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人喜欢吃的东西,都有着鲜明的标志,是山头的、水间的,源自自然的好货。
那是她的人生来路,饮食上,骨子里的喜好与习惯,是家乡的生活,也是离开家乡后,开始怀念家乡的她。
方知有很懂,在漂泊的地方,总是需要找到过去的滋味,在新的环境里,重新触角扎根。
两个人吃完饭,已是9点多。
方知有带着她走出餐厅,一路下到地下车库,路过广告大屏时,他特意顿住脚。
大屏上的银光照在他脸上,他看着屏幕,提醒徐斯人:“节日快到了,给你放假?你回家吗?”
回家……徐斯人的记忆,又拉回到上次跟妈妈通过的电话。
那时的她刚挣到钱,很想回家,她无比期待迎接家人认可她的眼神,她拨通了跟妈妈的电话。
可是,当她告诉妈妈她过得很好时,当她说想要衣锦还乡时,妈妈只是告诉她,不要回头看。
妈妈的安抚,妈妈的期望,和她以为的从来不一样。妈妈只在乎她能真正活出自己,自由快乐。
她可以不回去。
那她……要回家看看吗?
银幕的光照亮她迷茫的脸,她看了好一会儿,却想不出答案。
不知道。好像该一路往前走,好像家里也没什么值得回去的地方,可是……
“嗡嗡嗡……”手机铃声响起。
徐斯人从包包里掏出来一看,屏幕上的称谓,令她心里一跳。
她刚想到妈妈,妈妈就打来电话了。
这太难得了。因为怕打扰到她的工作和生活,妈妈几乎从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况且是在这么晚。
那么今天是……
徐斯人想也不想,直接接通了电话,她声音清脆地呼唤道:“喂!妈妈!”
“徐斯人,这回你真的可以回来了!”妈妈的语气有些冲,一声比一声尖。阴阳怪气道;“10月3日,徐静结婚!”
“男方说大席让你爷爷来张罗,就在他们村的祠堂办!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是想送个人情,还是打着算盘省银子……”
电话那头的女人长喘了一口气,继续噼里啪啦地倒豆子道; “咱们家肯定是不接这个席的,也不差这一笔!对了,你这个做姐姐的……记得回来!”
“啊?怎么这么突然!”徐斯人眼皮重重一跳,半天没缓过神。
徐静是她堂妹,小她2岁,今年满打满算也才21岁,只是刚能领证的年纪。
家里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她谈了男朋友,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还是这么急?
一点苗头都也没有就算了,连订婚认亲的流程也直接省下了?直接就要结婚了?为什么?
徐斯人心头打鼓。
直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冲出来,中气十足,怒火冲天。
徐斯人的眼皮跳了一下,她下意识偏过头看向方知有。
她身边的斯文男人,正无意义地凝着地上某处,他的脸色平静,眼中带着淡淡的沉思,他还在这里,却是在想其他的事。
徐斯人知道这通电话不是三两句能结束的,她收敛心思,伸手揽住方知有的胳膊,在他抬眸看过来的目光中,做了个“回家”的口型。
方知有心领神会地跟上她,两人继续往前走。
电话那头,那个鬼哭狼号般的吼叫声渐渐远了些,徐斯人听出妈妈在往远处走,嘴里还在不停的嘀咕抱怨:“你爸又开始发酒疯了……”
“今天晚上在你叔家吃饭,一开始两个人还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等两人喝了几两酒,就开始比嗓门,一句吼的比一句大……”
“真是不想说,那么多火气,怎么在人家男方家里不吵?非要回来跟自家人吵,脑子真是有病,天天发神经!”
这一幕在徐斯人的记忆中几乎是司空见惯,镇上的爸爸们几乎都是这幅模样,在外面和气风趣,到了家里就使出鬼怪附身般的作劲儿。
骂人、家暴、砸碗、摔酒瓶、变着法儿“逞威风”,鬼打墙一般只会那么几招。
再听到那边爸爸闹出来的动静,徐斯人心里替母亲捏了把汗,她问:“我哥呢?他在不在家?”
“去找他女朋友了。”妈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哥今年也26了,我真是怕……”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男人的声音又如蛆附骨地跟了上来,连带着打断母亲的话,带着质问与愤怒,他扯着嗓子嚷嚷。
“你是不是在跟徐斯人打电话啊?是要说徐静那事吧!你跟她说——她在外面要是敢乱搞,我非得连夜赶去她那里,把她的腿打折!我说到做到!”
