办法进府当差,也不放心将他留在庄子上继续放羊。谷雨琢磨着每个月给常明一些银子,让谷冬寄住在他家。等再过两年等他大一些,看能不能给他寻个差使。
“别哭了,还有我呢。”谷雨哑着嗓子道。
谷冬乖巧得很,很快停止了哭泣,只小身子还不断抽搐。
陈婆子青兰在一边看得心酸,前去打了水进屋伺候谷冬洗漱。青兰看到他脸上开裂起皮,挖了面脂给他仔细涂了:“可不能再去吹风,仔细以后留疤。”
谷冬仰着头,乖乖地任由青兰涂抹,他不答话,只看向谷雨等她拿主意。
谷雨道:“没事,你还小,不会留疤。以后别再出去吹寒风就是。”
谷冬懵懂地应了一声,“可是姐姐,我要出去放羊啊。”
“以后不放羊了!”谷雨坚定地道,打算等常明空下来,再与他好生商议谷冬之事。
每过一个时辰,谷雨与谷冬出去跪一炷香的功夫,陈婆子与青兰便会扶着他们起来进屋歇息。
丧事由法保常明张罗,看墓地,大殓,定下吉日出殡。一切井井有条,办得妥帖而周到。
虽说谷雨万事不管,几天下来,也累得瘦了一圈。她本就清瘦,几乎连眼眶都凹陷了下去。
从坟地里回来,忙着丧事的人在吃席,照着习俗,席上是白煮猪肉,豆腐等菜。
谷雨的饭菜,有单独的锅灶给她做。她与谷冬都不能吃荤腥,青兰提了奶饽饽与杏仁奶酪进来,道:“姑娘起来且吃两口再歇着。”
谷冬靠在谷雨身边昏昏欲睡,听到青兰的话,他坐起身,喊了声躺着没动的谷雨:“姐姐,起来用饭了。”
谷雨这些时日都睡得少,昨晚又守了一整晚的灵,此刻浑身没力气,连眼皮都睁不开。
挣扎着坐起身,略微吃了两口奶饽饽就没了胃口,刚躺下去,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常明一头汗来到屋外,禀报道:“姑娘,爷来了。”
谷雨恍惚了下,“什么?”
常明道:“姑娘,爷来巡田庄,顺道接......姑娘今朝一道回府。”
眼见已经要离开,谷雨等不到常明得空,着急地道:“常管事,我有些事想与你商议一下。”
“爷已经到外面了,姑娘若有急事,与我边走边说便是。”常明道。
谷雨只能穿上风帽,跟着常明走了出去,将寄养谷冬的事说了:“常管事放心,谷冬听话懂事得很,别看他小,烧火跑腿的事都能做。”
常明一拍额头,自责地道:“瞧我,都忙晕了头,连这般重要的事都忘了告诉姑娘。爷已将姑娘一家抬了籍,以后就是普通旗人。爷早就吩咐了,将姑娘的弟弟一并带回去,送进官学读书。”
太阳耀眼,谷雨神色怔松,以为自己太过疲惫出了幻觉。
前面马蹄阵阵,胤禛骑着马从庄外奔来,转瞬间就到了面前。
他一身寒意从马上跃下,目光灼灼盯着她,饱含着关切,心疼,疾呼道:“你瘦了!”
