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男人清癯面庞强撑起笑容,眯起的双眸之中,泪光跃动。
可是,他该怎么开口?
比起扰乱她,不如用余下的光阴多去陪她。
陪的话,也不能老是陪在她身边。
她不是只有他,她不是只用关切他一人。她有自己的家庭、生活。
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剥离,至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是倒数着过日子。
她对他们有情,他又能分得她的情意几分?明知无法占有全部,就该早一些放手,摆正自己的位置。
-----------------------
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红包~
三日后的清晨, 冷翠烛早早就起床收拾好,给院子里的花草浇了水后回房去找尤恩。
昨晚他们睡在一起,她心里紧张, 尤恩抚慰她到半夜才睡。她觉少没睡多久, 天蒙蒙亮就醒了,醒时男人犹在睡梦当中。
“尤恩。”她撩开床帘去唤床上人, 却只瞧见个空床位。
“尤恩?你在哪里?”
没得到答复,她忙俯身去找, 掀开被子见到床上那几件衣物, 明白的同时一件件拿开衣物, 终是从衣服堆里摸到只乌鸦。
她将乌鸦捧在手心, 关切道:“你怎么变回去了?”
“是身体不舒服?”
乌鸦卧在她手心, 浑身僵冷,纹丝不动, 只剔透的眼珠徐徐转向她。
它声音沙哑,又颤抖不停:“无事。夫人, 我们走吧?”
不说不要紧,一说冷翠烛更为担心。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这副模样与无事联想到一起。
“你、你不要勉强呀……”她将它抱在怀里,抚过乌鸦白晃晃的翅羽,“你身体不好的话,今天就不用陪我去了,好好待在家里休息, 我自己一个人应付得过来的。”
她不明白尤恩这是怎么了。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明明这几日一直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憔悴成这副模样了呢?
他还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
当然,也怪她疏忽,一日复一日地忽略他, 待到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的满身鸦羽已白了大片。
羽毛无缘无故转白,绝不是个好征兆。
“都怪我。”
“夫人,”乌鸦噤声,“不要这样说,不是你的错。”
“我没事,只不过是昨晚受了凉,现下头有些晕。”乌鸦挣扎着从她手心站起,扑扇翅膀,“夫人,还是让我陪你去吧?”
乌鸦靠近她手腕,低头用脑袋蹭她腕骨,安抚道:“真的没事的。”
它的羽毛柔嫩、温暖,蹭得她肌肤有些痒,还没由头的烫,烫感蔓延到面颊,红了眼睑。
她眉头一松:“……行,那你就站我肩上,多眯一会儿。”
尤恩执意如此,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姒青与她约在城外的湖泊,那地方偏远又人迹罕至鲜为人知,若不是姒青写信告知她,她还不知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放只乌鸦在肩膀上忘风着实有些怪,上船之后冷翠烛便将乌鸦揣进了口袋里,只偷摸露出个脑袋。
“这么大的船啊。”她环顾舫船望不到边际的长廊,脱口感慨。
从前她也见过这么大的船,但那是鸨母雇的供客取乐的花船,大大的船里也会装多多的人,不像姒青这种一个人就坐这么大的船。
原来当侯爷这么赚钱的吗……她有点搞不懂姒青打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是祖辈积累下来的财富?
那,若是冷蓁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后,姒青的遗产会给冷蓁继承么?若不给冷蓁,那些钱和地产是不是就会被亲戚们瓜分了?
冷翠烛若有所思。
来这的路上,她碰见了冷蓁。
自从县主那事之后,冷蓁就与往日一样,没什么好脸色,见到她时没打招呼,只蹙眉问她要去哪里。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她说她去找姒青侯爷,有事同他聊。
惊诧过后,冷蓁蓦地笑出声。
你是要去揭发我么?他如是问她。
当时她只淡淡答,就算她真的想揭发他,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冷蓁咬牙不语。
事实是,他们之间互相都伤害不了。她思虑太多,怕身边人因她而受害,而冷蓁又是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性子,疯狗一般自己好过不了,也不让别人好过。
二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若自己真的使手段让冷蓁兼祧两房继承姒青的遗产,冷蓁只会愈发不受她控制,而不是如她想象那般,能做她的金荷包。她暂时还没有掌控他的能力。
所以那遗产还是不要为好。
小羽带她到了舫船内部的茶室,告诉她姒青在茶室的最里面等她。
“侯爷不喜欢别人打搅,小的就不送娘子进去了。”
“好,谢谢小羽。”冷翠烛提提肩上包袱。
望着小羽离去了背影,她思索了阵,开口:“尤恩,要不……你也在外面等我吧?”