徐斯人的心瞬间揪起来。记忆里父亲挥拳的冷模样,一瞬间浮现,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身旁的方知有瞬间感觉到了徐斯人的异常,或者说,他一直在静悄悄偷偷地听。
他手臂一捞,紧紧搂住徐斯人,将她揽在自己的身体里,用体温去暖和她。
徐斯人的嘴唇颤了颤,半天说不出话,倒是向来躲避爸爸发疯的妈妈,一反常态地顶撞了回去。
那是妈妈压了一个的憋屈,是愤怒,更是气恨,妈妈惊叫道:“我x你妈的!你胡说什么!你tm的还是个当爸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那是你女儿!她现在在大城市打拼,一个女孩子多不容易啊!你个做爸的,没办法分担,还学不会少说几句?”
“你tm的张嘴就是训人!没事找事是吧!我告诉你!他们大城市里的事,你不清楚,你就相信她的选择就够了!”
“你要是实在怕她走错路,你也别废话,先一个月给她打1500块钱!而你要是继续一毛不拔,你就把嘴给我缝起来!”
“哦!我忘了,她大四那年你就不肯给她掏钱了!说她都开始实习了,要学会自力更生,省得乱花钱,还是你这个爸当的轻松啊!”
“是指望不上你,她大二那年,一个月就管拿你1200的生活费,就这你还没法准时给,催你两句,你还让孩子吃不起饭饿死算了,你厉害!”
妈妈毫不留情的戳穿与满口粗暴低俗的脏话,听红了徐斯人的眼睛。
徐斯人瘪着嘴,胡乱擦了擦眼睛,又担心爸爸妈妈吵起来,万一动手又是妈妈吃亏,她张了张嘴试图劝说,却被粘稠的口渍,黏着嘴皮。
“砰、咚、哐啷……”又是一顿踹椅砸门的声音,那是男人的警告。
“大学四年的学费我给她拿的吧!1200怎么不够用了?别人家一个月800也过得下去吧!她竟然没存下钱?她就是不知道挣钱难,你就惯吧!”
“你做慈母,那我来严!徐静的例子就摆在这儿呢,你还不长个心眼,呵呵,你跟她说!你跟她说……”
爸爸的声音,几乎正对着话筒的位置,他近乎呐喊道:“女孩子要自尊自爱,洁身自好!千万别跟男的乱搞啊,傻女,傻女!吃亏的是你自己!”
爸爸的鼻音渐重。他的声音打鼓一样响亮,又尖锐刺耳,明明是听得令人耳朵难受的分贝,可徐斯人不知道为什么,被冷风吹过,仍心中温热。
她偷偷张开手,将掌心贴在裙面上,湿热的温度透过衣服,她擦了擦虚汗。
大多时候,她对爸爸是畏惧害怕的,她分不清自己爱不爱他,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经常恨他、怨他,甚至在某些至暗时刻,心底偷偷地诅咒过他。
可是亲情好奇怪,因为是爸爸,她明明那么排斥他的一切,却也会轻易地被他改变情绪,他总会让她莫名其妙地屈服,莫名其妙地感动。
甚至这一刻,她一想到爸爸绕了这么大一圈,说来说去,竟然是怕她吃亏……她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愤怒,几乎病态。
她的心底甚至响起一个极小的声音,在偷偷地自我哄慰道:这是在乎她,对吧?爸爸是爱她的,对吧?
她又在渴望舐犊情深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压裙面上的手越来越紧,徐斯人微微张唇,急促地吐了口气,她试图放松些,直到一只大手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上。
方知有的掌心干燥,温热,他收拢指尖,抓住她。
徐斯人几乎是瞬间反转过手背,紧紧地回握,她转过头看向方知有。
他的眉眼冷静从容,他张了张唇,无声地对她说了两个字。 “回家。”
徐斯人的眉眼逐渐清醒,她一撇眼,见已经走到库里南跟前,她松开手,主动与方知有分开。
方知有给她拉开车门,徐斯人坐进去,目光下意识追随方知有。
他关上门的动作很轻,仿佛是怕惊着她,动作近乎于柔。
关上门后,他脚步带风地快速走到另一边,重新打开门坐进来。
徐斯人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一如既往的平静,看向她时,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笑意温和。
徐斯人也回以一抹微笑,她系好安全带,正回脑袋,看着前面。
电话那头的纷争还在继续,爸爸妈妈的对话重新回到徐斯人的耳朵。
妈妈:“你是真多废话,自己的女儿,什么为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她肯定不会乱来的!”