第36章
冬日天冷, 谷雨见胤禛帽沿都结了一层薄冰,家中还在吃席,几间破屋也没办法请他进去坐。
此时陪着胤禛前来的苏培盛等护卫随从, 早就与常明一起避开了。谷雨转念一想, 他既然来巡庄子,应当有落脚处,道:“爷赶路辛苦,先去歇着吃杯热茶吧。”
“我不辛苦,你可有用过饭,冷不冷?”胤禛听到谷雨关心他, 心中暖意流淌,一叠声关心问道。
“奴婢已经用过饭了,不冷。”谷雨干巴巴答道。
胤禛朝谷雨家方向打量过去,只看到门前的苇棚, 不禁更心疼。她家在办丧事,这时去不大合适,道:“你对周围熟悉, 领着我到处走走, 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
谷雨来的时日不算长, 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除去家里的活,还要帮着庄子做杂活。经常去的地方, 大多是去枣树林捡柴禾。
枣树有刺, 谷雨经常被刺到。为了取暖, 只能小心避开,刺伤划伤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冬日的田间地头,除去小麦, 草木枯萎,树叶全部凋落,一片寒冬的萧瑟。
谷雨无处可去,只能领着胤禛朝枣树林那边走去。她低头在前面带路,想着常明先前提到的让她收拾回府之事。
胤禛已经习惯谷雨的沉默,她不喜说话,他便主动多说几句:“那边有许多海子,以前畅春园未修好时,每年夏日我都会跟随汗阿玛前来避暑。庄子南海子不远,说不定,我还遇到过你呢。”
“奴婢没去过南海子。”谷雨道。
不止她没去过,以前的谷雨也应当没去过。常年辛苦劳作,连庄子都出不去。南海子又是皇帝避暑围猎之地,寻常人不得靠近,他身边又是随从护卫,哪能遇到过。
胤禛道:“冬日的南海子也别有一番景象,尤其是下雪时,海子都结了冰,芦苇荡银装素裹,冰上抓鱼,围猎最为好玩了。等下雪后,我带来你来玩。”
谷雨没有做声,她不喜欢下雪,更不喜欢寒冬。冬日的江南,虽比不过京城寒冷,不过气候潮湿。尤其是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浑身骨骼都浸透了阴寒。
前世她亦出身贫寒,她阿爹在冬日要去帮着地主家挖藕,清理鱼塘。她娘要洗藕的泥,双手冻得快僵掉,长满冻疮,晚上整夜咳嗽。在她五岁时那年的冬天,没熬过去没了。她爹娶了后娘,后娘带来了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儿。朝廷来选宫女,后娘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将她送进了宫。
赏雪冰中抓鱼,是贵人的享乐。对穷人来说,却是要命的事。
如今得他的看重,他们待她都恭敬客气极,她仿佛也成了贵人。
突然间,家中冒出一堆亲朋故友,哭灵的人都卖力,真情假意流着泪。
她像是看了场不真实的滑稽戏,她被推举为名角,穿着不合身的绫罗绸缎,站在台上却什么都不会,甚至连嘴都张不开。看戏之人,却拼命拍手叫好。
胤禛见谷雨似乎提不起精神,以为她近来累着了,道:“回府之后你好好歇几日,再补一补。你太瘦了,这样可不行。”
枣树林就在面前,谷雨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指着枣树林道:“以前奴婢经常来这里捡拾柴禾。”
胤禛一愣,仰头望着枣树,道:“枣树有刺,你手上的伤痕,便是因此而来?”
谷雨道:“除去捡拾柴禾,还要做许多杂活,割草喂猪喂牛羊,冬日时要将干草砍短,总有干不完的活。不只是奴婢,弟弟也在庄子里放羊。我们都要辛苦劳作,换一口饭吃。”
胤禛上前两步,站在谷雨面前,垂眸望着她,满眼的心疼:“以后不会了,有我在,你以后再也无需吃这些苦。还有你弟弟,我也会一并帮你照看好。”
“奴婢并非在抱怨,爷想知道奴婢自小如何长大,这就是奴婢自小的日子。”
谷雨朝她家的方向指去,“苇棚将奴婢家的土墙茅草屋遮挡住了,那三间屋子,便是奴婢的家。屋顶上盖的草已经腐烂,要是雪下大一些,屋顶会撑不住,会垮掉。要是在夜里垮掉,人没埋在里面,就这么没了。”
胤禛怔怔望着她,她的神色平静,不带任何情绪说着这些,却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别有一番景象的雪景,对谷家来说,就是房屋受损倒塌,穷人亦是如此。
胤禛低声道:“这是你的家,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替你修屋子,修牢固的砖瓦房。”
谷雨恍惚笑了下,道:“爷,奴婢并非是这个意思。承蒙爷的看重,奴婢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住在牢固,无惧风霜雨雪的屋子中。可是,虽是如此,奴婢却如住在这间破草屋中,成日惶恐不安,总担心着草屋会倒塌。”
胤禛似乎明白了些谷雨的意思,心底涌起阵阵难过,怔怔道:“你是怕我以后变心?”