依照以前得来的经验,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左不过是被诱哄着服下迷药或是春药,半推半就地与他颠鸾倒凤,过上好几日昼夜不分的日子。
若是明知会发生什么风月情事还把尤恩带进去,她岂不成了眼睁睁看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的坏女人?
她不是坏女人,起码她不是存心要去做坏女人。
是她身边的男人总是不怎么听话,需要她去调教。
尤恩一贯是最听她话的。
乌鸦从口袋里钻出,冲她点点头,轻蹭她手背。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
“有夫人在,好多了。”
“若遇上什么难事,就唤我的名字,好吗?”
“嗯。”她的目光游离在乌鸦白得几乎鲜少有黑羽的翅膀上少顷,“好,有事的话,我会叫你的。”
她当然相信尤恩会不顾一切护她周全,可她又如何能忍心见他为自己劳神费力呢?她该以什么身份指使他?主人吗。
就仅仅是主仆?仅仅是床伴?
为什么他总是莫名疏远她,钓着她却又不给答复,像隔着一层纱,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看不穿。
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就离开她……他这个样子,真让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再也不见他在身边。
所以他们的关系还是就止步于此吧,多了她忍受不住。
她推门走进茶室的内厅,抬头见屏风后端坐着的男人,叹了口气。
她走过屏风,开门见山:“你要怎么给我解蛊毒?”
“姐姐,不着急,”姒青抬手指向桌对面的软垫,“先坐下品品茶,吃吃糕点。”
她瞥了眼桌上茶饮,仍站着,取下肩头包袱:“我把这个带回来了,还给你。”
解开包袱,拿出里面叠得规整的青绿袈裟,搁在桌上。
姒青今日也是穿的青绿深衣,一边肩上搭着细披帛与水蓝貂毛。
虽是夏日,他衣裳边缘仍缝了各色羽毛,衬得他身姿清逸缥缈若仙,沤珠槿艳般,虚幻易逝。
他视线扫过那件袈裟,并不意外。
“不喝热茶的话,我让他们给你上碗冰酥酪吧?”
“不用,”她答,“我怕你又往里下药。”
她复解开包袱,从里拿出一小瓶桂花露:“我自带了,不用喝你的。”
男人迷殢了瞬,转而微笑道:“好啊。”
“那,我家的垫子总归能坐吧?”
她理理裙摆,将手里的空包袱垫在垫子上,方才坐下。
她指着桌上袈裟:“这块布,是你的,对吧?”
“你为何要骗我?”
她没想到自己与姒青的渊源竟如此之深,那个雨夜,她在破庙屋遇见的男子,竟是他。
那,依照姒青的性子,他那晚那么扭扭捏捏,还褪尽衣物……是想要勾引她?结果她反把他衣物偷了去。
她当时还以为自己是捡了个漏,没想到是捡了块怎样甩都甩不掉的臭狗屎。
“骗?”姒青掩唇,噗嗤一笑,“我怎么骗你了。姐姐,要论骗,我哪里比你会骗?”
“我只不过是,喜欢千方百计地制造与你相遇的机会罢。”他拾起桌上袈裟,摊平瞧了又瞧,“不然,你以为陈浔那一伙人为什么会正好看上我的地?只是缘分吗?论缘分,我们之间应是最没缘分的吧?否则你也不会嫁作他人妇。”
“你和尹渊拨云弄雨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起我,想起十几年前你曾对不起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你想不想我不知,反正与你见不上面的每个晚上,我都想着如何惩罚你,让你永远记住我。”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筋骨:“我成功了么?”
“你……”
她指着他正想开口骂,腕部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倏地躬身捂住手腕,目眦欲裂:“你混蛋!快把蛊毒给我解了!”