爸爸:“她还小,她懂什么?我女儿我能害她?再说了,我管她一下还不行了?这要不是我女儿,我也不会多嘴!”
两个人还在拌嘴,但愤怒的情绪吵开了些,好歹没那么失控。
“蹬蹬蹬蹬——”重重的跑楼梯的声音,带着不满与愤怒,逃避与否认。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妈妈的呼吸越来越急,越来越粗。
妈妈跑开了,跑上楼,关上门,直到爸爸的声音完全消失。
徐斯人听见妈妈咽口水的声音,她将呼吸放长放缓,试图平静下来,却被藏得更深的情绪堵住心口。
不知道为什么,徐斯人好像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
徐斯人能察觉到妈妈的情绪,因为投鼠忌器,窝窝囊囊地憋了很久。
徐斯人的声音出奇的静,她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她问:“徐静是不是怀孕了。”
止不住地叹息,一声又一声地涌出来。妈妈好像在笑,又笑的比哭还刺耳。
“镇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没继续往下读书,这日子空出来,就长了。”
妈妈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怒其不争,也哀其不幸,“今天晚上刚跟我们交了底,说是刚过三个月,怕再拖下去,大着肚子,到时候拍婚纱照就不好看了。”
徐斯人说不清心里的情绪,她只是想到很多张妇女的脸,聚在一块,戳人脊梁骨,道人是非。
“三个月。”徐斯人揉了揉脑门,盖棺定论道:“拖过头三个月,把胎坐稳了才说,明显就是想生下来了……男方态度怎么样?”
“才刚上一年班,有什么当家做主的本事?还不是听他爸妈的。”妈妈在电话那头,仰头长吟:“怀都怀了,你妹又那样……现在只能让步。”
“结吧,赶紧结!难道现在还有什么资本拿乔?难道真拖到孩子生下来,还铁着头跟人扯皮?都已经这样了……就算吃亏也得忍着。”
这事儿棘手,怎么处理都容易不好看。
徐斯人心里复杂,她撕了撕唇皮,忍不住又担心起来:“镇上人肯定要说的吧。”
“先上车后补票,一看是自己儿子干的,那就是有本事,再看别人家姑娘,就说她随便,徐静就这么嫁了……会不会受欺负啊?”
“呵,”妈妈的鼻尖透出一抹复杂的冷笑。
抛开自己亲人的身份,她态度刻薄,很真实客观地讽刺了一句:“会又怎样?自己选的路,那也没办法了......”
怅然地停顿了半分钟,再开口,妈妈的语气透着一股被逼入绝境的凄凉。
“受着吧,事儿都做了,想别人不说不笑,可能吗?再说了,也不能真把咱的脸面戳破了,好歹这是你妹自己的选择,日后要是真能过得幸福......”
妈妈的话没说完,无声的叹息与下意识的沉默,是她对生活本质的看穿。
相爱时千好万好,婚姻中柴米油盐,生活将爱搓磨,等孩子出生后又会有什么光景,谁也不能预料。
车里的冷气吹在皮肤上,徐斯人下意识抱住胳膊,车内阴暗的灯光照在她打结的眉头,她忧心忡忡多问了一句:“那男方家里条件怎么样?”
妈妈的语气说不出的复杂:“还行吧,父母是退休职工,有退休金,养老是不要他俩操心了,再加上他又是独子,家里有三套房……”
“条件比你妹妹家肯定是要好,你妹只读了个职专,那个男的说起来还是个二本呢,学音乐的,现在在镇上开了个教音乐的培训班.......”