“爷的心,在爷的身上,奴婢管不着,万万不敢管。”
胤禛还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这些时日没歇好,头本来就一团浆糊,这时更疼了起来。
“奴婢本来打算给常管事一些银子,将弟弟阿冬寄养在他家。等阿冬再长大些,进府当差也好,寻个差使也罢,找份活计能养活自己。常管是说爷已经安排好,将阿冬一并接回府,让他去官学读书。阿冬与奴婢一样没见识,突然从放羊倌变成了小少爷,他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惶恐如惊弓之鸟。”
谷雨平生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不由得长长哽咽了下,待缓了缓,才继续说了下去。
“爷让阿冬去官学念书,奴婢很是高兴。奴婢也盼着阿冬能识字念书,哪怕不能学出个明堂,总比放羊强。只爷见到阿冬就能明白,他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不像富家子弟。他去到官学,不知会如何害怕。奴婢想着先教阿冬识字,等他再大一些,变得强壮些,再去学堂。”
胤禛只怕她不开口,哪能不答应,忙道:“好好好,你别急啊,一切都依你的。”
谷雨抿了抿嘴,鼓起所有的勇气,抬头迎着胤禛的目光:“阿冬想着放羊,奴婢想着当差做事。我们姐弟自小懂得一个道理,干活做事才能吃饭。奴婢不能心安理得仰仗着爷的施舍,过着不属于奴婢的日子。”
胤禛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谷雨顿了顿,将心底深处的话,坚定地说了出来:“爷不用替奴婢修筑坚固的屋子,奴婢盼着有朝一日,奴婢能自己修!”
她清瘦的脸庞,比此时的太阳还要绚烂夺目,那双黝黑的眼眸,明亮得令人错不开眼。
没曾想到,她瘦弱的身躯中,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除去过目不忘的聪慧,灵秀,坚韧,自强自立。
胤禛一时看得痴了,情难自禁将她拥入怀里,用大氅包裹着她,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她以前不解问,为何是她。
教他如何不喜欢!
常明留下来操持丧事的后续事宜, 谷雨带着谷冬,随着胤禛回城。
谷家一贫如洗,谷冬更是身无长物, 将放羊时的竹哨, 小心地挂在了身前。
“姐姐,我们去哪里?”谷冬不安地紧跟在谷雨身边,不时回头朝谷家望去。
谷雨道:“我们去京城。我在爷的府上当差,以后你就跟着我。爷的府上规矩多,你在屋中不要乱跑,我当差回来时, 教你读书识字。”
谷冬愣愣问道:“以后我们还回来吗?”
“你想回来吗?”谷雨问道。
“阿玛去世了,屋中没了人。”谷冬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谷雨听得心酸,轻声安慰他道:“我们回去后, 就有人了。以后我们回来建青砖瓦房,像是张来财家住的那样。”
“嗯。”谷冬似乎高兴了些,道:“姐姐, 京城远吗?比京城更远的地方呢?”