“我说过了,”男人摇着手上铃铛,单手托腮,痴痴凝她,“不急。”
“今天,我不与你吵架,我们品品茶,谈天说地一番,过了今天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我还特意请了女道长来,为你诵经祈福,好生洗去你身上的污浊戾气,这样,蛊虫的余毒才能完全除去。”
语毕,果真从外进来个女道士,头戴冠巾,垂下来遮住低垂眉目。
女道士掠过伏地挣扎的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低声诵经。
她仰躺在地上,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直跳。
姒青扶额,长叹道:“姐姐,你要听话呀,何必如此呢?”
“你难道还想当着这位仙姑的面与我褪尽衣衫,共赴巫山云雨么?我可没有这样的癖好。”
一旁女道士的诵经声猝然卡住,少顷复继续,不过相比方才要滞缓许多。
冷翠烛费力从唇齿之间挤出声:“好……我听你的话,不诘问你了。”
男人点头将铃铛收回袖中。
她躺在地上许久,才从方才火烧般的疼痛当中缓过神,扶住桌角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坐回软垫,斜鬓松散,唇瓣也被咬出血痕。
“你不愿喝我的茶,就喝你自己的吧,”姒青将桌面上倾倒的茶杯扶正,“我让他们重新给我们上套茶盏。”
“仙姑,您去吧?”
“……嗯。”
女道士噤声,垂头起身往外。
过会儿,女道士端着茶盏回来,姒青给帮冷翠烛梳好头。
冷翠烛见人进来,忙挣扎着从男人怀中离开,怎料却被搂得更深,脊背紧贴男人胸膛。
男人附耳问道:“你怕什么?”
“怕人家误会你,认为你红杏出墙不知廉耻?”
“我……”她咽了咽唾沫,盯着腰间缓缓往下滑的手,浑身紧绷。
抬眸怯怯盯着斜对面垂头念经的女道士。
他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就发作吧?
那可是道士啊,冒渎道法……他是疯了吗?
“你听话,我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我们喝茶。”
她只得低头,佯装不在意地拿过碟中茶杯,将自带的桂花露倒进去。
“我也想尝尝你的水。”
“是你杯里这瓶。”
“好。”
她咬牙,给姒青也倒了杯桂花露,扭头递给他。
姒青接过茶杯,凝了眼,双眸眇眇。
他抬手抓住她举杯的手,启唇:“先不急。”
“怎么了?”
“在此之前,我想听你弹琵琶。”
他蹙着眉头,勾唇笑道:“以后可就再也听不到了。”
那笑容明艳,却仿若笼罩在蛮烟瘴雨般琢磨不透。
只探得,姒青似是释然。
难得释然,难得不再使心作倖。
“就弹,”姒青挑眉,“那日你在戏班子, 专给尹渊弹的那一首。”
她拨弦的手一抖, 弹出个颤音。
袅袅琴音回荡在房中,与诵读声杂糅、交混。
“你是在那个时候盯上我的?”
“不是, 是那时相认的。”
“知音难觅,我也希望你认出我啊, ”姒青长叹, “可是姐姐, 你始终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即便我将自己打扮成孔雀, 戴着手串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又有什么用呢?”
自那日偶然经过戏班, 认出那琴音后,姒青便每天都去捧场。
他那时只打算坐在台下聆听, 没想过要与她相认。
直到某日他发觉多了个与他一样的男人,总是早早地来到戏班,静坐在前排待戏开场。
他并不知那人身份,只是目光落在男人侧颜,与他手上价值不菲的玉戒,心绪烦乱。
为什么这种除了老头就是妇人的戏班会出现这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男人?他好害怕那个男人会搭上小烛姐姐, 怕小烛姐姐真的被他勾引了去。
后来,他坐在暗处, 亲眼见到那个男人为她戴上戒指。
原来本就是夫妻啊。
于是,勾引她的人,换作了他自己。
“我记得, 那个曲子,好像叫作……秦淮景,对吧?”