“......”徐斯人突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突然意识到。徐静要面对的流言蜚语,只怕要比她原本以为的还要更强烈。
恨嫁?逼婚?母凭子贵?泼屎泼尿一张嘴。
大家总喜欢拿利益来权衡人们做的每一个决定,满口酸话,不愿往好事上揣测人心……
不过,人们在对待一段高攀的婚恋关系时……就算不是未婚先育,一旦生出嫉妒的心理,也是会想到其他角度来编排的。
算了,随便他人说吧。现在……现在……
起码怀上了孩子,也是喜事一桩。权当喜上加喜了吧。
徐斯人的心情复杂,不只是出于担心徐静的处境,更是意识到她现在做的事、心底的打算,和徐静相比,简直不逞多让。
她要是……那她爸妈……
徐斯人偏过头,又一次看向方知有。
路过的灯光, 在方知有的脸上一晃而过。
他俊逸的容颜,时昏时暗,深邃的轮廓, 矜冷严肃, 原本墨色的眼睛,光下棕瞳, 近在咫尺的距离,偏偏看着遥远,有着不能被染指的神秘。
徐斯人的指尖一点点收紧,蜷缩起来。
这一刻, 她终于能够承认:她是懦夫。她胆敢规划着,企图偷偷生下一个和方知有的孩子,却从来不敢想象自己会面对什么。
一如她无数次想要反抗她的家乡, 却只会在每一次面对强权霸凌时,卑怯顺从地低下头。
她有心无力。她见过暴力的灵魂,仍是受着伤的。
她无法摆平心底的矛盾。始终怀抱着一个更理想更勇敢的自己……却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我想起来了, ”电话那头,妈妈的语气一转, 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几秒, 鼻尖冒出一声闲谈的笑。“徐斯人, 你有没有交男朋友啊?”
“有的话也带回来吧。省得吃席的时候, 被那些三姑六婆逮到,到时候说完你妹再说你, 兜个大圈子, 扯着理由要给你安排相亲对象,那更麻烦。”
妈妈车轱辘似的,突然蹿出一串话, 把徐斯人吓了一跳。
有徐静的前车之鉴在前,徐斯人算是见识了爸妈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她心里即紧又慌,一时都有些拿不准,妈妈这是想问出她的情感情况,还是真心给她拿主意了。
她的目光做贼心虚地到处乱瞟,直到对面射过来的灯光,闪进她的眼。
徐斯人下意识偏过头避开,脑袋躲向车窗这一面,面壁一样的姿态。
她缓了一会儿,慢慢抬起眼,却在车窗上,看清她那掌不安无助的脸。
“徐斯人,徐斯人?你有听到我说话吗?”妈妈等了一会儿,她没听到答案,又感觉好像听到了答案。
徐斯人沉默地看着车窗上的倒影,看着她身后面色如常的男人。
车里其实挺安静的,而他们徐家人,还带着山里生活的习性,一贯爱扯着大嗓门,这一刻,徐斯人开始好奇起方知有有没有听见。
徐斯人默默盯着方知有,嘴里发出几声糊涂的笑声:“啊?嘿嘿嘿……”
“傻笑什么?谈没谈,你给妈一句话。——我说真的,留在家里的,都是等着啃老的赔钱货,能有几个好东西?我都看不上,你也别伸脑袋。”
妈妈的语气轻蔑,她经常这样,毫不掩饰自己对家乡的厌恶,而她直白刺人的态度,恰恰也构筑着家乡的一部份。
她嫌弃地啧了一声,又叹了一声,继而无可奈何道:“不过,终归是一家亲,给你介绍的再差,那也是她们能认识的人里面,条件最好的了……”
“她们想你好的初心,总归真的,这份心你还是要领的,知道吗?”
妈妈的教导现实,刻薄,讽刺,可她又总能捕捉到最善良的地方,提醒徐斯人。
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太天真,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太悲观。
“知道了。”徐斯人乖乖领教,她抬手,沿着窗沿摸了摸玻璃上的影子。
男朋友,她有,但是......真要带回家吗?
她和方知有才谈了不到2个月,她不确定方知有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去。
而且,突然邀请方知有跟自己回家,也还是有些奇怪的吧?有点像是确认关系后,想要逼着他进入下一步……
可是......可是……
徐斯人甚至有些担心真带回去了,会不会又被催着……
她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大家说明,要怎么让大家接受:虽然她想要有一个与她血脉相传的孩子,可她从小就恐惧婚姻,她没想过结婚。
“哎,我不是想念叨你……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妈妈平静的语气,突然转了个锋,她嘿嘿乐呵道:“徐斯人。你谈了吧?”