前世谷雨从宁波府到了应天, 最后到了山东。她走过的路不算远, 听说大清有远渡重阳而来的传教士, 她虽没见过,能从望不到尽头的海外而来, 足可以想象天下之大。
谷雨认真地答道:“到京城不远, 马车行驶得快一些, 一个时辰就能到了。天下大得很,京城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坐着大船来大清。最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在何处。”
谷冬惊奇不已,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我也想坐大船,可是我还没看过大海呢。”
“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以去看大海,也坐大船游历天下。”
谷雨宽慰了句,见胤禛站在庄子口的马车边,忙小声道:“等下见了爷,你要规规矩矩磕头请安。”
谷冬还在想着大海大船,听到谷雨吩咐,连忙乖巧应下。到了庄子口,不待谷雨提醒,跪下来就砰砰磕头。
胤禛不错眼看着谷雨,抬手示意她别多礼,又弯腰去叫谷冬,“快快起来,地上冷,别冻着了。”
谷冬爬了起来,拘谨地连头都不敢抬。胤禛想到谷雨先前的话,见他身形瘦弱,露在外面的手黑红长着冻疮,脸颊也被寒风吹得皲裂,爱屋及乌心下不忍,对苏培盛道:“你快带着小冬上车,好生伺候着。”
苏培盛脸上堆满笑,恭敬地弯下腰,前去牵谷冬的手。谷冬往后瑟缩了下,紧张地看向谷雨。
谷雨见他害怕,对胤禛道:“爷,让小冬随着奴婢一起吧。”
胤禛本想在回京城的路上,与谷雨好生单独相处,无奈之下,只能勉强同意了。
谷雨牵着谷冬走向马车,他身子矮,够不着车门。陈婆子与青兰搂着她的行囊,双手都腾不开。谷雨打算抱着他上去,胤禛见状,不待苏培盛上前,伸手提着谷冬的衣领,将他提溜到了车上。
“多谢爷。”谷雨屈膝福了福,刚拉着车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胤禛举着腋下从地上拔起,稳稳送进车厢。
随后,胤禛也进来了。谷雨忙叫谷冬坐在小杌子上,她也要随着他坐时,被胤禛裹挟着坐在了身边。
“你快些坐好。”胤禛提谷雨理了理风帽,碰到她冰凉的手,皱眉道:“你的手炉呢?”
本来谷雨打算过头七之后再回府,谁知胤禛突然来了。他们忙着收拾行囊,一时没顾上手炉。
“奴婢不冷。”谷雨忙道。
“怎地不冷。”胤禛的手热,干脆握住她的手,拉起斗篷将她裹住。
谷雨挣脱不开,马车已经缓缓前行,坐好不敢再动了。见谷冬规规矩矩坐在小杌子上,呆呆地望着他们,她脸微微发烫,道:“小冬快坐好,等下仔细摔着。”
谷冬噢了声,动了动身子,紧靠在车壁上坐着。胤禛看到他那双与谷雨极像,黑黝黝的眼睛,先前嫌弃他跟着碍眼。这时见他紧绷的身子随马车摇晃,恐他一头栽倒,又关心道道:“你起来,到你姐姐身边来坐。”
说话间,胤禛带着谷雨往车壁边靠了靠。谷冬不敢吱声,只等着谷雨发话。
谷雨怕他坐不稳摔倒,朝他点了点头。谷冬起身挨着谷雨坐下,他的腿短,垂在半空中晃动。
胤禛伸出腿,将小杌子勾过来放到他脚下,道:“你踩着。”
谷冬踩着小杌子,依偎着谷雨,安静地一言不发。胤禛看了他几眼,不由得笑道:“跟你长得像,性子也像。”
谷雨说是,胤禛又笑道:“你们姐弟两人在一起,只怕一天都没个声响。让小冬带着小白玩耍,以后也能变得活泼些。你离开的这几日,两间院子都收拾好了,中间墙壁上开了道月亮门。小冬毕竟大了,让他住在旁边院子。离得近,就几步路,你院子的人也能伺候得到。”
听到胤禛的安排,谷雨暗自拧了拧眉,道:“爷,奴婢想继续当差,小冬听话,他白日留在院子,奴婢晚上下值后教他识字。院子伺候的人太多了,青兰能干,在奴婢身前伺候着实埋没了她。下人厨房也有饭菜吃,奴婢吃得很好,小冬也一样,什么都能吃,徐厨子他们,奴婢着实用不上。”
胤禛哪舍得她吃苦,慢条斯理道:“他们不是伺候你,而是伺候我。我到你这里来,你总不能让我连热饭热菜都吃不上,伺候的人也笨手笨脚。”
谷雨一时语塞,胤禛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道:“你要当差,我也不拦着你。以后你就四宜堂来当差。”
四宜堂是胤禛的寝所,谷雨被胤禛楼住不放,下意识僵在了那里。
胤禛察觉到谷雨的僵硬,好笑道:“你这小脑瓜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还在孝期,我怎能.....”
