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太阳过爆的光线,妈妈将方知有看的更清了些。她嘴角的笑意渐深,连连点头,认可道:“是蛮帅耶,是蛮帅,一表人才啊。”
妈妈又看了一眼方知有脑袋下,正咧着嘴,笑容里带着几分傻气的自家闺女,她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连带着笑意都有些干巴巴的,妈妈撇了撇手,让徐斯人把地方让出来,“你挡着人家干啥?不嫌他累的?”
“啊?这累什么累?”徐斯人不明所以让旁边让了让。
见方知有整个身子走近门框里,长手长脚,步伐正常,再看妈妈打量的目光,她恍然大悟道:“哦!我哥乱猜的,还跟你对答案是吧?”
徐斯人无奈道:“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人家没缺胳膊少腿,说话也利索,耳力也好——妈,我看你最好还是把心声藏深一点吧,小心他听到。”
“你......”妈妈的脸色一瞬间僵住,又快速缓和过来,她横了口无遮拦的徐斯人一眼,重重呼了口气,带着点无奈。
“阿姨,”方知有适时出声,他心里一盘,主动道:“我给您跟叔叔带了礼物,您愿意先看看吗?”
“喔唷,那可以啊。”妈妈的目光一亮,重重心事化成的千万道询问,一瞬间找到了豁口,她两只手合着拍了个巴掌,很是轻快地笑了笑。“小方,你去客厅,去客厅坐坐。”
妈妈兴高采烈转过身,重新去水龙头下洗了个手。
徐斯人盯着妈妈的背影,心中幽叹,小声跟方知有嘟囔:“饭都没吃呢,看什么礼物?你等着吧,她是准备盘问你呢。”
方知有瞥了一眼已经走到客厅,正郑重小心将两箱茅台放到茶桌上的徐爸爸。
他轻推了推徐斯人,让待前的她先走。“问就问吧。不然你爸妈安心,这顿饭都吃的心事重重。”
徐斯人抿了抿唇,她转头看向屋中央光线最暗的客厅,长舒了口气,还是往里走。
“茅台,茅台,茅台......”爸爸的嘴角翘到耳根上,两只手扒在茅台酒上舍不得松开。
没呆住2秒,爸爸又嫌老茶几破旧,生怕不稳妥,他改将茅台酒小心翼翼地端到地上。
可真放到地上了,他又嫌弃地上不够干净,生怕把他的酒污染了,他抿着嘴可劲儿往客厅各处看,还想找个好地方放。
一转头,再转眼,看完这陈旧的屋,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终于想起来:不是茶几,也不是老瓷砖的问题,是他们配不上这箱好酒。
“个大破屋子!”爸爸脱口而出。
直到一阵阴影压倒他身上,他立刻紧闭嘴,再回头看向走近客厅的两个小年轻时,又浮现一抹讨好的笑。
“爸。”徐斯人下意识里,顺口叫了一声,待走近了,看清爸爸脸上的笑容,她斜着眉毛,古怪地睁圆了眼。
眼睛盯着爸爸,徐斯人心不在焉把手里端着的礼盒,跟着垒到茅台酒上。
她刚直起腰,又见身边的影子“嗖”的一下扑了下去。
是爸爸紧跟着她又把腰折下去,悉数把礼盒给抱了起来。
爸爸语气紧张道:“你放我茅台酒上不好吧?那酒瓶子能承重吗?别给压碎了。”
爸爸扫了一眼最上头的礼盒,见上面写着英文,他不认识,但价值不菲的包装,也令他舍不得随便放。
他满屋子到处看了看,真找不到好地方了,他想了想,还是把东西都放到了沙发上。
老旧的实木沙发,漆了一层红漆,上头搭配了一套乡村经典的沙发垫,绣着盛放的红牡丹,仿造的绒毛保存的还算干净齐整。
端着礼盒在旁边杵了半天的徐耀宗,见爸爸把东西往沙发上放,他眼前一亮,也跟着把自己端着的礼物往沙发上放。
“耶?”爸爸反手往徐耀宗的胳膊上打了一巴掌,竖起眉头斥他:“你也往上放?堆满了,我们坐哪?”
“诶?”徐耀宗瞪圆了眼,摸着被打的地方,连退了几步。
待离远了,他才斜着身子顶嘴道:“你能放我不能放?我不管啊,我也只占一个位,大不了我坐地上,我无所谓。”
长辈眼里,近乎泼皮无赖一般的反抗,刺得爸爸横眉怒瞪,他下意识跟着徐耀宗追了两步,吼他道:“你还抖机灵?你......”