“那天晚上,你也是弹的这首,因为你告诉我,你才学琵琶没多久,只会弹这个。我那晚竟就那样信了你,拿对你的信任换了我一生的执念。”
“不过,我们是互相骗,也没必要去争个谁对谁错。”他垂眸抚过茶杯边缘。
她谛视男人消瘦侧脸良久,闷声弹起琵琶。
“怎么不唱?”
“不想唱。”她淡淡道,“我一看到你的脸,就想哭。”
她每一次接近他,都背负了太多旁人的期待。
他的哥哥们期待她能榨取他的躯体,陈浔一行人期待她能从他身上谋利。
她每一次,都被推着扑进他怀中。
可她呢?可他们呢?
每一次,他们的痛苦都被摆出来供人观赏。观赏的人,拿她与他当作一副活春宫,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反复蹂躏她的恐惧、她的迷茫。
的确,如姒青所说,这场闹剧当中,她只有与他在床上厮混才能感到快乐。
不仅仅是这一场,她整个荒芜的生命,都只能靠情爱得到滋养。
他也是一样。
到最后,曲终人散。
“我一直对你有所图谋。”她抿唇,泪水蓄在眸中,泫然欲泣。
姒青默念道:“姐姐,我一直知道。”
“第一次,我不知情,自那以后,我就有所准备了。我还怕你对我无所图谋呢。”他靠近她,仰头去拭她眼角泪水。
“我给你的那块地,有我的遗嘱。”男人阖眸,抱住她,“等我死后,你要记得去拿。”
“对不起,我做了好多错事,骗了你许多,对你说了好多假话。可……假戏真情啊。”
他伏在她肩头,嗫嚅而泣。
“我本以为,是我在掌控一切,能够置身事外,端详你的一举一动。”
“真傻。”
“哪能啊。”
他猝然端起桌上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气竭倒在她肩头。
茶杯落地,在地上翻滚几圈,彻底没了动静。
“姒青!”
一旁诵读的女道士轻笑出声。
“娘,这个结局……难道不是你意料之中的么?”
冷蓁褪下头巾,盈盈欲笑。
她摸着怀中男人血色全无的面颊,睁圆了眼,差点没喘上气:“冷蓁?怎么是你?”
“你给他下了毒?你在茶杯里给他下了毒?!”
“是你,”冷蓁起身,取出袖间染血匕首,“他到了阴曹地府都会以为,下毒的人,是你。”
“这就是揭发我的代价!大不了,一起去死!”
“你以为你会好过?啊?”冷蓁缓缓走向她,“娘,你怎么这么蠢?你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我只会加倍偿还给你。”
“是你非要与我撕破脸。装聋作哑,不好吗?”
“你疯了吧!”她冲他嘶吼,“他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冷蓁抬袖拭去刀刃血渍,“就算他是皇帝,拦我的路了,我也照杀不误。”
冷翠烛骇然失声。
“让开,”冷蓁余光瞥向她怀中僵冷尸体,“我要剥掉他的皮,给糯米做寿衣。”
她忙抱紧姒青的尸体,痛喝道:“你就是个疯子!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我冷血?”
冷蓁转眸,冷笑出声:“那你呢?害死糯米的凶手,你就不冷血?”
“娘,你装什么纯良啊,”他努嘴笑道,“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杀人这事我还是跟你学的呢。”
“我不像你,谁都杀,对你有一丝一毫不敬的人都杀,我只杀拦我路的。所以,论冷血,应是你更冷血吧?”
冷翠烛浑身一震。
冷蓁摇头:“你就不怕我去揭发你?”
她浑身颤抖:“你……”
“把他放下。”冷蓁正声,“现在就下船,外面的人都被我杀了,没人会拦你。”
“我要怎么处置他,你无权干涉,这是私人恩怨。”
“他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是你们合起伙来把糯米害死的!”冷蓁冲她喊,“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逼她!”
“你们这些大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只会谴责她不合自己心意,耽误了你们之间肮脏的交易。”
“她本来可以好好活着的……”
冷翠烛算是听明白,冷蓁口中的那个“她”是县主。
一直以来都是安宁县主。
“你在这里演什么呢?”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她在天上看?没有吧?”
“别演了行吗。你就是一个非法囚禁他人的罪犯,是法外狂徒,在这装什么深情?我不吃你这套,不代表县主她年纪小就会吃。”
冷蓁蓦然收敛怒意,难得平静:“把尸体放下,然后出去。”
“不放!”