他本来是说笑,却突然结巴起来,耳根开始发烫。
车厢狭小,弥漫着莫名的气息。谷雨低头不语,谷冬还小,什么都听不懂。
胤禛咳了声,将脑中绮丽的念头抛开,道:“我逗你玩儿呢,你要当差,我不拦着你。以后你还是回启祥堂,戴铎学问好,平时我不在时,让他教你读书。”
这些时日连着生病,奔丧,功课已丢下许久。
谷雨听到能继续读书,所有的念头都抛到了脑后,情不自禁展颜而笑,感激地道:“多谢爷。”
她太疲惫,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苍白。发自肺腑一笑,像是在雪地中绽开的雪莲。
胤禛望着她的笑颜,心跳都停滞了,控制不住俯身下去,滚烫的唇,印在她的眉间。
只蜻蜓点水的亲吻, 谷雨眉间像是着了火,神思恍惚,难以置信地仰头望去。
胤禛凝望着眼前谷雨微微张开, 夏日菱角般的唇, 水润飘荡着薄雾的眼眸。他的心酸楚发胀,明明就在眼前,他仍然疯狂地念着她。
可又担心吓到她,几乎用尽全力,方克制住自己的悸动。他想说些什么,所有的言语, 在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多余。
惟愿这条路,永无尽头,就这么与她一起到天荒地老。
胤禛深深呼吸, 却变成了颤栗,终究是贪恋不舍,慢慢贴了过去。
这时, 他看到谷冬睁着明亮的双眼, 懵懂地望着他们。
满腔的旖旎, 瞬间消散。
胤禛又恼又无奈, 手探过去,推开谷冬的头, 无声对他道:“坐好, 不许看!”
不知谷冬是听懂, 还是被他吓到,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着直视前方, 像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胤禛直哭笑不得,忙低头去看谷雨。
谷雨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她从胤禛怀里挣脱开,如谷冬那样,垂首敛眉,手搭在膝盖上端坐着了。
胤禛怕适得其反,默默没再做声。
马车一路回到府中,天色已昏暗。胤禛先下了车,站在车边朝谷雨伸出手:“地上滑,你小心些。”
谷雨犹豫了下,借着胤禛的手踩在矮凳上下了车。她正要转头去接谷冬,胤禛提溜着他的腋下,将他放在地上。
“外面冷,你们快进去。我还有事,晚上你早些歇息。”胤禛叮嘱道。
谷雨应是,带着谷冬一起见礼后进了小院。小白听到动静,窜出来摇晃着尾巴,汪汪汪叫唤个不停。
谷冬看到小白高兴极了,仰头问道:“姐姐,你也有狗吗?我放羊时有只狗,可是被张庄头杀掉吃了。”
“它叫小白,不会被杀了吃。”谷雨见谷冬说到最后,沮丧又难过的样子,赶紧安抚他道。
“原来叫小白。”谷冬听到小白不会被杀掉吃肉,顿时转悲为喜。他蹲下来,小心翼翼抚摸着对他转圈的小白。
小白只对谷雨凶,对着谷冬拼命摇着尾巴,哼哼唧唧撒着娇。
谷雨看向小院新开的月亮门,对谷冬道:““我带着你走一圈,等下再与它玩。”
谷冬听话地站起身,跟着谷雨朝月亮门走去,回头看到小白跟了上来,偷偷地笑了。
旁边的院子谷雨一次都没来过,她走进正屋,里面的桌椅都崭新,看来是新换上的酸枝木。东西屋同样布置一新,西屋做成了书房,里面摆着低矮的书桌书架。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东屋外暖阁里卧房,中间用多宝阁隔开。暖阁的榻上放着软垫炕桌圆凳盆架,贴墙放着长条几,几上摆着一盆盛开的水仙。里间的炕烧得暖和,炕头堆放着厚厚的被褥。
谷冬看得呆住了,问道:“姐姐,这里真是好啊,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这就是你的屋子,晚上你可敢独自住在这里?”谷雨问道。
谷冬脸一白,他咬着唇,半晌后点了点头,道:“好。姐姐住在哪里?”
