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耽美文男主外室by池峥俞
池峥俞  发于:2025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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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薄脆的阳光洒在他脸侧,许久过后他轻呼出热气,在空中凝成薄雾。
“这是我家乡的礼节。”
“以此表示感谢。”
“……礼节?”
“嗯,叫作贴面礼。”
冷翠烛无法理解这种礼仪,但还是选择尊重尤恩家乡风俗。
原来是谢谢的意思啊。
可她的脸还是好烫。
回去时,冷蓁正坐在马车踏板上喂鸡。
公鸡抬起脑袋:“你们去哪了?”
“哈哈,我把谷子全吃了!”
冷翠烛掀开车帘,让腕上乌鸦先飞进去,转身将手头衣衫放回木匣。
冷蓁走到她跟前:“娘,那鸡那么肥,还吃那么多,万一在马车上拉屎怎么办?晚上烤来吃了吧?”
啄米啄得欢的鸡立马扑腾翅膀,钻进她裙下。
“救命啊宿主!我只吃不拉的,真的不会拉屎!”
冷翠烛笑笑:“唉……这鸡年龄大,活不了多久了,肉也是老的不好吃。”
“你要饿了,包袱里有娘买的馕,还有咸菜。”
冷蓁:“……再说吧。”
傍晚马车路过家酒楼,冷蓁非拉冷翠烛进去,拿出自己存的铜板,要吃顿好的。
正好店家的菜也便宜,两个人点了盘肉包和烤羊肋排,再加上一壶黄酒,才花了平日买一吊猪五花的钱。
朱红肋排洒满孜然,滋滋冒油,骨头一条一条地并在一起,工整有序。
冷翠烛越过面前羊肋排,夹了个包子,撕成两半,热腾腾的肉香冒出来,她递给冷蓁一半。
“蓁蓁,多吃点。”
冷蓁攒着眉,接过包子,嗅了嗅,更加确认件事。
“娘,别吃。”
他夺过冷翠烛手中肉包,放回陶盘。
冷翠烛:“啊?”
公鸡在桌边咯咯叫:“哎,为啥不吃,不吃能给我吃么?我挺饿的。”
冷蓁环顾四周,开口道:“这是人肉。”
公鸡眼前一黑,夹着屁股往门口跑,被躲藏在门后的店老板揪住后脖提起。
“咯咯咯咯咯咯哒——宿主,救命啊!”
店老板有两人,是对夫妻,男的满身腱子肉很壮实,女的稍瘦些,眸光更尖利。
“呦,来就来呗,还带礼物。”女人捂唇轻笑,“姐姐,你的这只鸡,还有你儿子,我就都笑纳了。”
男人提刀上前,冷翠烛忙拔下发钗,护在她与冷蓁身前。
“别过来!”
男人提刀就砍,大刀举过头顶,乌鸦猛地扑向他,啄瞎他双目。
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住流血的双眼,闷声倒地。
冷蓁忙将她往旁边半开的窗户推:“娘,快走!”
“蓁蓁!”
“快走啊!你想死吗?我们说好要一起过好日子的!”
冷翠烛爬窗出去,不顾一切往前跑,乌鸦跟上来,落在她肩头。
“往西边跑,西边是竹林,躲在那里别出来。”
“你放心,他自己能处理。”
“好,我放心。”她边拭泪边跑,跑进竹林,躲在竹后喘气。
隐约能听见不远处酒楼里的厮杀声,她整颗心提到嗓子眼,扶竹的手肌肉绷紧。
时间逐渐逝去,她依旧没望见冷蓁从酒楼里出来,菟丝子也是。
“怎么回事啊……”
肩上乌鸦沉吟:“我去看看。”
这下,尤恩也不在了。
她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冷蓁依旧没个身影,一鸡一鸟也消失不见。
竹林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吹,她缩在地上,用披帛裹住身子,瑟瑟发抖。
恍惚间,她瞥见人影靠近,激动地站起身:“蓁蓁!”
那人没有说话。
缓慢地,飘了过来,穿过皎洁月光。
看清来者面庞的那刻,冷翠烛讶然失语,浑身僵冷。
她脱口而出:“克里斯汀……”
女孩扎着麻花辫,红裙裙摆淅沥沥滴血。
她脸上有些晒斑,笑容灿烂,却没由来的古怪。像是,烈日下被灼热的尸体,阴郁又明亮。
那模样,与她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神情甚至更稚嫩。
笑时却是她从未有过的狂妄。
“我从没想过做母亲,有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我只会觉得恶心。”
“你太会忍耐了,就该一开始就杀了他们。为什么要让你的丈夫成为你的负担?”女孩止住笑,“克里斯汀,我对你很失望。”
“……失望?”