司空见惯的逼仄氛围,令徐斯人喉口一紧,她还没想好打岔的话,倒是妈妈抢进客厅的声音,唤醒了爸爸的理智。
妈妈:“诶!老徐,你给小方倒个茶嘛,我早上泡了壶玉竹百合茯苓茶,里面切了个新鲜雪梨,正是润肺降噪的,秋天喝好。”
“诶?哦哦。”爸爸瞬间止住步子,连应了几声。
新换了张客气的笑脸,他边去倒茶,边跟方知有赔礼道:“对不起啊小方啊,家里条件一般,做什么都不好看。”
一句话,莫名其妙地戳中了徐斯人的心。
她看着爸爸,见他眼角微弯,不羞不卑,诚实地面对。
她不知道爸爸的心到底长什么样的,才能在巨大的贫富差距之间,如实地阐述着这个家庭的窘境,且言语中无欲无求。
她重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家,它破旧但完整,它杂乱但利落,它能挑出好多毛病……
但徐斯人在这一刻才重新意识到:它也是爸爸妈妈辛苦干了很多年才积攒买下的房子。
它是他们的窘迫,也是他们的勋章。——起码,爸爸妈妈已经带着他们兄妹俩走出大山了。
“啧。”同样紧盯着爸爸的徐耀宗不爽地啧了一声,他拧着眉快步抢上前,叫停爸爸的动作:“你是长辈,你去坐你去坐。”
徐耀宗手脚利落地拿了个干净的杯子,边倒茶,边小声又郑重地跟爸爸嘀咕:“爸,我来倒。”
“嘿,小子。”爸爸又乐了,拍了拍徐耀宗的肩膀,带着欣慰。
爸爸转过头,又看了眼屋子,三人座的长沙发上摆满了东西,就剩下一个位置,再加上另外两个单人沙发,统共三个座。
“额......”爸爸挠了挠额头,摆着张笑脸,没想好怎么开口指座。
“叔叔阿姨坐吧。”方知有率先开口打破僵局,他的笑容大方得体,滴水不漏,“我刚好要找一下礼物,我就不坐了。”
“是,爸,妈,你们坐吧。我们刚开了2个小时的车,站一下也可以。”徐斯人一手拉一个,把父母按到了两张并连在一起的单人沙发上。
徐耀宗瞥了徐斯人一眼,见徐斯人刚好要退回方知有身边,他干脆把人拉住,把倒好的茶塞到她手里。
“带给你对象。”徐耀宗说完,一屁股往上蹿,蹦到了最后一个位置上坐下。
徐斯人皱着脸看了徐耀宗一眼,她走到方知有身边,只端着茶,但没递给方知有。
徐斯人:“我给你拿着,就要吃饭了,下午喝也行。”
方知有朝徐斯人机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按照打算,将自己背在身后的书包取下来,动作自然利落地从包里掏出几本厚文件夹。
接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大步流星,行动自如。
他给徐叔叔递了一本文件夹,“这是我的个人履历,公司简介,及开发软件的版权证书,欢迎叔叔参观。”
他给徐阿姨递了一本文件夹,“这是我刚走完法律流程,赠予给徐斯人的别墅、门面,欢迎阿姨来住。”
他给徐耀宗递了一本文件夹,“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毕业证书、党员证、及无犯罪证明,个人征信,上面都有各单位公章,做不了假。”
“哈?你......”徐斯人的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她想起方知有在来之前忙得团团转,她还以为就是准备礼物,她没想到他竟然还准备了这些。
“哎哟,小方,你看看你.......”妈妈第一个打起哈哈,同时手里飞快地拆了文件夹。
她的心砰砰直跳,她真希望这是真的,替徐斯人开心的同时,她又揪着心担忧,她家高攀了这么多,那徐斯人以后还能不能挺直了腰干跟方知有说话?
爸爸瞅着眼妈妈手里的文件,一边打开自己手里的,一边客气道:“哎哟,你两又没结婚,你给徐斯人这些干嘛......”
徐耀宗瞅了自家爸妈一眼,跟着边打开自己手里那本,边嘀嘀咕咕道:“无犯罪证明都开了?这也太全面了。”
再把方知有的学历一看,他瞪圆了眼吃惊道:“常青藤本硕连读?这也太完美了。”
屁股底下有针扎,徐耀宗再坐不住了,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跨到爸爸跟前,硬是跟他交换了文件,查看方知有的简历。“还是上市公司总裁?这也太有钱了。”
呼——徐耀宗拍了拍脑门,晃着脑袋感慨道:“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剧本,现实还真有这样的人啊?”