谷雨看到他的反应,想着刚到陌生地方,便道:“算了,你今晚先跟我住,等熟悉之后,你再搬过来。”
谷冬明显松了口气,跟着谷雨回到她的院子。一进堂屋,映入眼帘的,是全新的黄花梨桌椅几案。
青兰陈婆子忙着摆收拾放行囊,看到谷雨进来,陈婆子忙上前伺候谷雨更衣,她道:“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
陈婆子道是,“姑娘,热水已经打好了。”
谷雨嗯了声,屋内暖和,她脱下风帽,让谷冬也将厚皮袄脱下,摸着他里面的棉袍,问道:“你冷不冷?”
谷冬答不冷,青兰拿着一件小马甲与册子锁匙过来,道:“姑娘,这是你的账目册子,匣子的锁匙。”
谷雨茫然接过锁匙册子,青兰伺候谷冬穿上青绸小马甲,替他拉了拉衣衫下摆,道:“有些大。小冬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长高。”
“嗯,谢谢青兰姐姐。”谷冬爱惜地抚摸着新马甲,乖巧地道了谢。
青兰很喜欢谷冬,他安安静静懂事得让人心疼,打量着他的手脸,道:“等下洗过手脸之后,我再替你抹药抹香脂。”
谷冬点头说好,见谷雨朝西屋走去,连忙跟了上前。小白蹬蹬噔跟着跑,像是小尾巴缀在了后面。
西屋同样布置成书房,书架上摆着各种书籍,书桌要高一些,上面堆放着胤禛给她的砚台,笔等。她平时用的字帖,学的书本,也搬了过来,放在书桌的左侧。
东屋也焕然一新,多宝阁换成了鸡翅木,上面摆放着精巧的玉瓶,掐丝珐琅,景泰蓝盒子等摆件。
卧房里加了木柜箱笼,里面放着厚皮裘风帽,屋内穿的锦缎絮棉坎肩等新衫,鹿皮靴子,软底锦缎绣花鞋应有尽有。
妆奁台上,摆着一面盘子大小的玻璃镜,几个首饰匣子。谷雨拿着锁匙打开一看,金簪金累丝镶嵌红绿宝石珍珠的镯子耳坠,金光闪闪琳琅满目。
另外的匣子里,则装着满满的金银锞子。
打开青兰给她的册子,上面记录着各式的珠宝首饰,金银锞子的数量。
谷雨前辈子管头面首饰,清楚匣子的东西有多贵重。金累丝的蝴蝶簪,虽比纯金簪轻,因做工精致,做工费时费力,价钱比纯金的簪子还要贵。
最贵的,还是南珠串,颗颗饱满圆润,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幽的珠光。
金银锞子共计一百两,加上匣子的珠宝首饰,只怕价值近千两!
谷冬站在玻璃镜前,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个不停。他看到打开的匣子,震惊得合不拢嘴,问道:“姐姐,这些是什么?”