女孩双手抱胸,佞笑道:“被叫妈妈可以,但你怎么能够真做别人妈呢?”
“你的孩子,可一点都不听话呀。”
女孩飘到她跟前,用半透的手抚摸她额头,在她颊侧落下一吻:“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听你的话,好么?”
“我一直陪着你。”
冷翠烛还未弄清是如何回事,一眨眼女孩就消失不见,眼前只剩黑压压的竹林。
紧接着,脖颈被陡然掐住,整个身子被拎起。
“哈哈哈,终于揪住你这个贼婆娘了!”
男人全脸是血,目呲欲裂:“小蹄子,要不是因为你引狼入室,我也不会没了媳妇!我今日非要弄死你,为我家媳妇报仇!”
男人使劲掐她脖子,她费力挣扎依旧徒劳无用,涨红了脸,喘不上气。
“不、不要……”
她仰起头,倏然睁眼,扯下头上发钗猛然刺入男人右眼。
“去死!”
男人本就受伤的眼彻底破开,脓水溅出。
痛呼还未从他喉间涌出,眉心再受一刺,脑仁被搅了个遍。
冷翠烛被丢到地上,又扯下头上发簪,爬起来两手并用地刺。
如有神助般,她每一次都刺进去,每刺一次身体便轻盈一分。
望着倒地毫无生气的男人,她笑眯眯地爬到他身上,抚血淋淋的脸颊。
“下一次,别再被抓到了。”
她不会再被抓到了。
再也不会。
推开酒楼大门,血腥气迎面而来。
冷蓁坐在角落,手里捏着酒杯。
“那老板呢?”
“跑了,”他将杯中清酒淋在手背,冲洗伤痕血渍,“两夫妻都跑了。”
“娘,没有受伤吧?”
冷翠烛理理衣襟,遮住脖间掐痕:“没有。”
“鸡呢?”
冷蓁侧身踢开脚边木桶,水倒在地上,连带出一只落汤鸡。
“咯、咯咯……宿主,哇——”
公鸡扑到她裙边,抱住她腿,边哭边呛水。
“我以为我又要见不到宿主了,唔……”
公鸡哭天抢地,场面有一丝丝尴尬,冷翠烛忙将鸡抱起,在冷蓁的注目下跑去酒楼后院。
“……娘身上沾了土,去洗洗。”
等到她将鸡放在后院井口,鸡还在哭。
冷翠烛:“别哭了。”
“你怎么这么凶啊,”公鸡更委屈,“你太偏心了吧!你对那只鸟就从来不这样!”
“你也不管我的死活,丢下我就跑了……你那个儿子,好可怕,把我关在水桶里,我差点淹死了!”
冷翠烛实在不想和鸡胡扯:“你现在不也好好的么?”
“尤恩呢?他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
公鸡垂头摆尾,缩进她怀中,喃喃自语:“以色侍人,肯定活不长啊。不像我,我可珍惜能量啦,从不逞强。”
“宿主,我乖乖待在水桶里等你,你不夸夸我吗?”它在她怀中蹭来蹭去,舒服地眯起眼。
“你身上水全揩我衣服上了,”冷翠烛揪住鸡脖子,将它移开,“我要去找他。”
刚走一步,乌鸦就落在她肩头,撷给她一对耳环。
她紧皱的眉头舒展:“你去哪里了?”
“这是给我的吗?”
那对蝴蝶形状的金耳环上镶了翡翠,沾着几滴血渍,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嗯,”乌鸦停顿片刻,“夫人,这是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您若是觉得晦气就丢掉吧。”
“……尸体?”
她试探性问道:“谁杀的?”
“您儿子。”

尤恩的话,冷翠烛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蓁蓁怎么可能杀人,蓁蓁是最善良不过的,小时是踩死一只虫子都觉惋惜的,这些年在济世堂做学徒,帮着救了好多人,街坊邻里皆赞他心善。
可菟丝子也附和说,冷蓁绝非善类,不知是公报私仇还是再三思索下得出的结论。
他说他敢以性命担保,冷翠烛当时觉得可惜,现在回想起来……他不是不死之身么?