“把尸体给我!”
冷蓁上手去抢,她抬腿正中他膝盖,将他踢跪在地。
冷蓁仍不死心,一手捂膝盖,一手去够她怀中男人衣角。
她没抱住,怀中男人被他拉到地上,她赶忙去夺,怎料冷蓁眼疾手快,举起匕首刺入尸体胸膛。
鲜血全溅在她面庞。
“噗嗤——”
他复提刀刺进去。
“放开他!”
她顾不得眼前鲜红,抄起凳上琵琶,猛地砸向冷蓁。
刹那间,椎琴裂弦,鲜血四溅。
冷蓁捂住汩汩流血的后脑,回眸狠瞪她一眼后,失血整个人砸在地上,长卧不起。
匕首还插在男人胸膛。
她扔掉手头烂琵琶,飞扑到男人身边。
“姒青……”她抽抽搭搭,拔去男人身上匕首,见半热残血从伤口溢出,忙伸手去堵,眼见堵不住,慌慌张张拿起桌上袈裟,将男人整个身子包裹住。
“对不起、对不起……”她去揩他脸上血痕,自己滚热的泪水却又落在他面庞,划出好几道更为灼目的泪痕。
男人轻闭双目,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神色,唇梢犹带笑意。
泪痕与血痕在他面庞汇作一汪、一汪腥咸的清泉,从泪沟划至唇梢,再一滴一滴地逝落。
她终是用袈裟拢盖住他面庞,紧紧裹住他浑身,如裹尸布般。
落叶归根,他当初脱下的,她还了他。
“……尤恩、尤恩万一有办法!万一尤恩可以救你、救我们!”
她撇下尸体,拖着灌铅般的躯体,跌跌撞撞往外跑。
可是,她环顾许久,呼唤许久,都未见任何尤恩的身影。
仿若,凭白蒸发了般。
她最害怕的状况,偏偏在这种时刻发生。
她无力瘫倒在地,泪花红泫。
即便是万一,上苍也不给她任何奢求的机会。
之后,从内厅传出呛人的烟雾,她没吸多少就哭到力竭晕过去。
在醒来,就到了尹府。
尹渊守在床边,阖目眯觉。
她头疼欲裂,抿抿干涩双唇,瞥见床边水壶,伸手去够。
男人睁眼:“要喝水?”
她弄不清楚状况,怯生生答:“……嗯。”
尹渊乜斜双目,瞟她一眼,倒茶递到她手边。
“拿得住么?”
“好像……不行。”
男人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她张唇,他便顺势倾斜茶杯,缓缓将水喂给她。
尹渊:“姒青死了。”
她被水呛到,捂胸咳嗽不止。
“他死的时候,你在场。”尹渊淡淡,“还有一个仙姑,对吧?”
看样子尹渊定是知晓了大概,她也没必要再去否认:“嗯……”
“你可知,那位仙姑也被大火烧死了?”
“死了?”
冷蓁死了?
“你与她很熟?”
她低下头:“不、不认识……”
“那位仙姑,怎么就被火给烧死了?”
尹渊收回目光:“没死,骗你罢。”
“失踪了,现在在找。姒青身上有伤,不是自杀,她嫌疑很大。”他顿了下,“泠娘,你也是一样。”
“就只是被捅?”她心焦的很,“仵作验过尸没?”
“验了,在他的体内并未发现毒物,身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怎么?你这么关心一个死人?”
她收敛惊诧:“没什么……”
没中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姒青分明就是被那一杯桂花露毒死的,她亲眼所见。
分明就是被毒死的。
尹渊沉吟片刻:“下午,与我去监司一趟,捕快查案需要你的口供。”
“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尹渊握住她双手,柔声道,“泠娘,我相信你,你不是杀人凶手。”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冷翠烛陡然抬眸。
尹渊竟如此信任她?连国法都罔顾?