“啧!这!哎呀!啧!”一家三口,嘴里频频发出些没有意义的感叹词。
他们人手一本文件夹,彼此面面相觑,眼里具是不可置信与蒙圈。
“真吓人,妈,要不你掐我一下。”徐耀宗眉头紧皱地把一只胳膊递到妈妈眼皮子底下。
爸爸妈妈头顶上的全家福, 还是一家四口搬进来的那年拍的,蓝底照片在时光里褪色,四张轮廓模糊的脸, 嘴角含着一致的笑意。
因为不见阳光, 穿堂吹来的风,把客厅的阴凉吹动。
还穿着短袖的徐耀宗第一个打起冷颤, 紧接着,他快速反应过来,张手将爸妈紧捏的文件夹全部收回来,摞到一起。
徐耀宗拧着眉道:“管他真的假的, 都得接着过日子.......行了行了,也别研究了,咱先去吃饭吧, 也正午了。”
“哦!是是是,饭菜也都做好了,起锅就行。”妈妈下意识随声附和, 她两只手撑着膝盖,准备起身。
她下意识地先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 见丈夫正抱着膝盖低着脑袋, 无意义地望着地上某块瓷砖的缺口, 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妈妈的心里如被猫爪狠狠地划了一下, 她瞬间清醒过来,两只手重新抓回到沙发两边的扶手上。
妈妈定了定心, 转移目光, 再看向方知有,她的眼里带着打量,与某种宁愿粗俗些, 也得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方知有里面穿着一件偏正式的白色衬衫,外面搭配一件无袖的棕色针织马甲背心,同色系的棕色西裤,长腿笔挺,手腕间一块表,挺拔地站在不远处,气质出众,大家贵公子。
妈妈盯着他,她深思熟虑,真诚地问道:“小方,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阿姨,你有什么缺点?”
站在父母中间,背对着小两口的徐耀宗,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他见父亲也跟着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向方知有,他抱着文件夹,配合地坐了回去。
站在堂中间的一对情侣,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壮,一个瘦,都是副俊俏的好皮囊,可细看两人的眉眼,却是千差万别。
女孩的眉宇中仍透着副淡淡的退意,那是对世界虚张声势的人惯有的手段,竭力撑起了一副大方得体的空架子,可经不得人踩。
一踩一脚空,一踩一处痛。徐耀宗眼熟那种情绪,别人也说过他,那叫“小家子气”。
徐耀宗盯着手里的几份文件,他已经不在怀疑方知有的财富与身份了,他知道爸爸妈妈也不再怀疑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方知有说给予他们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一家四口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价值。
他们没有这么值钱,更不值得方知有大费周章地作出这么多的“假”文件忽悠。
“他身体不好啊。”徐斯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点颤意,“刚毕业那几年,也是成宿成宿熬夜写程序的,拿健康换钱,现在上胃溃疡,胃炎,胆囊息肉,腰间锥盘突出......小毛病是有一堆的。”
爸爸妈妈的目光落在徐斯人身上,紧迫的几乎要把她看出几个窟窿。
徐斯人头皮一紧,却还是梗着脖子硬撑道:“我一开始就是去他家做厨子的,那我做菜还是很色香味俱全的吧,我又花了点心思,给他整点食补......"
妈妈的眉头狐疑地皱了起来,"没听说过谁家少爷会爱上服务员的,那伺候他的人多了,也爱不过来啊。"
“就是咯!”爸爸拍着膝盖认可道:“又不是村头地主家的傻儿子,遇到了会做菜的就喜欢上了?那也太没见过市面了。”
“那也不能这么说吧!”徐耀宗忍不住替徐斯人争辩起来,“徐斯人有什么毛病啊?除了我们这个家穷了点,她哪点比别人差了?要我说,你要拿金山银山去养她,我还不信她不比别人更争气?”
徐耀宗的话,听进爸爸耳朵里,莫名扎心,他捏紧拳头愤怒地往沙发扶手上一捶,面红耳赤道:“现在还怪到我头上了,怪我挣得少了?还争气?多争气?你以为......”
心底对父亲惯性打压的不满,彻底爆发,徐耀宗打断父亲,掷地有声道:“难道就只有温室里悉心娇养大的玫瑰富贵漂亮,风吹雨打下也能坚韧长高的野草就不值得被喜欢吗?”