她思索再三,决定去问问冷蓁。
天已完全黑,不便继续赶路,再加上酒楼的老板业已离开,他们便在酒楼歇脚。
酒楼阴气很重,冷蓁给她收拾出间房,让她歇下。
“娘,房里的蜡烛不要熄。”他说,“我就在楼下,你有事随时叫我。”
才走一步,冷翠烛就叫住他。
她坐在榻上,裙摆血迹差不多洗干净,只留淡淡红痕,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蓁蓁,娘想与你说说话。”她敛着气息,“娘是不是太忽视你了?”
冷蓁背对她,稍稍侧目。
“怎样又才算是关照呢?难道要你的身心全在我身上么……”他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眶濡湿了,“我们还要一起过好日子。”
冷蓁原本计划到春天就死掉的。
他早就该死了的。
是母亲拽着他往上爬,没让他跌进去。
他时常恨母亲,母亲孱弱、软弱。
他时常被苦痛蒙蔽。
母亲分明很爱他,他竟然恨上她。
父亲分明不爱他,他却总是忽视他带给自己的苦痛。
明明忽视他的,一直是父亲啊。
母亲那么爱他。
对母亲恨意十足,对父亲轻轻放过。
他自厌起来,他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原来他和父亲是一类人。
“我们要一起过好日子,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长大了,就算忽视……又怎么样呢。再过几年,我也会忽视你,到最后忘记你,结局毫无差别。谁先谁后,重要吗?”
冷翠烛诧然:“你很厌烦我吗?”
“你父亲呢……你喜欢他吗?”
烛光迷蒙间,他慧黠一笑,眸中泪水垂落,滴在捂唇的手背。
“母亲与父亲相敬如宾,我自然是喜欢父亲的。”
一刹那,冷翠烛的心塌了块。
咬着唇,唇瓣被厮磨破了皮,脸也红破了。
她必须承认,自己是带着答案找答案,她期待那个“不”字。
冷蓁的回答却猝不及防撞她一下,将她撞清醒,喉间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
如十几年前那般,她惧怕腹中婴孩从她喉间爬出,惶惶不可终日。
这次,肚子里的那坨蠕蠕爬行的肉球幻灭了,仿若从未存在过。
她认不清面前人了,她不能再称他为一声孩子了。
他从未存在过。
她失望透顶。
夜里,她坐在窗边梳妆,取下头上发钗,擦拭上面残留血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公鸡咕咕咕进来,仰头仔仔细细望她。
“宿主,你不开心呀?”
“我自己藏了些谷子,你要不要吃?”
冷翠烛指尖抚过银钗磨痕,倏地刺向它,在将要刺到那刻停住。
“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公鸡抬爪一跳,跳到桌上,鸡毛抖落许多。
“吓死我了!”它不安道,“宿主,你不会杀我只是吓我,对吧?”
“我费尽心力找到你,不求你对我负责,但你起码不能杀我呀!”
“负责?”
“不负责,不用负责!”
公鸡如临大敌:“宿主,你要睡觉了是吧?哈哈,那我先走啦……”
她睨它一眼,它立刻收回爪子,杵在原地。
翌日清晨,乌鸦停在窗边往里屋望去,与床边绑着的鸡对视一眼。
“她担心我走丢遇害,特意给我绑着的。”公鸡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毕竟我很值钱呐!”
乌鸦没理,飞进床帐之中。
冷翠烛躺在床上,脸上毫无神采,泪痕尚未干透。
其实这几日,她一直睡不着,思虑整晚。
但昨晚,她没再想官人的无情、孩子的无辜。
她想的是,她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离开谈何容易。离开了一个,还有另一个,他们就像是苔藓,长满她全身,吮吸她的血管,挖啖她的骨髓。
她又成了没骨头的弱蔓,若不依附旁人就活不成。
翠烛翠烛,她竟真成了风中残烛。
“……你怎么进来了?”她声音沙哑,捂唇咳嗽几声。
乌鸦停在枕边,闷声盯她。
“你哭了。”言语之中未有情绪。
传到她耳里,却让她心绞痛,眼眸又湿润了。
乌鸦垂下头,只是陪着她,未置一词。
天完全亮后,冷蓁也将车马整顿好,两人再次上路。
一路上,冷翠烛未同冷蓁说过话,始终待在车厢。
她掀开窗帘一角,瞧窗外不断掠过的树林,将手里馕饼撕成三半,给尤恩和菟丝子分了两块。
“唉,还是小米好吃些。”
“有吃的就不错了。”公鸡抬起脑袋,“你们肯定又要这么说我,是不是?”