“哎呀。”徐斯人也跟着笑了两声,没有否认。
“真谈了?又没不让你谈,怎么扭捏捏捏不敢承认?”妈妈其实也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她挺直了背,重新正视起来。
再细品徐斯人适才的态度,妈妈细腻敏锐的心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是不想带回家吗?是不好意思带回家吗?
此刻,妈妈正在徐斯人的房间。
她抬眸,放眼望去,看见屋里堆满了舍不得丢弃的杂物。
总觉得来日能用上、丢了浪费了、这个有纪念价值啊……就这么一年累着一年,东西堆满了半间屋子。
徐斯人现在睡的床,还是她结婚那年打的婚床,没有席梦思,老木头打边,拿粗麻编牢的床面,坐上去,也是有弹性的柔软的。
就是……太旧了,不太上台面。
徐斯人的迟疑,成了妈妈的新心事,她慢慢踱到床边,拍了拍床上的褶皱。
新打的棉被晒足了两天的太阳,摸起来软绵绵暖烘烘的,人一躺进去,就像是回到了初春,风和日丽,很是舒服。
可这……好像也是整间屋子里最好的东西了。
这栋自建房已经有了23岁的高龄,
这个屋子,也早已落后了20余年。
妈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她调起尾音,语气半是肯定地问:“城里人?会不会看不上我们家?”
徐斯人抿了抿唇。心底深处,她更偏向于相信方知有不会嫌弃她们的贫穷,可是……爱财是人的天性,她又没有自信代替方知有回答。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怕自己的半遮半掩,惹得妈妈担心,到最后,她还是说了:“是我老板,可有钱了,对我也很好。”
“……”妈妈顿了好一会儿,才在电话那头古怪地笑了一声,自说自话道:“哦,那他要是很有钱的话,也许也没那么在乎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吧……”
妈妈感慨般,缓缓开口:“人都是更惦记他没有的东西。”
徐斯人总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更像是话里有话,她拧着眉,试图反应。
便听见妈妈再次开口,语气颇为老态龙钟,又带着淡淡的看透与拿捏,她问道:“说吧,比你爸大几岁?”
“……”沉重的话题,好像彻底翻篇了。
妈妈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幽默,用最市井的思维,衡量着这万千世界里的所有关系,并且无差别的奚落所有人。
徐斯人不自禁被逗笑了一下,明明妈妈看不见,她还是习惯性地、夸张地龇牙咧嘴,做着滑稽的鬼脸,言行透着咋咋唬唬的轻浮与幼稚。
“难怪你要我多读书,妈,你这弯弯绕绕阴阳怪气的,你其实是想夸我青春靓丽,招人喜欢吧?谁赶上我,那不得捡个大便宜。”
徐斯人的掌心在膝盖上盘了又盘,把皮肤都捂热了,她才挑着一声讪笑,开口道:“我男朋友比我大5岁,是个IT工程师,未婚未育,年轻有为。”
“哟!哟哟!”妈妈连连吆喝了几声,带着惊喜与放松,她又笑了,这回笑得更开怀爽朗,一连串地应:“那那那……那说明这小子很有眼光嘛……”
徐斯人的嘴角浅抿,笑的含蓄又温柔,水盈盈的眼睛,如泉中月色,明亮而静谧。
她心里刚松了一点,哪想到妈妈还有着一连串的组合拳,继续出招试探,想要撬出她爱情隐私的一角。
妈妈语调闲懒,话家常似的调侃道:“年龄上没占你便宜,那是……”
“身高肯定没什么好图的,你个玉米六,只能说不矮,但要找你改善下一代基因……那爱情也太盲目了!不行吧?”
徐斯人揉了揉发胀的脑袋,长呼了口气,正面回应中,语气戏谑道:“我男朋友身高192cm,能改善我孩子的身高,孩儿她姥,你就偷着乐吧!”
“哈哈哈哈哈,这么认真啊?才谈恋爱都想着奔结婚去了?那是得先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嗷……”妈妈竟然又把话给绕回来了。
“啪!”徐斯人一拍脑袋,五体投地道:“这位家长,你的第一志愿我已经收到了,辛苦等通知哈。”
“这事儿你还做不得主啊?这点权利也没有?”妈妈一惊一乍,还在试图改变她意见:“哎呀,都说丑媳妇儿还得见公婆呢,你也放宽点心。”
妈妈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长得帅又不能当饭吃,真当饭吃了,咱们还怕脏呢。男人嘛,有能力、会挣钱、对你好,那就很不错啦!”