“那方知有他眼光好,能看到徐斯人的好,还成徐斯人的错了?你以为人家是傻子,是瞎子?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有意思吗?在你眼里,全天下的孩子都比你儿女好?”
“哦!是!我是不好,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徐耀宗伸着一根食指,指天指地道:“那你要怕我是徐斯人的拖油瓶,那我没话说,但我话也放这里,我徐耀宗废物归废物,我这辈子不会伸手问她要一分钱。”
徐耀宗重吸了口气,心里憋着火道:“你跟我妈,心里这不踏实,那不踏实,其实有什么好纠结的?咱只要记着这里是她家,她过不下去了,她知道咱们这个家里一直留着她的位置,她还能傻乎乎留着外面淋雨受委屈啊?”
“要我说,咱们把自己家经营好了,让徐斯人知道她始终有个能依靠的娘家,比你们在这里胡思乱想强一百倍!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在方知有那里听到什么?听到什么你们才满意?就这么见不得徐斯人的好?”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妈妈心里宛若被人拿着针一把一把地扎,她面露羞愧,认错道:“可能是妈妈想错了,妈就是怕......”
妈妈还没说完,又摆摆不肯再说了。她明知自己的老思想还在某一处打转,她既想女儿真能捡到大便宜,又怕两个人走不到最后,又落得伤心。
可......妈妈又想到那栋大别墅,那间大门面。
如果这就是徐斯人的青春标价,往实在一点里说,就算最后分开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也还是会觉得——值当的。
“没什么好怕的,你以为我跟徐斯人从小受的歧视、受的伤害,还少吗?”徐耀宗轻飘飘地说着。
他忍着眼热,勇敢地看向父亲,心底的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把那句“贫穷就是原罪”的伤人话给咽下去了。
他拧过头去看徐斯人,见她睁着一双红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自己,他又别过头,去看方知有。
徐耀宗一字一句道:“你俩在一块儿,心里头开心,那就一块儿好好过。要是别人嫌弃徐斯人上不得台面,老说道她,你又开始嫌弃她给你丢面子了,心里有疙瘩......”
“作为男人,我也正儿八经说一句:这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活在别人嘴里的,你从决定跟她在一起的这天,你就该想清楚。而不是过腻了,听别人挑拨几句,又开始想分开那就分开。”
徐耀宗站起身,将双手往牛仔裤兜里一插,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肯定道:“反正我是很相信的:你只要好好养徐斯人一阵子,她会很好的,她会比所有女孩子都好!”
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滚而落,徐斯人抬手擦了擦,强忍着,不受控地瘪着嘴。
她不知道,她也没想到。从小到大不着调的哥哥竟然会在今天说出这番话。
记忆里,哥哥总是在教她忍:朋友笑话他们了,忍;同学欺负他们了,忍;邻居羞辱他们了,忍。
哥哥总是在提醒她:“算了,真闹起来,别人找上门了,爸爸又得给咱们打一顿,还逞什么骨气?留着副没破皮的身子得了。”
记忆里窝窝囊囊地陪伴着彼此长大,徐斯人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哥哥,懦弱阿Q的哥哥,吊儿郎当的哥哥。
徐斯人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哥哥是看得见她的哥哥,哥哥是心疼她的哥哥。
“我明白。”方知有极郑重地对徐耀宗颔首,“我都已经跟着她回来了,我知道这里面的意味和我该担当的责任,更不是一时冲动。”
“那就好那就好。”徐耀宗紧绷的嘴角,毅力的眼神,一瞬间松懈下来。
他嬉皮笑脸地围了过来,热情地拍了拍方知有的胳膊,圆滑地吹捧道:“我就说你这么大一公司总裁,铁定是要比我们乡下人更重信靠谱些!”
方知有嘴角温和地翘了翘,他看了一眼徐耀宗,又将目光后延,看向他身后的叔叔阿姨。
叔叔阿姨相顾对视了一眼,又各自撇开,一个扶着膝盖,一个扶着扶手,各自站起来。
他们的脸色虽然仍有争吵后的情绪,别扭勉强,但再往前一看,一触到方知有的目光,他们还是扯出了一抹相对平静的笑容。
妈妈摆手道:“走吧,先去吃饭。我们家做菜肯定是拿得出手的。”
爸爸陪笑道:“小方?要不要喝点酒啊?家里的酒可能没那么好,要不我给你开瓶你拿来的茅台,成不?”