冷翠烛与站在窗框的乌鸦对视一眼,将话咽回去。
遽然,车厢外头传来响动,她还未掀开车帘,冷蓁就已从前面钻进来,将她往外拉。
她满腹疑惑,刚站稳,就瞥见眼前熟悉的身影,酸楚充斥鼻腔。
正对面被护卫簇拥着的,是尹渊。
他镇定、从容,坐在椅上,单手托腮。
肩头黑狐裘落了雪,穿着矜贵,面容清俊,双目却毫无神采,一潭死寂。
她看着男人,这几日的希冀、绝望轰然倒塌,靡有孑遗。
鬼打墙般,她的努力全成徒劳,到头来只是牵绳过长,长到她以为自己能够轻易逃脱,长到她错认为自己已然逃离。
实则,绳的尾端始终在他手中。
一把匕首横在她脖间。
“放行,不然我杀了她。”
冷蓁靠在她肩窝,手中匕首往里收拢,紧贴她肌肤。
公鸡跑下马车:“宿主你别害怕!他应该是在演给你老公看,其实是想保护你呢!等会儿就找机会放开你让你快点跑他来垫后了,小说里都是这个剧情。”
冷翠烛垂眸,轻轻“嗯”了声。
冷蓁重复了遍:“让我走,不然我杀了她!”
“你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没有关系,你不让她走,该让我走!”
尹渊侧头,合上眼眸,摩挲起指间玉戒。
毫无征兆地,一支箭从后方扎入冷翠烛脊背,将她贯穿她低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胸前染血的镞头。
她本就没抱希望,意外中伤,她只觉前所未有的释然,闭目长叹,嘶声从齿缝里迸出来,面颊脂粉早就哭花。
她倒在地上,冷蓁没有哭喊,抱着她肩头跪地,发髻散乱。
冷翠烛好恨呐,她想挥拳,她想从这脏污的地头爬起,却只能看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听不见哭声,她甚至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见,她的泪哭干了。
到最后,她只听见淡淡的一句:“带回去。”
十几年来,她只去过一次尹府,是为了讨个名分。
再到尹府,她不再想要什么名分,她却逃不掉了。
箭矢正好擦过她心脏,若是再偏一丝她便活不成。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冷翠烛在床上躺到昏天黑地,她被关在尹府偏院的厢房里,每天有丫鬟来给她送饭上药。
“娘子,这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小丫鬟将塞满银子的荷包递给她。
“……夫人?”
冷翠烛紧拧着眉,惴惴不安:“夫人她……知晓奴家了?”
“娘子进府那日夫人就知道了,所以才派奴婢过来照料你。”
冷翠烛没想到这几日照顾她的一直是尹夫人的丫鬟:“奴肮脏低贱,怎敢劳烦夫人呢……”
“夫人说,妓女若肮脏,所侍奉的嫖客就更脏,是嫖客玷污了那些女子,没有嫖客就不会有妓女。”
“娘子就安心在这养伤,奴婢还有事,就先走了。”语毕,小丫鬟转身就走。
冷翠烛连忙拉住丫鬟袖袍:“铃兰姑娘,我的孩子……”
“娘子放心,老爷要折磨他,必不会让他死了或受太重的伤。”
“夫人还让奴婢告诉娘子,娘子先管好自己吧,别再想爱与不爱了,不要等死了才晓得老实。”
如此,她更为发愁。
折磨冷蓁?