“对了,是像猪站起来,还是像刚进化的猴,还是地中海秃头河童?提前发一下照片啊,我们好做个准备,免得到时候没忍住……不礼貌。”
车子缓缓行进小区里,有落叶掉到车前的玻璃上,被雨刮器扫开。
徐斯人的心像被拧了一下,说不清滋味。
她又一次,再一次,在妈妈一再退让的试探中,看到了自己在婚恋市场的位置。
她好像配不上综合各方面都很好的男孩。
——就算是妈妈,也会想象不到,她可以被那么完美的男人喜欢。
车子已经开进车库,引擎熄火,握在方向盘的大掌转落在手刹上,将其拉起来。
徐斯人的目光随着方知有停车的动作,拧过头看向方知有。
方知有也侧过脸看她,他的目光笔直落进她眼里,静而黑的眸子,深沉幽暗。
徐斯人渐渐找到了自己的锚点,心平如镜。
“妈妈,”徐斯人轻声开口,似梦里呓语,有些遥远,她说:“我男朋友,还很帅哟,校草级呢。”
“……”电话那头,也传来了久长的沉默。
又过了几分钟,妈妈才发出呼吸声,她语气混乱,一副没听懂的语气,钝钝反问道:“徐斯人……也不能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吧?”
“你……你……你的血型也不特别啊……你的两颗肾都还在吗?”
车库里几乎没有新的光线。
近乎于黑的环境里, 徐斯人只能看到方知有的一点点轮廓,倒是他的眼睛,湿润中反映着银色的光线。
他也在看她, 他们静静对望。
下一刻, 他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噗嗤——”徐斯人忍不住挡了挡唇, 她抢先出声,念叨道:“妈,能不能先把红果视频卸载了?你实在无聊,看两集台偶也未尝不可呀!”
“……”妈妈在电话那头默抿了一阵儿, 才慢慢地,扬起一抹朴实的憨笑,嘿嘿嘿打着哈哈。
再开口, 妈妈很明显地降低了她日常的分贝,压着声量问:“那啥……我刚才说话的嗓门大吗?”
徐斯人的嘴角翘了翘,很客观道:“习惯了, 要说能不能把在三楼写作业的我叫下来吃饭……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但要说能不能叫到在隔壁打拖拉机的我爸,还是有点难度的……穿透力这一块, 我看还是保留了一点实力, 没拿出真水平。”
“……”妈妈有气无力道:“没心情跟你说笑。”
“哟, 怎么啦朱女士?怎么没心情笑啦?”徐斯人眼睛一亮, 笑的更欢快了,“我看你讲我男朋友那劲儿, 明明很有活力嘛!”
“……”可恶!
妈妈垂死挣扎, 悄咪咪地试探着问她:“徐斯人,我刚才听到了有男的跟你一起笑,嘶——我是不是太想了解你男朋友……都出现幻觉了?”
徐斯人凝着方知有, 相对密闭的车厢里,她知道他听得清。
心底深处,徐斯人也有些好奇方知有的反应,想看清他的态度,她很遗憾这一刻的光线无法将他尽收眼底,她伸出手,朝他探了探。
直到那个熟悉的大掌也相应地朝她伸过来,一只,又一只。
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合着她的掌,紧捧的姿态像是保护,也像是藏匿。
他温暖的掌给与她温暖,也给与她安全感。
徐斯人的心里忐忑又冷静,她默了片刻,承认道:“妈妈,我男朋友就在我旁边呢,我们在车上,刚到家。”
“……”妈妈悬着的心这回是彻底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妈妈长吸了一口气,假装一切没发生,换了副慈祥的口吻,温柔道:“徐斯人,很晚了,早点睡,晚安,拜拜。”
妈妈单方面宣布结束,并且立刻挂断。
徐斯人愣了一会儿,重新看了一眼手机,见屏幕上显示的结束通话时间29:12,她将手机放下。
她抬眼,重新看回方知有,因为看不清,她解开安全带,探过去,凑得更近了些。
方知有:“这样就看得清了?”
徐斯人:“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