那岂不是……她若是真犯了不该犯的错,他也会这般维护她吗?还是说,刀子没扎在他身上,所以他不觉得疼,因而能够去包容她?她弄不清楚。
看样子,她还是暂时别向他坦白。
“尹大人,这边请。”陈浔满面堆笑地招呼尹渊在太师椅上坐下,让人给他奉茶。
“冷娘子,您与我走吧,尹大人就坐这儿等您,很近的。”
“不必。”
“啊?”陈浔扭过头。
尹渊斜靠在椅背,单手撑在扶手,指尖漫不经心抚过扶手上的裂痕,抬起眼帘:“让评事过来。”
“就在这里问。”
“啊……行!”陈浔点点头,撇下冷翠烛往堂外跑。
冷翠烛杵在原地,也扭头盯他。
她绞紧手头丝帕:“这样做,不好吧……”
“你背着我去私会姒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不好?”
“你说你不愿再见到他,我还以为你终于明辨是非,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欣喜若狂,为你四处斡旋,好不容易将他从我们的生活当中赶走。”尹渊蹙眉,难得悲戚,“结果呢?”
“是真的舍不得?还是只是一时兴起?”
“我……”
男人没给她丝毫解释的余地:“你只拿我当玩笑?”
尹渊自知,他没资格去问,也不敢去问冷翠烛内心想法。真心太真,会中伤人。
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失控去堵,不断地去质问她,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中寻得她的愧疚,聊以慰藉。
“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贱男人,牵扯上命案。”尹渊沉声,“你长本事了。”
第73章
亲眼目睹姒青的离世让冷翠烛悲痛万分, 现在都没缓过神,听尹渊以高高在上的语气指责她,批判姒青, 她对姒青的心疼又多了几分。
她瞪大眼, 对他的无情难以置信:“逝者为大,你怎么能那样说。”
“不然?为他哭丧?”尹渊不咸不淡道, “你伤心难过,我理解, 毕竟你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而我与他是情敌, 早盼着他死, 如今达成所愿, 当然高兴, 这掩饰不了。”
“你太冷血了!”
“坐下,等评事过来。”
陈浔带着评事回来, 正好撞见冷翠烛气急往外走,忙拉住她:“哎哎哎——娘子, 往哪里去啊?茅厕不在那边!”
陈浔冲身边狱卒使了个眼色,几个狱卒便上前抓住她,麻利地用麻绳捆住她双手。
“这,陈大人……”
“你现在是嫌犯,别老想着往外跑。”
她只得被陈浔与评事联合起来拉回去。
回到中堂,尹渊睨见她双手被绑着, 错愣了阵,扶额蹙眉, 低声叹息。
“大人,那,”陈浔点头哈腰, “下官就先出去了!不打扰您们做口供。”
尹渊没给陈浔眼神。
评事在案桌前站定,摆好笔墨纸砚,笑道:“娘子放心,不会问您什么难解的问题,今日只是借你的口,了解一下那日在船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好……”她坐在凳上,双手被麻绳捆得生疼,额间绷紧。
“你与姒青公子是什么关系?”
她支支吾吾:“这、这个……”
前一段时间,县上就已将她与姒青与尹渊之间的爱恨情仇传遍,评事这么问她,她该作何回答?承认自己与姒青有私情么。
“抱歉,”尹渊出声,“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评事提笔写字的手一顿,捋捋胡须:“……好。”
“那,娘子,你那日为何要去见姒青公子?”
冷翠烛咬唇:“是他邀请我去的。”
闻言,一旁坐着的尹渊眉心微松,启唇瞧她侧颜。
不作声,只视线下移盯住她被束缚住的双手,扫过她手背勒痕。
“可有请柬?”
“……有一封信。”她唇肉咬得绯红,“放在家里。”
评事派人去拿信,少顷,捕快拿信回来,递到案桌。
评事才将信封拆开一半就放下,起身递给尹渊:“大人,您看吧。”
尹渊挑眉,接过信。
冷翠烛大惊失色。那信上写的,除了哭诉就是污言秽语。
她是觉得别人查案,自己能配合就尽量配合,况且那评事一身正气,也不像会随口泄露嫌犯隐私的人。
没想到是个爱阿谀奉承狗官。
姒青在信上写的那些话,属于是她看了没事,勉强将其当作情趣,而尹渊看了会被气死的程度。