蓁蓁身子骨弱,哪受得住,况且,菟丝子所说的日子就快到了。尹渊与他共处,万一发生什么……不,是注定会发生。
“姑娘,”她从荷包里抓了一大把银子,全塞丫鬟手中,“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你家老爷请过来呀。”
“我就是个下人,哪里能见到老爷,老爷平日里都不来见夫人的,娘子去求府上马夫都比奴婢靠谱。”小丫鬟抿唇,将银两装进口袋,“娘子,你歇息吧,奴婢祝你心想事成。”
冷翠烛收回手,无力瘫坐在床铺。
冷蓁见不到,尹渊见不到,就连尤恩和菟丝子也不见。
房间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整日燃着熏香,闷到她喘不过气。
心更闷。
她毫无办法,又浑浑噩噩睡去。
房间没有地龙,到夜里刺骨的冷,身上未结痂的伤还痛起来,仿若千万只蚂蚁奋力钻入她肌肤。
冷翠烛撑开被泪水粘合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带玉戒的手,正朝她惨白的脸伸过来。
身子僵冷躲不开,她只好开口:“官人……”
坐在纱帘外的男人顿住,慢慢收回手。
他未有言语,坐在床边,与她隔着块纤薄纱帘,侧脸漫漶难辨。
冷翠烛盯着那个身影,莫名有扑上去将他咬死的冲动。
他的血、他的肉,定是极为冰冷,同他无差。
“好冷啊。”
她忽的轻笑。
纱帘微动,男人拉开床纱,脸上依旧毫无情绪。
一潭死水。
“泠娘,为何要那样?”
冷翠烛双唇翕张。
从前她在青楼,大家都唤她泠娘,已经十几年未有人这么叫过她。
尹渊似乎,从未唤过她什么,每次皆是坐在一边,只答个“嗯”字。
“不为何。”她移开眼,身子也侧过去背对他。
“为何要离开我?”
“我说了,不为何。”
“官人又为何要对奴死缠烂打?”她坐起身,热泪泠泠。
尹渊垂下眼睫:“我从未容许你离开。”
“你的身体、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孩子,皆属于我。”
冷翠烛咬牙瞪他,他款款解下脖间扣子,衣领敞开。
“夜色已深,睡吧。”
她仍旧坐着,两只眼睛要瞪出血来。
解了两颗扣子后,男人坐在床边没了动作,侧身凝她。
过去许久,最后的蜡烛燃尽,整个房间堕入黑暗,剩两双忽闪的眼珠相望。
尹渊俯身靠近她。
她抬手,扇他巴掌。
力度不大,轻飘飘的一巴掌,足以让她手心灼热。
男人失神错愣的目光,她全看了去,绞烂了揉碎了吞入腹中,从那堆糜烂虚浮的情绪中寻愁觅恨,好生敞快。
她勾唇哂笑:“官人但凡转身离开。”
他低头应答:“不。”
他唇畔莫名有了弧度,鬓边被扇乱的碎发还留在唇边。
“我说了,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
“引诱你的人,该受到惩罚。”他脸上又没了情绪,双眸空洞无物,“谁都一样。”
“我会将冷蓁沉塘。”他说,“明日,你可以再去见他一面。”
“泠娘,我会看着,别再有伎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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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渊升了官,成了四品知府,新搬来的尹渊府自然也更豪华些。
原先的府邸冷翠烛只看到过大门,已经够让她惊叹,现今真的在府里走,看阶柳庭花、雕栏玉砌,已然目呆口咂。
她以为尹渊对她极好,对他常觉亏欠,现今才明白她不过是片鳞半爪。
小丫鬟腰间的翡翠玉佩、廊檐雕花的一角……皆比她珍贵。
冷翠烛抚着头上的素银簪子,惊觉自己一瓢的份量。
她以为自己是锅中的一瓢水,未曾想只是湖泊中的一瓢。
尹渊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随他来到一处柴房。
地面阴冷潮湿,冷蓁蜷缩在柴堆,脊背满是伤痕。
身上的那件衣袍沾满血,湿答答黏在身上。
血腥味迫使冷翠烛捂鼻,她浑身发颤,泪水倏地就淌出来。
“官人,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
她艳羡起尹渊的心狠,她永远做不到。冷蓁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她都做不到,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肉,是她怀胎十月孕育的。
父母怎能不爱子?
尹渊瞥她一眼:“犯了错,就该受罚。”
“你教子无方,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几个下人麻利地将冷蓁从地上搀起,绑住他手脚。
冷蓁在折腾下有了意识,抬起眼皮:“娘……”
“不行!”