徐斯人抬起衣袖,左一下,右一下,把脸擦干净,她吸了吸鼻子,也偷偷地在衣袖的遮掩下,朝爸爸翻了个白眼。
脚步踏的砰砰重,她故意无视爸爸,径直走到妈妈身边,挽着妈妈的胳膊,温和地扯着她,将她往厨房里带。
一直捏在手里的水杯早已在情绪的晃动中,撒了一些在她手上,她湿着手,仰着脖子,冷脸冷声道:“方知有不喝酒,就喝这个茶。”
“嗯。”方知有的心底平静,他顺着徐斯人此时的脾气,看着徐叔叔,婉拒道:“我的胃确实还没有很好,叔叔,我今天就不陪你喝酒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事没事。”徐爸爸急忙摆摆手,一时搜肠刮肚,还在想说些什么。
“对了。”方知有突然开口,他看向徐斯人,又看向徐斯人的妈妈,他说:“阿姨,您刚才的问题,我还没回答您呢?”
“啥呀?”徐耀宗脖子顿时竖了起来,心里直打鼓,“我妈问你啥了?哦——你的缺点啊?你别跟我说你嗜酒好赌——”
“没有。”方知有朝着徐耀宗摇摇头,他的嘴角淡淡勾起,露出一抹古怪又奇异的笑容。
他说:“这事儿徐斯人是知道的,我不举过,我们家族的精子质量也不高。”
“啊?!”徐耀宗、爸爸、妈妈、甚至是徐斯人,都在方知有的这一惊天大爆料中,不可置信的叫出了声。
阳w不举?不孕不育?
怪不得!个人资料准备的这么全,愣是没拿体检报告!
对传宗接代及男性雄风格外敏感的爸爸一拍膝盖,眼睛一闭,狠狠咬牙道:“他妈的我就说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
徐耀宗更是退两步,又进一步,急的两只手在心口前直打鼓。
他看了一眼方知有,又看了一眼徐斯人,抿着嘴,把牙咬的紧不透风,愣是把那句“这小子不会是要跟你形婚吧”吞了下去。
天杀的,徐斯人怎么挑了个这?
徐斯人家里的餐厅, 就在灶台旁边。
桌子平日都是靠墙垒着,今天家里来了客,便等把菜都端上桌了, 再把桌子往外拉。
四角正方的红漆木桌, 桌面因为被烫出几个黑疤,如今换了块防烫的花样罩子盖着, 上头再压着一块1cm厚的PVC膜。
凳子也是地摊上流动的塑料凳,只是材质更厚实些,没那么容易坐塌。平时高高套到一起,需要几个凳就再抽下来, 不占地方。
放眼望去,家具、装修处处透着陈旧的家,唯独桌上的饭菜, 颜色一个赛一个的鲜嫩饱满。
尤其是那一盆个大饱满的肉螃蟹,壳盖橙黄,大钳子肉圆厚实, 蟹黄冒出油边,只望一眼, 舌尖便有了饱满的鲜味。
得过年才能吃上这么丰富齐全的一顿饭, 徐斯人看在眼里。
她抬眼一撇, 见坐在对面的爸爸正举着酒杯, 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暗自怅然的, 无声的叹息。
而挨在爸爸跟哥哥之间, 坐在两边直角处的妈妈则是垂眸看菜,塌着双肩往嘴里喂了两粒花生米。
意识飘离中的妈妈,被耳旁的叹息传染了, 追着爸爸大呼气。
直到坐在另一边的哥哥提醒着拿胳膊搡了妈妈一下,妈妈才支棱着坐挺直了些,端起神情,对方知有摆出和蔼的笑脸。
又在确认方知有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的某个瞬间,妈妈悄悄拿眼睛嫌弃地剜了爸爸一眼,烦躁兼提醒地“啧”了一声。
经常应酬,在饭局上格外敏感的爸爸瞬间清醒过来,他下意识借着放酒杯的动作,低下眼,改弦更张。
再抬头,爸爸新换了副陪客的笑脸,张罗道:“小方,你多吃菜啊,我们这里的土好,菜养的水嫩着呢。”
妈妈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有这蟹,你一定尝尝,我们这儿靠山靠水,螃蟹都是淡水养出来的,可好了。”
妈妈嘴上还能陪着笑脸,可转眼一低头,下意识便端起爸爸刚放下的酒,顺势闷了一口,直辣得嘴里“嘶嘶”的吸气。
无意识的失态,有意识的掩饰,妈妈心里的郁闷,爸爸心里的烦恼,徐斯人都明白。
方知有刚爆出来的消息,对于这个把“延续生命”看得比一切都重的小地方来说,要让人立刻接受,还是很难的。
徐斯人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她看了方知有一眼,只默默顺着妈妈的话,给他拿了只蟹。
方知有面上始终挂着一抹斯文礼貌的笑容,他的神情温和,但因为过于锋利的轮廓,而带着天然的疏离感。
方知有:“好的,谢谢叔叔阿姨,饭菜都很好吃,我很喜欢。阿姨辛苦了,未来都是一家人,我也不客气了。”
一家人?这三个字,简直戳中了这对夫妻夹着针的心窝。
妈妈的眼睛,开始往徐斯人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撇,她看了好几遍后,还是忍不住道:“哎呀,徐斯人能跟你谈朋友,阿姨还是高兴的......”