岂止是他,估计谷阿根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
谷雨答是金银珠宝,她深吸一口气,锁上匣子,“我们出去洗漱用饭。”
洗漱之后,陈婆子与青兰送来锅子碗碟,道:“姑娘,晚上吃锅子。”
谷雨发现碗盘杯盏都换过,碗盘是青花缠枝莲纹,杯盏则是纯色霁蓝釉瓷。
酸汤锅子热气腾腾,除豆腐白菜萝卜白梗米饭外,还有两小碗奶酪,一小筐绿油油的菠菜。
陈婆子道:“小冬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姑娘也瘦弱,等七七之后,再吃荤腥。”
“你们也去用饭吧。”谷雨默然了下,一切都是胤禛的吩咐,何苦为难他们。
陈婆子与青兰退了出去,谷雨夹了菜放在锅中,对谷冬道:“先吃奶酪,等下凉了腥气重。”
谷冬这才拿起羹匙,舀了奶酪吃起来。待一碗吃完,锅子的菜已经煮好,他舀起来先给谷雨,“姐姐,给你。”
“你自己吃,小心烫着。”谷雨眼里不由得露出笑意,忙接过了菜。
谷冬说好,低头吃得香甜无比。谷雨怕他吃多积食,见他的小碗米饭吃完,道:“晚上别吃太多,等下你去与小白玩,消消食。”
“好。”谷冬马上放下筷子,犹豫了下,问道:“姐姐,小白可有饭吃?”
“二福会给他喂吃食,不会饿着。小白贪嘴,你莫要去乱喂它。”谷雨叮嘱道。
谷冬答好,照着谷雨在谷家教他那样,自己倒了清茶漱口后,跳下榻:“姐姐,我去找小白玩耍了。”
“外面冷,二福等下会将小白放出来。”谷雨忙叫住了他。
谷冬便靠在榻上等,陈婆子她们进屋来收拾好碗盘锅子,二福也将小白放了出来。
谷雨早就累到极点,等谷冬陪着小白玩了一会,就让他去洗手脸。
陈婆子去搬了谷冬的被褥来铺好,他抹好药膏香脂躺在榻上。谷雨留了一盏小宫灯,低声道:“睡吧,别怕,我就在里间。”
“姐姐。”谷冬伸出手来,拉着谷雨,声音带着哭腔喊了声。
谷雨听得心酸,知道他从破草屋换到这里,始终紧张不安。
她何尝不是如此,将他的小手放进被褥中,轻轻拍了拍他,温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谷冬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谷雨轻手轻脚起身,也准备回卧房歇息。
这时胤禛一身寒意,掀帘进了暖阁。谷雨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愣了下,忙屈膝小声请安。
胤禛将谷雨拥入怀,看到榻上躺着的谷冬,嘟囔了声,干脆带着她转身走了出屋。
他的力气大,谷雨的腰都被勒得生疼,到了正屋门后,胤禛终于放开她。
“他怎地歇在了这里?”胤禛背靠墙,俯身抵着她的头,不满问道。
“小冬刚来还不熟悉,等过些时日再让他搬过去。”
谷雨说着话,胤禛的眼神太过炙热,下意识往后退:“爷吃多了酒,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没吃多。三哥今晚请客,我去得迟了,被罚了几杯,这点酒怎会多。”
胤禛拉着她的手不放,低低道:“你别动啊,让我看看你。我赶着回来,就是想要看看你。”
谷雨见他眼尾泛红,脸上带着傻笑,一看就明显吃多了。她不与他争辩,急着转头朝屋外张望,想要找随从来伺候他回去歇息。
苏培盛他们都不见人影,谷雨被胤禛掰过头去正对着他,“我就来看你一眼,不看不放心。”
他呼吸间热意带着酒气,谷雨仿佛也醉了,脸颊渐渐滚烫起来。
胤禛握住她的手,将一枚硬硬浑圆的东西放在她的掌心,在她耳边道:“这个不能写在明面上,你仔细收好。汗阿玛赏赐了我两颗,我一颗,你一颗。我待你的心,便如此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