冷翠烛冲上去,护在冷蓁身前:“官人,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逃跑的念头,是我先有的,不是蓁蓁的错,他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冷蓁非嫡非庶,非尹氏人。”
尹渊坐到椅上,单手扶额。
几个丫鬟上前拉她,全被她甩开。
“蓁蓁,没事吧?痛不痛?”她心疼得要死,捧起冷蓁脸颊瞧他脸上伤痕,“娘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苦。”
“娘……”
冷蓁双唇翕张,想要说些什么,猛地被下人拉回去。
尹渊:“可以了。”
他抬手抓住她身后飘带,反手将她拽回来。
冷翠烛跌到男人膝弯,起身又被往下拽,腰肢被掐紧。
她快要喘不过气,扭头去望冷蓁,冷蓁早被下人拉去了柴房内室。
隔着扇屏风,那朦胧身影跪在地上,周遭围满人,一个小丫鬟站在最前面,一下又一下地扇耳光。
刺耳的声音让她头疼欲裂,看内室看得望眼欲穿,脸被扳回去。
尹渊眉心蹙起,墨黑眼珠微动,扫过她面颊,一次又一次。
耳光打了多少下,他就扫了多少次,最后伸出手,拭她颊上泪珠。
她偏头躲过:“你好狠心,他是你的孩子。”
“泠娘,你未尝不心狠。”
尹渊轻抚指侧泪痕:“你的身契在我这,你到底想逃到哪里去?”
屏风后那人撑不住,寂然倒地,咳血声孱弱。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她想站起身,浑身使劲,刚直起一条腿,男人揪住她头发,将她按回去。
她垂更低,擦过男人鼻梁,被迫往下。
薄薄的雾气从微张的唇吐出,剔透黏湿,黏住她唇瓣。
由此,即便是她吻上去,她也是寂若死灰,同于枯木,泪花红泫。
尹渊侧头,抿了抿唇,唇瓣上只有咸湿泪水。
她的欢愉,未给他一丝。他抿唇妄图留住泪,泪水也滴落,什么都不剩。
只剩她眸中倒映的,他毕露的丑态。
慌促、贪滥无厌。
“不会的。”她说,“与官人一起,奴只觉难熬。”
冷蓁被装进竹笼,由几个壮汉扛着到湖边。
沉塘这种刑罚鲜少针对男子,给女子特制的竹笼自然不适合冷蓁,他缩在里面,身子挤得不行,脸颊被竹篾划破皮。
冷翠烛被尹渊强行按在椅子上坐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竹笼浸入水中。
“娘……我不想死!”
冷蓁脸贴在竹笼边,泪眼朦胧。
“蓁蓁!”
她双手被绑在两边扶手,双肩也被身后男人按住。
“你看。”
尹渊弯腰,枕在她肩头:“你们生得多像。”
“像你,不像我。”
“你不要像他一样。”
尹渊徐徐地挠她下巴,她只觉悚人,躲又躲不开,目视竹笼全浸水里,水面汩汩冒泡。
她彻底慌神。
“蓁蓁!”
语毕,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在心中升腾,蔓延到她全身,钻入她脑髓,不可名状。
腕上麻绳被她轻松崩开,她脚下生风,飞跳进湖水。
冬日湖水凛冽,沦浃肌髓,她身上伤还未好,被水一泡伤疤崩裂,直往外淌血。
她在漆黑的水里游,不敢松懈一刻。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蓁蓁是她的孩子啊!
十几年来,她全靠他而活,他从襁褓婴孩长到现在这般大,她耗费无数心力。
水下远比她想的广阔,四处藻荇交横,遮天蔽日。
才搜寻不久,她脚踝就被草藤缠住。
她弯腰去解,不慎呛了口水,咽喉嗌住,眼前泛青。
胸腔积满水,她沉下去,扎进葳蕤水草。
恍惚间,有人唤她姓名。
“冷翠烛。”
宛若惊鸿照影,仅一刹那,她还是瞧见了。
长发/缥缈若雪,搂住她肩,同她裙袍纠缠。
“不值当。”
她微微颔首,靠他胸脯。
是啊,她总是一错再错。
醒悟不得,终日惶惶。
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说来轻快,做起来怎会简单。
冷翠烛浮出水面,冷蓁早被救上了岸。
被尹渊抱在怀里。
冷蓁还真像她,惝恍的她,还以为尹渊怀中人还是自己。
如此亲密,只让她觉得恶心。从前尹渊抱她时,她觉得恶心,现今他怀中换了人,她依旧觉得恶心。
她终于选择承认那个事实。
他整个人都让她很不舒服。
她不明白菟丝子说的,尹渊一见钟情钟的是什么情。
他竟然有情。
她像是已溺毙在水里,只浮上来个魂儿。
她的魂儿,多想飘到他们面前,仔仔细细看着,凝视他们的每一寸,同从前他们凝视她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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