妈妈的脸色渐渐露出了些许尴尬的意味,她话锋一转,试探道:“不过你俩也还年轻,先谈着嘛,也不急哈?”
“是是是,”爸爸反应迅速,紧跟着附和道:“这才认识多久?先谈几年嘛!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定得想清楚!”
爸爸看看徐斯人,又看看方知有,话里有话,偏偏还要装没那个意思,厚脸皮道:“彼此还是得有个磨合过程,又没怀孕,不急不急。”
“啊——”一声抑扬顿挫,又听不清情绪的叹息,从方知有的嘴里绕山路一般,悠悠而出。
两个年过半百的长辈,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徐爸爸的眼睛瞪得老大,眼袋瞬间似被人揍了两拳,浮肿突起,他顶着一张被日头暴晒的黑脸,眉眼间透出在产房外等待的焦急与忐忑。
徐妈妈更是望眼欲穿,似有人掐着提起她眉头,她仰着脑袋吊着眼角,紧紧地盯着方知有瞧。
方知有脸上的表情很淡,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总让人看清他的态度。
他的目光郑重地看向徐爸爸,又看向徐妈妈,黏糊糊道:“我28岁,倒是不年轻了,不过我也明白,我的情况特殊,总不能耽误徐斯人......”
方知有欲言又止的声音透着遗憾与无奈,他微微颔首,作出一副深思熟虑后,选择言听计从的小辈姿态。
再一扬声,他嘴角扯出一抹有担当,更从容得体的笑容,落落大方道:“那听叔叔阿姨的。”
“呼——”
“呼——”
“呼——”
三道呼吸一声压着一声,从身体深处缓长吐出。
爸爸、妈妈、徐耀宗,三个人面面相觑,这个乜那个,那个对这个翻白眼,彼此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点轻蔑的意思,都在笑话对方沉不住气。
绷着脸缓了一会儿,妈妈的嘴角才翘了一下,带着暗暗的笑意,神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脚底下踢了丈夫一脚,妈妈忍不住小声跟爸爸咬耳朵道:“你还有个当爸的样子。”
爸爸把背一挺,撅着嘴洋洋自得地瞥了妈妈一眼,黑黢黢的脸皮冒出几分难以被察觉的羞红。
上桌这么久,爸爸终于拿起筷子,朝着菜肴扬了扬,他脸上的笑容悠悠荡开,对方知有喜憨憨道:“小方,一定要吃好!只吃菜,敞开吃!”
“千万别客气!喜欢吃什么只管说,我们给你做!哦对了——你胃不好是吧?你阿姨懂点医理,让她做菜的时候给你再添点养胃的药材!”
同样几句话,这一回听上去,确实更热情更真心更自然许多。
方知有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没有被这一桌家人的变脸给打击,更没有被这一桌人的现实给伤害。
他只是悄悄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徐斯人,见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嘴角似哭似笑,眼里闪动着泪花。
他一直知道,徐斯人一定是比他更忐忑的。
她要面对的是每一个孩子都无比在意的事实:爸爸妈妈到底更爱什么?
方知有今天所展示的可太多了,他的优秀,他的能力,他的财富。他占据着一个能让人无限包容的高度。
而他特地挑选时机,恰时地暴露他的缺点...…
他很庆幸一切如他设想的那样发生。
方知有彻底放下心里的大石,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徐斯人的脑袋,动作亲密,也带着宠溺。
方知有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徐斯人一跳,徐斯人做贼心虚,下意识地看了家人一眼。
如蒙大赦的爸爸妈妈还在偷偷对眼色,爸爸把酒杯往妈妈嘴边递,一遍遍使着眼色无声地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